第五百零八章 下場

紗簾微微拂動,四下無聲。

“臣說這些,只是想告訴陛下,人世間的緣分,是最玄妙的事。人世間的路,也最變幻莫測。沒有走到最後,誰都不要先屈服於未定的結局。”

紗簾內,鐵慈難得輕笑了一聲。

“難得。”

難得什麼,她沒繼續說,大家都懂。

難得你沒挖牆腳,落井下石,煽風點火,添油加醋,趁機上位。

容溥也不生氣,坦然笑道:“我現在只想陛下傷病早愈,還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鐵慈。”

鐵慈沒有說話。

別人都成了佳話,佳話的源頭卻成了孽緣。

容溥的心很真,可惜便是他自己也明白,回不去了。

死去的人活不轉來,死去的那個鐵慈也再回不來。

良久之後,鐵慈道:“還有什麼有意思的,好的,壞的,都說一說吧。”

容溥微微猶豫。

鐵慈等了一會,在枕上詫異轉頭。

容溥看似柔弱,實則堅剛,畢竟是一個在自己家裡埋炸藥的狠人。

她從未見過他猶豫的模樣。

靜了片刻,容溥道:“也沒什麼別的。就是前幾日一個商戶,衝撞了萬副指揮使和不青副都督,被不青下令抽了十幾鞭子。”

萬紀和不青都是跟隨鐵慈南巡的親信武將,後者更是丹野特意留在鐵慈身邊的人,現在任着飛騎營副都督。

聽起來很無趣的消息,鐵慈卻敏銳地問:“什麼樣的商戶?”

萬紀和不青都瞭解她的性子,哪怕是出身西戎性情粗疏的不青,在外頭也從不敢仗勢欺人。

容溥頓了頓,道:“萬錢錢莊旗下的綢緞鋪。”

一陣安靜。

容溥又道:“最近這家事端很多,聽說和瑰奇齋頗有齟齬。受了些欺負。”

倒蕭時兩家曾聯手對敵,盛都事變時也曾合力保護百姓,不想現在卻鬥得你死我活。

只是萬錢山莊明顯處於下風,畢竟盛都上層誰都知道他家背景,而瑰奇齋則算是國師的產業,其間輕重,不可相比。

鐵慈一直沒說話。

容溥也不會再說,又撿了些事隨便說了,然後便爲鐵慈請脈。

請脈的時候,雲不慈進來了,看見容溥請脈便笑道:“大神醫,可瞧出陛下脈象如何了?”

容溥起身行禮,道:“大師取笑了。溥正想請教大師,陛下這脈象有些難解之處。”

“嘿,你不要問我,我可不懂你們中醫。”雲不慈擺擺手,將一個小盒子拋給簡奚,道,“收好了,一日三次,飯後溫水服用。”

簡奚收好應是。雲不慈道:“她的脈象沒有起色嗎?”

容溥不想說這麼直白,委婉地道:“內傷漸愈,但經脈不諧。”

雲不慈道:“如果沒有炎症了,脈象還這樣,我這藥吃了也無用。心病還須心藥醫。”

容溥實在有點受不了她鐵直的說話方式,岔開話題道:“國師靈藥,最近治好了不少重臣,大家都很感謝您。”

雲不慈對鐵慈道:“說到這個,我慈,我要批評你了。你說你朝中弄這麼一大羣病歪歪的老頭子做甚?幾乎個個都有高血壓糖尿病動脈硬化,

至不濟也有腰椎間盤突出,爲國盡忠了一輩子,都該退居二線了,你也該給人家放放假,別和個資本家一樣,讓一幫老骨頭天天996。”

容溥:……爲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鐵慈笑了笑,道:“師父,您該知道,老臣經驗足,經得起風浪,年輕人不是不給他們機會,但他們需要成長的時間。”

容溥:……爲什麼陛下一聽就懂了?

“年輕人推行國政才更有力,老天拔地的只會瞻前顧後。”雲不慈揮揮手道,“你自己就是個年輕人,我瞧着你忒有些死氣沉沉了。我知道你傷心,可你不還有這些忠心臣子,愛戴你的百姓嗎?當然,最重要的,你還有你師父啊。”

鐵慈道:“對了師父,賀太傅及內閣上書,請立您爲太師,您願意嗎?”

雲不慈思考了一會兒,道:“誰讓我是你師父呢。現在我不管你,誰管你呢?”

鐵慈沉默了一會,笑了笑道:“多謝師父。”

容溥施禮:“見過太師。”

雲不慈揮了揮手,惆悵地道:“其實我覺得做尼姑更好啊……”

忽然一人風風火火闖進來,一把掀開紗簾就坐到了鐵慈牀邊,伸手就去拽她,“鐵慈,起來,起來,別總在牀上睡着,我剛學會那什麼自行車了,我帶你兜風去!”

鐵慈給這混不吝的傢伙拽得咳嗽起來,簡奚和赤雪都趕緊撲過去。

鐵慈擺擺手,平息了氣息才道:“丹野,你再這樣亂闖,我就下令烤吃了墨野。”

殿外踱來踱去的海東青,“嘎”地一聲炸了毛。

丹野這才悻悻放手,看見自己把鐵慈深衣拽歪了,還好心地想要幫她撣平,手剛伸到鐵慈胸前,就被衝過來的簡奚啪地一下打了下去。

堂堂西戎王被嚇了一跳。

赤雪急忙上前將應激小炮彈拉下去,對丹野行禮道:“大王,陛下現在還不能起身,更不要說……”

鐵慈忽然道:“更衣。”

赤雪怔住。

容溥皺眉。

起牀都艱難,怎麼還能坐那個四面透風的車子兜風?

他有點詫異。丹野是個想一出就一出的,但鐵慈何等穩重,她也不是個自暴自棄的人,這段時間吃藥休養,從無怠慢,她應該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很清楚,怎麼會忽然同意出去兜風?

他想到了什麼,眉頭微微一挑。

雲不慈倒是無所謂模樣,道:“出去逛逛也好,總悶着一樣不成。”

赤雪無法,只得給鐵慈更衣,披上厚厚大氅,大氅巨大的毛領幾乎將鐵慈整個的臉都埋了進去,赤雪給她束上衣領繫帶時,看着她越發尖削的下頜,和比雪白的毛領還白上三分的臉,心中一慟。

已經傷愈,只是最近很少在殿內伺候的丹霜走過來,要將鐵慈揹出去,丹野一把推開她,彎身就將鐵慈抱了出去,“我來吧!”

他將鐵慈抱出去,安置在自行車的後座上,脫下自己的披風,給鐵慈裹成了一隻胖熊。赤雪追出來,又用長長的圍巾裹住鐵慈的臉。

鐵慈很有先見之明地伸手抓住橫槓。

果然丹野跳上前座,一蹬,車子就箭一般地躥了出去。

鐵慈猛地向後一仰。

宮人們發出驚叫——不是鐵慈抓的快,就得滾地上了。

丹野這才反應過來,蹬慢了點,一路順着宮道往前殿方向走。

一路迎接着瞠目結舌的目光,不斷有東西落地聲響。

鐵慈攏在袖口,坐在自行車後座,仰頭看頭頂不斷掠過的天。

天是那個天,雲是那個雲,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片天和雲之下。

似乎很近,實則很遠。

風都被眼前寬厚的背脊給擋住,頭頂上海東青的鷹唳尖銳凌厲。

丹野在風中大喊:“你就不能抱一抱我的腰?想掉下去嗎!”

鐵慈笑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丹野蹬得更來勁了,從承幹殿前招搖而過。

一羣大臣剛剛議事完畢準備出宮,看見這一幕掉了一地眼鏡。

賀梓對着後座那頭熊看了半晌,問朱彝:“這是……陛下?”

朱彝眯着眼睛,道:“看起來像兩個陛下。”

“陛下這也太胡鬧了!”段延徳匆匆趕過來,“她大病未愈,怎麼能這樣吹風!不行,我得去攔着!”

“風要能吹到她我算風贏。”賀梓搖頭,“算了。讓陛下散散心也好……朱彝,你發什麼怔呢。”

朱彝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沒說什麼。

方纔看那男女騎車招搖而過,禁不住地恍惚。

沒來由地就覺得,這一幕,騎車的本該是另一個人纔對。

有那麼一刻,他好像看見了俊美的少年在前方蹬車,衣袂飛揚的皇太女抱着他的腰,臉貼着他的背坐在他身後,不遠處承幹殿前,陛下和靜妃立在欄杆旁,含笑遙望。

他忽然就,溼了眼眶。

……

自行車一路滴零零地響,丹野一擡頭看見宮門。

宮門前方還有一輛馬車在等候。

丹野飛快地騎過去,在快要抵達馬車之前時伸長腿猛剎,昨日下了小雪,地上薄薄一層,他得大長腿在地上刨出一片雪皮,堪堪在馬車邊停下。

丹野放聲大笑,十分快活,轉頭要把鐵慈抱下來,鐵慈卻已經自己下來了,裹着大氅,將披風還給他,道:“不想大笑就不要這樣笑,怪難看的。”

丹野笑聲猛停,摸摸臉皮子,沒說話。

鐵慈垂下眼眸,心想,他大概也忘記了,自從家變,被逐沙漠,他也再沒像以前那樣大笑過。

當初躍鯉書院的彼此,都已恍若隔世。

心裡明白他們都是變着法子寬慰自己,她微微一笑,拍拍丹野的肩,由等候着的簡奚扶上馬車,“走,陪我出去逛逛。”

她開口,丹野自然沒有不依的,上了馬車就擠在她身側,和她說些西戎的事,說翰裡罕引水工程進展不錯,戚元思瘦成了人幹,還有很多西戎姑娘趨之若鶩,果然還是你當年說的對,這就是個看臉的世界……

車子停下,丹野探頭,愕然,回頭慢慢瞪大了眼,連聲音都變得古怪,“你帶我來青樓?”

鐵慈道:“喜歡嗎?喜歡就下去玩吧。”

丹野屁股穩穩紮根,嗤笑道:“別鬧,我從來不沾庸脂俗粉。”

鐵慈道:“也該立個王后了。”

“難道你是要我從青樓選一個王后?你這也太過分了吧!”

“想什麼呢。”鐵慈道,“只是想起一件事,順便過來瞧瞧執行得怎樣而已。”

丹野便不說話了,鐵慈看奏章,他也摸出自己的奏章來看,墨野每隔三日飛回去一趟,帶些政事回來,他前些日子日夜守着鐵慈,荒廢了不少國事。

兩人膝抵着膝各自看奏章,直到此刻,都恢復了本來平靜,丹野臉上飛揚浮躁神色斂去,聚起的眉峰攏着問政日久的王者之風。簡奚坐在一邊看着這一對還很年輕的男女,想着他們的遭逢,想着這世上尊貴如他們,依舊不如意、不快樂、不自由,神色不禁微黯。

她轉頭去看院內,青樓的大門開着,裡面的人來來往往,也沒人管這艘馬車擋在大門口。

忽然爆發出一陣吵擾之聲,簡奚輕聲道:“陛下。”

鐵慈擡頭,掀開簾子。

丹野也湊過去,正看見一羣女子被驅趕到階梯之下,一個老鴇模樣的婦人叉腰站在前方,尖聲道:“管你之前是什麼夫人命婦!到了我這裡,就是個千人騎萬人嘗的主兒!不聽話,就打到你聽話爲止!拿鞭子來!”

廊下站着的嫖客都饒有興致地看着, 這事本也正常,總有一些良家淪落風塵,抵死不從,青樓少不得軟硬兼施,要她們吃些苦頭。只是這種活計一般不會放在大庭廣衆下進行,今兒算是有眼福了。

還有人眼尖地注意到那鞭子是帶倒鉤的,一鞭子下去就會皮開肉綻,都不禁興奮起來。

也有人詫道:“不是,翠喜館這什麼眼光,怎麼這批女人當真還有三十四歲年紀的?這也太老了!”

那些女子都被綁住了嘴,一個個細皮嫩肉,一看就出身好人家,只是有幾個年紀也太大了些,做這青樓女子的娘都夠了。

小廝鞭子漂亮地抖了一個鞭花,啪地一聲甩了下來。

便有人嗚嗚慘叫,跌落翻滾,哭喊聲撕心裂肺。

老鴇撇撇嘴,心想真是身嬌肉貴,還沒怎麼用力呢,往日裡調教姑娘,比這狠多了。

幾鞭下去,地上滾成一片,已經有人哭着喊別打了她做什麼都願意。

忽然裡屋的門被撞開,幾個更老的婦人衝了出來。

立即引發了一陣哭罵和吵嚷。

隨即一頭霧水的嫖客們被清場,小廝們賠笑着把人送出來,卻並沒有關門。

丹野雖然看得滿頭霧水,也隱約明白今日來就是要看這一出的,道:“這是……?”

鐵慈讚賞地看他一眼,心想西戎王主政幾年,果然有長進了。

她道:“你不認識也不奇怪……這是蕭家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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