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幾乎是瞞着皇帝的,臣子也好,太妃也好,都怕皇帝上了左性兒,叫停這選妃宴。
沒想到皇帝這麼敏銳,一眼就把老劉給逮住了。
衆人提心吊膽地看着皇帝。
慕容翊卻很平淡模樣,道:“散了吧。”
羣臣如蒙大赦,心中歡喜,急忙告退。
慕容翊從榻上下來,朝三扶住他,觸及他寬袍下突出的骨頭,心中一痛。
那毒無法可解,全靠意志力支撐,慕容翊在重傷之下慢慢將最痛苦的時期熬過,對身體的傷害簡直難以估算,現在雖然發作日輕,發作間隔也在拉長,但是離真正痊癒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甚至有可能終生不能痊癒。
這樣的日子太過熬煎,朝三覺得羣臣應該慶幸,畢竟陛下沒瘋就已經是意志力無比強大了。
不過這羣白癡懂什麼呢?朝三覺得包括寶太妃在內,都是一羣只會添亂永遠不曾真正關切陛下的陌生人。
“陛下,我去將後宮宴席驅散吧……”朝三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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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麼呢。”慕容翊坐上軟輿,手撐着頭,笑了,“難得宮中熱鬧,不去瞧瞧怎麼行。”
朝三覺得頭痛,看向剛進來的慕四,希望他能勸勸。
慕四卻道:“陛下願意瞧熱鬧,那就去瞧。”
朝三嘆口氣,也沒說什麼,慕四比他和陛下都大兩歲,從小就是看似毒舌,各種欺負陛下,但陛下真要做什麼,無論怎樣離經叛道,他都從來沒有反對過。
慕四親自走在軟輿之側,抽出一張紙,遞給慕容翊道:“不過臣要提醒一下陛下,這次賞荷會,后妃人選,其實已經有了屬意人選,其中通政司使奚城之長女、鴻臚寺卿王正樸之嫡次孫女,常武將軍之三女和廣雲縣知縣之女,呼聲最高。”
慕容翊一聽這名單便明白了,通政司“掌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本是清貴權重之職,奈何大奉建國兩代帝王都是強勢人物,通政司也就是個負責遞摺子的,但凡大朝會,推議文武大臣,再輪不到通政司來置喙。
鴻臚寺就更雞肋了,
專門接待外賓的,但慕容翊除了對大幹尚算禮遇外,對和自己接壤的幾個小國,無一不是態度惡劣,一臉躍躍欲試狺狺欲咆。
鴻臚寺卿只能閒得摳腳。
常武將軍是散將軍銜,並不掌實際軍權。也就是個在汝州看大門的。
而且這幾人都非出身世家。
也就是說,他老孃煞費苦心選出來的這個名單,經過慎重考慮,就衝着“看似好看其實無權無勢,以後入了宮也不能凌駕自己之上,更不可能給皇帝提供助力”去的。
慕容翊目光落在最後一行字上,覺得這個知縣之女,簡直是亂入。
就算存心不想給他選高門貴女,那也不能弄個知縣來湊數吧?
慕四欲言又止,只道:“最後這位,最得寄望。”
慕容翊眉毛快飛出去了。
“嗯?”
慕四難得這麼吞吞吐吐,最終只道:“陛下自己瞧見就知道了。”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倒引起了慕容翊的興趣,當即手一揮,往後宮去了。
賞荷宴自然設在御花園,御花園有一座荷池,夏天一至,便開得葳蕤,但其實規模不甚大,美雖美,哪座府中都能賞着差不多的景緻,奈何今日這宮中荷花被賦予了與衆不同的意義,這荷花頓時便金貴了,美麗了,引得無數汝州貴女,趨之若鶩了。
陛下要選妃。
陛下今年不過弱冠。
陛下美貌名動天下,據說當初盛都公子榜,陛下就是那個被虛位以待的第一。
這樣的人物,正是所有豆蔻少女的夢,哪怕他兇名在外,哪怕他傳說中殺兄弒父,在懷春少女眼中,那也不過是帝王冠冕上一層淡淡血色,紅如琉璃,光華暗魅。
反正可怕的事沒發生在自己身上之前,那都叫魅力。
御花園荷花池前,環佩叮噹,衣香鬢影,太妃在大殿接受了衆人蔘拜之後,便說不要拘着,讓大家自去賞花,順便展示和蓮花有關的才藝便成。
說到底就是不敢擺出正經選妃的架勢,扯着遊樂的幌子,看看這些少女的才華品性,如果能碰巧遇上陛下,那就更好了。
通政司使之女奚雲,對着荷池在作畫,一羣消息靈通的少女,簇擁在她身側嘖嘖讚歎。
鴻臚寺卿的孫女在薰風亭內撫一首《採蓮曲》。一羣少女端坐在側,托腮靜聽。
常武將軍之女並沒有展示武藝,她在御花園臨水閣前吹簫,人在高處,衣帶散飛,雖是武將之女,卻獨闢蹊徑,頗有幾分出塵之息。
在她身側,也有好些少女伴奏叫好。
有些是想早些抱上未來后妃的大腿,有些則想着既然是內定人選,想必陛下也一定要過來看看的,呆在她們身邊,豈不是也有機會被陛下看見?
更多的閨閣千金則穿梭繁花之間,費盡心思擺出自己最美的角度和造型,眼角卻總對着外面瞟。
有人忽然道:“聽說咱們中有位姐妹,是位知縣之女,不是說好三品以上官員女兒纔可以進宮嗎?”
有知道內情的人道:“雖只是個知縣,但其祖因曾救駕有功,在先帝即位後便論功行賞,賜了個最低等的列侯爵位,也勉強算是個勳爵。”
衆人便長長哦了一聲,互相交換個眼色。
有人道:“聽說之前是在北地雪原長大的,性子有點野,也不明白太妃娘娘,是如何看上這等人的……”
有人左顧右盼:“咦,先前我還看見她,如今人呢?”
有人問:“我方纔沒注意,她何等樣貌?”
先前那少女臉色便有些自然,道:“姿色……尚可,氣度倒是很特別。”
衆人卻是不信,紛紛笑道:“姐姐真是謙虛,一個知縣之女,氣度能特別成怎樣?”
卻又有一人道:“我方纔也看見了,說起來何止特別,她還……”
她還沒說完,忽然花園入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人在驚呼,有人似乎崴了腳,有人轉頭。
而琴聲止,簫聲歇,畫筆凝在紙端,滴落玫紅顏料一滴。
女子們齊齊回首。
就看見御花園入口處,一列軟輿逶迤而來,輿上人烏髮散披,只稍稍挽了個髻,插着根深紅相思木簪子。
日光下他擡起臉,衆人忽覺目眩神移。
那張臉微微蒼白,因此顯得眉更青眸色更深,側顏線條凌厲精美,唯有睫毛長而濃密,微微低垂,遮眸光粼粼如流波。
他手指撐着頭,閒閒看着花園,修長潔白的手指邊,脣形薄而柔軟,日光掠過玉柱一般的鼻樑,肌膚越發光耀如玉如瓷。
暖風薰然,拂髮絲於烏鬢邊,他側眸看過來的那一眼,輕盈美妙,郎豔獨絕。
嗅花的忘記花香,撫琴的險些斷絃,吹簫的將簫掉在了河裡邊。
在場閨秀出身不凡,誰沒見過幾個英俊兒郎,誰沒想象過人間玉樹,汝州也有美男評選,那些中選的少年被畫成畫冊,誰家閨秀閨房深處,沒藏過一本?
可最會做夢的少女,也想象不出眼前人的姿容。
以至於在場少女,心中竟然同時流過一句話。
螢火之輝。
從此之後,見過的所有俊美兒郎,都成了螢火之輝,而眼前人,纔是豆蔻梢頭,皓月一輪。
真實比傳說還夢幻,叫無數人立即墮入夢端。
這樣的人,對於懷春少女來說,便是一貧如洗,也能丟下榮華鼓起勇氣追隨天涯,更不要說這人還富有一國,君臨天下。
方纔還熱熱鬧鬧的御花園,一片死寂。
遠遠坐在水閣之上的太妃瞧着這一幕,微微挑眉。
慕容翊這張驚豔世人的臉,那也是她給的。
隨即她鄙薄地笑了笑。
這些淺薄的女子,只知道爲絕色容光神魂顛倒,卻不知道美麗多半帶毒,唯有到手的權力和尊貴的地位,纔是值得追逐的永恆。
她笑着走出水閣,道:“都傻在那兒做什麼呢?陛下來了還不參拜?”又以目示意那幾位重點苗子趕緊上前去。
小姐們得了準信,心中又驚又喜,趕緊跪下,鶯聲嚦嚦地請安。
慕容翊下了軟輿,立在荷池邊,凝視着那水上蓮葉何田田,沒有回頭,只擺了擺手。
內侍便道:“陛下叫起。”
小姐們起身,悄悄凝視那立在水邊的背影,慕容翊寬長絲衣迎風飄舉,灑然似要隨風去。
衆人正不知他對着水面看什麼,奚雲和那兩位重點苗子對望一眼,鼓起勇氣正要走上前去,忽然聽見槳聲欸乃,滿池荷花搖曳,接天蓮葉之後,轉過一艘輕舟。
舟上遠看是個纖細少年,一身白衣,烏髮垂背,銀藍色束腰,腰上垂着細細鏈條,鏈條上繫着精緻玉件,隨着水流動盪而輕輕搖曳。
衆人怔怔看着那少年,心想這內宮之中,如何忽然冒出個外男?
無人發覺皇帝陛下寬袖下的手掌,忽然攥了一攥。
一攥之下便鬆開,指節之間,緩緩摩挲了一下。
朝三慕四已經怔了,隨即朝三臉色忽變,立即看向慕容翊。
慕容翊那一刻驚濤駭浪卻已過,此刻眼神沉沉,脣角反而浮一抹淡淡笑意。
這笑意看得朝三頭皮一炸。
站在遠處的太妃看不見慕容翊神情,見他負手河邊,一動不動,眼底浮現得色。
此時那輕舟已至近前,衆女這纔看清舟上少年,脣紅齒白,眼眸明媚,氣質溫醇,竟然是女扮男裝。
這少女扮男裝時,竟然有種女子少見的翩翩風度。
隨即有人便醒悟過來,這位想必就是那知縣之女了。
一直不見人影,原來竟在這裡等着。
還如此獨闢蹊徑,譁衆取寵。
衆人又羨又妒。但不管如何妒忌,心裡也明白,這位這般被太妃推到陛下面前,必有深意,也勢在必得,顯然將來成爲她們的主子,是穩了。
就是不明白,這樣的出場,到底有什麼深意?
是陛下喜歡女扮男裝嗎?
早知道自己也這麼打扮就好了。
想歸想,但也知道不可能,沒有太妃屬意,這便是君前失禮。
這廂衆女暗潮洶涌,那邊舟上少女凝視着慕容翊,微帶羞意,眼神閃亮地一笑,竟然雙手抱拳,長揖及地,行了男兒禮,“三等列侯、廣雲知縣之女石小詞,見過陛下。”
慕四聽見這個名字,眉頭輕微一皺。
慕容翊目光流轉,上下打量一眼,他眼眸裡似乎藏了鉤子,石小詞努力營建出來的落落大方都快要繃不住,紅着臉垂下眼睛。
因此也就沒有看見慕容翊脣角笑意更深幾分。
“石小詞啊……”他曼聲道,“上前來,朕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