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久二年十一月十一,大奉生亂,以三公之二爲首的羣臣,密謀逼宮,擁戴十六皇子即位,未果,被陛下當場擒獲,其中掌管宮廷守衛的廷尉被當場格殺。
但讓衆人震驚的是,平日裡對臣子可稱暴虐的皇帝,對這次的罪無可恕的大逆之行,反而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除了廷尉和十六皇子當場殺了,衛尉之後定罪斬首之外,其餘人等,御史大夫和大司空下了十九層大牢,大司空郎中令等人革職流放,而幾乎所有人的家人,都不曾被連坐。
這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的處罰方式,讓一直喊着陛下苛政的羣臣這次完全啞了火,以爲皇帝忽然轉了性子。
但是皇帝對於有些人的處罰,又出乎意料的重,參與這次逼宮事件的武將以及從屬兵丁護衛,明明屬於從逆,卻全部都被處死,其中包括廷尉和衛尉屬下拱衛皇城和宮城的軍事力量。
旨意一下,大奉上至三公,下至流浪漢,無不驚愕。
要說謀反死罪,並不奇怪,但就沒見過主犯不死,從逆全殺的。
臣子們沒少苦苦勸諫,甚至說出了這些兵丁也是拱衛皇宮和汝州的軍備精銳,培養一個精銳不容易,這樣殺個乾淨,不怕汝州空虛,皇宮空虛,不怕大幹刺客趁虛而入嗎?
話說到這個成都,皇帝毫不理會,羣臣只好哭着退下。
大奉的臣子不容易,每天面對“不高興”,上演“沒頭腦”。
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陛下,對於事變中涉及的其餘人也十分寒酷,這個“其餘人”其實也就是太妃,爲皇家顏面,明旨中沒有提及太妃所作所爲,只是說她爲亂軍所殺,但傻子也能看得出,事變發生在宮外,太妃好好的怎麼會出現在那裡?明明陛下很早就掌控了局勢,爲什麼太妃還會被“亂軍所殺”?
更重要的是,皇帝沒有給太妃加尊號,沒有追封皇太后,沒有讓她和先帝合葬,直接以敏肅太妃之位,入葬了妃陵。
這裡頭的意思,昭然若揭。
但隨即,便有不知來源的消息傳遍了汝州內外——太妃爲大幹皇帝派刺客殺害,大幹皇帝這是來爲她父皇報仇來了!
百姓對於這個結果十分地接受:你殺我父皇,我殺你母妃。一報還一報,天經地義。
消息從大奉傳到大幹,大幹百姓也歡欣鼓舞,覺得這仇終於報了。陛下威武。
至明二年的元旦宴席上,羣臣同爲陛下賀。
鐵慈神情難得有幾分愉悅,宴席散畢便回了重明宮,一踏進暖閣就發現桌上堆滿了禮盒,簡奚對着如山的禮盒在清點和整理。
見鐵慈過來,她笑着起身行禮,和鐵慈道:“陛下,各地年節賀禮都送了來,臣依照您的吩咐,大部分入了庫,不過有幾份還是得您親自過目。”
鐵慈嗅了嗅,道:“有一份不用看了,一股鳥騷氣。”
簾子後咕嘎一聲,簡奚忍笑讓開,一扇鳥翅膀撩開簾子,墨野昂首闊步地進來,脖子上掛着一個布包。
鐵慈看一眼那布包裡突出的造型,就知道西戎王果然還是毫無新意。
西戎產極好的玉石,墨玉、彩玉、羊脂玉、金絲玉都品質極高,丹野每年都選最大最好的玉石,雕一尊她的小像,現在鐵慈已經有了羊脂玉像,墨玉像,今年也不知道是哪種玉像,也不知道集齊七種玉像能不能召喚神龍。
等到墨野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布包卸下來,鐵慈一打開,險些被閃瞎了眼。
上好的金絲玉,
是最爲少見的色澤勻淨的深紅色,裡頭有金色的絲狀花紋,通體昭顯着富貴華麗的氣息。
裡頭還有丹野的一封信,內容每年也是大同小異,不外乎是想念、想念、非常想念。以及我想來大幹,或者你什麼時候來西戎玩?
墨野灼灼盯着鐵慈,等着看她的反應,鐵慈只得搜腸刮肚地大讚了幾句,又命簡奚將準備好的回禮給墨野裝到包裡。
墨野他哥是個急性子,送人禮物不僅喜歡人家當面打開誇讚,還急吼吼等着人家回禮。
鐵慈讓簡奚準備的是一套文房四寶——品味略低,建議多讀點書。
畢竟當王都這麼久了,字還這麼醜,挺讓人愁的。
招待墨野吃了一頓大餐,看着它振翅而去,鐵慈打開第二份禮物,素白玉匣裡是一本書,書是孤本,失傳有百年之久的《南華堂筆記》,是前朝名儒,南華堂主人親筆所書,內容卻非常不符合對方名宿大儒的身份,志怪雜談,人間風月,寫得卻極其趣致新奇,文字更是清逸美妙。
這禮物自然是容溥的,他也附了信,說這書已經成爲傳說,無人知其下落,只是他再三揣摩,覺得這書還是被大儒藏起來了或者後人故意隱藏,蓋因爲大儒聲名卓著,寫這種風月雜談未免有傷清名,後人爲其千秋聲名計,故意隱而不發,有點爲尊者諱的意思。
所以他幾次下中州,幾經尋訪,又數次拜訪南華堂後人,終於將書拿到了手,讀了之後覺得陛下一定會喜歡,便親筆抄錄一份給送了來。若能於陛下萬幾宸涵之餘,博一時之樂,便幸甚志哉。
鐵慈翻着那書,心想他總是說得簡單,但是尋訪久無音信的人,又要上門去要人家很忌諱拿出來的家傳孤本,這其間難處,所費時間心力,可想而知。
只不過爲了她,閒暇取樂一讀而已。
便和當初她壽辰,他也費盡心思去獻士子賀書一般。
體貼、細緻,大處不丟,小處不漏,熨帖得像一朵隨身的雲。
鐵慈將書合上,輕輕嘆息一聲,讓簡奚把書給包上封皮,連匣子就放在她牀頭,每晚睡前讀一章。
其後還有楊一休的,是一個專門打製的大木箱,小心翼翼擡進來,打開一看,居然是破鏡城的模型,做得十分精細,連城牆上的磚石的花紋都能看得見。鐵慈對這個禮物非常有興趣,看城牆就看了半天,對着比例尺算了一下城牆高度,十分驚歎。
照這麼看,破鏡城的城牆高度,和盛都的竟然也差不離了。
更不要說城牆諸般建制,牆體、女牆、垛口、城樓、角樓、城門和甕城護城河自然是不會少的,另外還有專門儲炭的炭室,儲存糧食和鹽的黍室和鹽室,就非常齊備了。
而城內主幹道縱橫排列,將整個城池分外十四坊,東西相對,區域分明,其間一條河正好越中軸線而過。
大幹這邊的聚居地已經修建得差不多,屋舍鱗次櫛比,還種了許多耐寒的樹,瞧着便十分宜居。
正中兩處大型區域是東市西市,楊一休在信中已經說明了各自的用處,鐵慈原以爲集貿市場會和城中居民一樣,涇渭分明地住在不同的區域,沒想到經商卻是不分的。
仔細一想這樣安排卻是極好。
鐵慈指着應該是大奉區域的一處一處擋着棚子的空白道:“這是怎麼回事?”
簡奚道:“楊總管說,大奉方鬼鬼祟祟,造房子就造房子,偏要擋起來不讓人看,一看就知道不幹好事,他懷疑這是軍械庫之類的重地,已經派了十幾批人去看了,雖然目前還沒成功,但是請陛下放心,他遲早給陛下添上這個模型。”
鐵慈想了想,道:“不用再派人去了,不會是軍械庫的。”
簡奚笑道:“是,臣這就去信楊總管,請他不必再耗費人力了。”
她一向很少質疑鐵慈的話,但又不是屬於臣子的愚忠,而是真的能很快明白鐵慈的想法,思想上十分投契,處理文書也極其高效,還自己總結出了速記的方法,鐵慈看她所用的方法和師父說過的也差不離,心中也不禁讚賞她果然聰慧。
而對於簡奚來說,幾年下來,她對鐵慈也由最初的崇拜變成了深深的愛戴。重明事件後,因爲雙胞胎是奸細,當時朝中不止一人說過要驅逐那一批被選入宮的所有學生,尤其是進宮的幾位,畢竟前車之鑑,不可不防。
當時她和祁佑方懷安已經做好了被掃地出門的準備,誰知道陛下不僅沒有驅逐他們,還根據各人的表現給了獎賞,方懷安因爲羊肉湯升了一級,祁佑去了最重要的吏部做了主事,雖然也只是升了一級,卻是最早去六部觀政的,按照正常的軌跡,下一步就是六部主政,直至入閣,可以說比所有人都快了一步。
而她自己,女官品級再升兩級,更重要的是,陛下從不對她有任何避忌隱瞞,她有權直入寢殿,她也能夠伴陛下晨昏,給她處理所有事務。
這樣的信重,對經歷過重明事變的陛下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以至於朝中又有點異議,怕皇帝又蹈了當年慕容翊的覆轍。
簡奚雖然感激,其實也有點想不通,陛下何以毫不介懷,待她厚愛如此?
還有祁佑,在重明事變中算是反應及時,卻似乎也談不上什麼功勞,比不上救了士兵的方懷安,卻怎麼也領了頭一份的賞賜。
關於祁佑的這一份疑惑,在後來的幾年裡,她慢慢地悟了。
祁佑的功,不在於他做了什麼,而在於他沒做什麼。
陛下,真是個情深意重的人啊。
至於她自己,簡奚依舊是不明白的,不過想不通就不想,她只需要對陛下忠誠就好。
這些年跟在陛下身邊,也遇見過一兩次刺殺,她每次都欲圖以身相代,不過陛下身邊暗衛高手雲集,倒也輪不着她。
只是每次,她會看見陛下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她,於是想不通的問題就又多了一個。
鐵慈發現她又發呆了,笑着搖搖頭,看向下一個盒子。
這個盒子不大不小,用料材質極爲講究,雕刻疏朗大氣,並不繁複,整個氣質透出一種低調有剋制的奢華感,彷彿那主人在說,我知道你不喜我奢靡,但送你的東西,又不想太粗陋了。
打開盒子,裡頭一柄短劍,劍刃極爲奇特,慘白色,閃着細微的磷光,簡奚道:“蕭帥說這是鯊魚齒劍,他親手自鯊魚口中取來,打造此劍,送給陛下賞玩。”
鐵慈笑道:“他就愛送這些刀劍武器。”
想了想又道:“這回水性好了?都能親自下海捉鯊了。 ”
蕭雪崖沒有附信。鐵慈聳聳肩道:“他向來和朕無話可說。”
簡奚看她一眼,心想若真是無話可說,又何必年年趕在年關之前送禮,禮又從來都是親手所得。去年是個什麼?好像是走遍燕南大山尋到了一種奇鐵,給陛下親手打製了一對護腕。
蕭大帥好像總覺得陛下處於時刻危險之中,送的禮不是殺人的,就是防身的。
那一份不能說出口的心意,就在這些殺氣騰騰和默然相對中被淹沒了。
接下來的是戚元思的禮物,但不再是沙漠裡挖出來的各種稀奇玩意,而是一封喜帖。
戚元思和那位翰裡罕漠認識的姑娘訂婚了。
前不久鐵慈下旨冊封了那姑娘做了縣主,不僅是因爲答應了戚老夫人,也是因爲她聽說那姑娘是當地土著,原是西戎某個大部落的成員,因爲忠於老王被篡位的新王烏樑合驅逐,她硬是帶着族人在沙漠裡跋涉十幾日,尋到了一處綠洲,並在之後的幾年內,帶着族人一棵棵的植樹,找水,將綠洲擴大,形成了自己的領地。
戚元思某次被沙塵暴刮出了好幾裡,迷了路,就是在她的綠洲得救的。
之後戚元思要改造翰裡罕漠,從雪山引水,經過她的綠洲,可能會毀掉綠洲,雙方險些引發衝突。
後來,深明大義的姑娘讓出了綠洲,條件是戚元思給她睡一睡。
鐵慈聽說這件事後,難得笑了好久。
追着問:“後來呢?後來呢?後來睡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