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石足縣的“麻辣軒”包廂裡。
“住上次那家吧?”小潔起身穿外套。
“爲了省火食費,住你家。”鴻濱把包遞給他。
“一直沒收拾,沒法住。”小潔不理她,一不想她睡破牀,二不想倉促進家門,特別是晚上,驚動鄰居不說,回憶容易招來傷感。
鴻濱拉住她:“很簡單,我們是女人,可以打掃,再買些牀上用品,不就睡覺嗎?上次跟他去譚婆婆家,聽着蛙聲,擔心精怪,忐忑不安的,好棒的,再說,過家門而不入,斷了跟你一起回憶,沒勁。”
他見鴻濱執着,從後面輕輕摟住小潔:“我們都必須面對曾經的不堪回首,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斬斷過去,坦然迎接未來,回去後想說就說,想哭就哭,淚水和痛苦纔是真實的人生,是最真摯的情感,別憋着自己,別顧這慮那,好嗎?”
小潔已是淚眼朦朧:“一看見這城市,就想哭,進了家門,還不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多掃興啊!”
“真是的,陪你一起哭,你們欺負我,有好多委屈想哭出來。”鴻濱觸景生情,說的是心裡話,對他剛纔的呵護,第一次產生莫名的妒忌,似乎看見他們上次回來時的攜手情形,爲啥他從不這樣安慰自己?
“誰欺負你了?”小潔訝異。
“想起來了,是我欺負你,過意不去,用淚水賠給你。”鴻濱回想起“藏堡”大吵,直到雲明重歸於好,他從沒主動跟自己用心交流過。
“走吧,停車場旁邊就是商場。”他領着她們出門下樓。
“喲,下雨了。”小潔站在門口仰望天空。
“正好散步。”鴻濱又回想起申市的小雨之夜,那時的他好像蠻體貼的,現在走在路上,從不摟自己,胡思亂想間,發現自己像個怨婦。
過了路口,鴻濱拿起他的手放肩上,心裡竟怦怦亂跳,奇怪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哎,往前再過兩個路口,就是我就讀的中學,畢業後就回過一次。”小潔見她心神不定的模樣,在她耳邊說,“雌性附體了?”
“什麼啊……”鴻濱恍然大悟的表情,瞟一眼他,摔開他的手,跟她耳語,“剛纔我還嫉妒了,他又不能同時摟着兩個走,怎麼辦?”
“嫉你個頭,正好,讓他幫你把那一部分找回來。”小潔摟住她的腰。
“原來沒這種感覺,說不定那一部分正在回來的路上。”鴻濱漸漸釋懷。
“原來是你不珍惜,太強勢,連做老婆都不適合。”小潔學着一針見血。
“那現在呢?”鴻濱帶着她右轉。
“有些希望了。”小潔擡頭看商場大牌子。
“那會不會互相嫉妒?”鴻濱想象不出自己變成她一樣,會是什麼狀況。
“嫉妒才生愛,傻吧。”小潔提醒她注意臺階。
“如果走在無人的地方,這樣摟着,也許就沒感覺。”鴻濱見他正跟服務檯的人說話。
“所以啊,愛也是一種肢體語言,越是大庭廣衆,越想表現,不過分就行。”小潔拉她站定,看他的去向。
“你什麼時候成情愛‘磚家’了?”鴻濱跟着他右轉,見有人盯着自己。
“女人,都是情感專家,唯獨你例外。”小潔也發現人們的異樣目光。
“那我是有歷史原因的,要是雌性真迴歸,會不會打架爭寵?挺害怕的。”鴻濱見他進入左側一個隔離店面。
“臉皮真厚,還爭寵呢,他寵你,我看着更高興,說明什麼?說明你的雌性站穩腳根,省我擔心。”小潔覺得她有些開竅了。
“不行,我保持原狀,仍然離不開他和你,不因失而復得而造成得而復失,否則不划算。”鴻濱說得深含哲理。
“什麼亂七八糟的,等會講給我聽。”小潔拉她進用品店,“討價還價,才划算。”摸漂亮牀罩。
“越討價越不划算。”鴻濱彷彿搖身變成哲學教授,領着她轉悠,不滿意的扔回原處,滿意的塞他懷裡。
十分鐘不到,每人拎着兩個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四個大枕頭沒法抱,她們一人夾一個,其餘二個夾他左右,賣用品的大姐看着她倆直髮愣,從沒見過如此快速買東西的女人,真想提醒她們東西是要錢的。
小潔幾乎用淚水把家裡沖洗一遍,又用往事把鴻濱的淚泉徹底打通,他也不勸,任她們邊哭邊幹活,半小時過去,原本冷火清煙的家有了顏色,簡陋中透出溫暖,她父母飄來蕩去的影子消逝無蹤。
小潔取下頭上毛巾,掃視臥室:“幸虧我爸媽的牀還算結實。”
“再不結實,也撐得起三個人,擠一點,更好。”鴻濱把自己摔牀上,“缺個牀墊。”
“就你反應快。”小潔很想單獨跟他睡,有無數的話想跟他講,原來不覺得,回家後發現他爲自己所做的一切,根本不能用錢衡量,是無價情義。
“哎,茶和咖啡泡好了,明天需要再採購兩趟。”他的聲音傳進來。
她們手牽手到門口坐下,見他坐小竹椅上耐心的吹杯中熱氣,小木桌上擺着幾隻玻璃杯,還有一隻當菸灰缸的白瓷碗。
小潔拿掉他的茶杯,把手放他手裡:“老公,謝謝你!”
“你覺得安心就好,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他在她手心寫字。
“雖然回不來幾趟,可夢裡總惦記着。”她覺得癢,仍忍住。
“我和鴻濱同樣背井離鄉,都能理解,知道嗎?畢竟還有一個讓你魂牽夢繞的故鄉,這比很多人都幸運,這是一個落葉無根的時代,好多人一旦出去,就再也回不到家鄉,即使偶爾回家,心也被外面的工作、生活和人牽絆着。”他反覆寫着同一個字。
“所以你不顧一切,要做一個落葉有根的人。”鴻濱也把手伸過去,“寫剛纔的字。”
他微微一愣,握住她的手:“好像寫的家字,鳳凰城並不是我的故鄉,對鳳凰城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它都不是故鄉。”
“第一次聽你說起,那你故鄉是哪?”小潔拿開她的手,心想她是在“爭寵”?
“在三峽庫區,除了周圍的山,一切全變了,有一年回去,下船後,不知道往哪走,江是新的,城是新的,人是新的,只有回憶是舊的,卻對應不起來,那種失落刻骨銘心,相當於一次人生斷層,沒有來處,不知去向,人生迷茫,莫過於此。”
“那邊還有親戚嗎?”鴻濱在小潔手心裡寫字。
“有,姑和叔都在那邊,他們把我養大。”他單手按住太陽穴,遮掩模糊眼眶的淚水,“還有我奶奶,理應最先爲她老人家修繕墳冢,真是不孝!”
“我陪你去,這次就去,我去給奶奶磕頭。”小潔眼睛又開始發紅。
“嗯。”他抹一把眼睛,微笑着擡起頭,“奶奶把我養到十七歲,到鳳凰城後,好不容易參加工作,奶奶卻去世了,大夏天,馬不停蹄的奔喪,仍然晚了,親戚後來說,老人家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問我到沒到,死都沒瞑目!”長吁一口氣,“如果能用所有的錢換她老人家睜眼一秒鐘,寧可守着貧困而死。”
“想讓她再看你一眼?”鴻濱的手指在她手掌間凝固。
“想讓她看看你們,看看孫兒媳婦,這是她的又一個未了心願。”他握住她們的手。
“對死者如此,對生者更應如斯。”鴻濱喃喃自語。
“對的,我不想再犯同樣錯誤,守父母一年是一年,你也一樣,要處理好爸媽交代的事情。”他拿起煙盒。
“嗯,我會的,你們得跟我一起處理,現在先處理好小潔的事。”鴻濱搶過煙盒扔桌上。
“我還有什麼事?”小潔從盒裡取出一支遞給他。
“重建這個家,不管一年回來幾次,都留着它,平時讓你爸媽住。”鴻濱拿起打火機。
“我也是這個意思,今後我們也得住。”他示意小潔別有顧慮,“我一直在思考另一件事,人生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