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們忙着看題跋和印章,何青屏手搭涼棚望太陽:“當心風撕了畫,忙完下山再看吧。”
白嵐道:“千辛萬苦的,可不能出庇漏,你們抓緊吃東西,我來卷。”
譚誠金依依不捨地鬆手:“裝好,再壓上,別被風吹跑了。”
白嵐打趣:“最好重新裝進棺材裡。”輕柔地裹緊,再覆上一層報紙,裝筒。
何青屏拎出兩隻塑料袋,分發礦泉水和麪包:“從陪葬看喜好,你爸喜歡畫,你爺爺呢?”
“上房的對聯是爺爺寫的,尤其喜歡書法,他死時,我還沒出生,不知道有沒有東西陪葬,也不知道他們原來藏在什麼地方。”譚誠金站着狼吞虎嚥,傾泄心中的長久鬱悶。
“不一定想隱瞞你,‘破四舊’破得人們心有餘悸,加上他們對外面瞭解少,只好把東西藏起來,藏在陽間怕不保險,最穩妥的辦法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陪葬身邊。”何青屏又環顧四周:“這螺旋峰挺古怪的,只有幾戶人家,卻修了公路。”
譚誠金鼓着腮幫子說:“那幾戶人家早離開了,除了有人來上墳,其實是座空山,一座大墳墓。”
“我就說嘛,連鳥都不來拉屎,植物種類也少得可憐。”何青屏又遞給他麪包。
“這山上沒果樹、莊稼,上墳的祭品也少,沒吃的,鳥就不來了。”譚誠金指來路方向,“墓地主要集中在那些茅草房周圍,房子能遮蔭休息,清明節,算山裡唯一的節日。”
“岩石地層,因喜馬拉雅運動形成,不適合植物生長,跟鳳凰城的很多山一樣,也許這裡適合種芒果。”白嵐一直緊緊抱着紙筒,“上來時看見紅心果,指尖大,比鳳凰城的小太多。”
“你提醒了我,回來後沒吃過紅心果,原來漫山遍野的。”何青屏咽口水,“還是解釋不了爲啥有路。”
張鬆咕嘟喝水,抹嘴:“要是解放前修的,就有故事了。”
譚誠金又取礦泉水:“還真是解放前修的,我爺爺到這裡時,路就有了,應該是抗戰期間,這裡最早住過土匪,後來被國軍剿了。”
“是嗎?前方吃緊,國軍跑到這山溝溝裡剿匪,一定看中這裡的地形,可能是最後的後方,那應該有山洞什麼的,不然土匪和國軍都沒法呆。”何青屏興趣濃厚。
“每次來都是上墳,抄近路,爸爸帶我去過一次草屋,沒敢亂轉。”譚誠金抓起鋤頭,“大哥,你們慢吃,我先幹着,幹完,好叫他們趕過來。”
“也吃好了。”何青屏用鋼釺撬墳頭,用力晃動,石頭滾落,“土石儘量堆在墳前墳後,爲他們幹活騰空地方。”
譚冢不曾用水泥澆灌,長年風吹雨淋後封土稀鬆,鋤頭鎬釺齊下,幾支煙工夫,已撬開十六塊青石板,露出下面熟土,夯窩清晰可見。
白嵐抱着紙筒轉來轉去,輪流用紙巾爲他們擦汗:“同志們,勝利在望,再流點汗。”
三人挖掘夯過的熟土時頗覺吃力,一鋤下去,只能啃下一小塊,還未見到棺蓋,何青屏的手掌開始火辣辣疼痛,已打了三個水泡。
“幸虧你奶你爸沒重新起墳,不然忙到天黑,也下不了山。”何青屏調整抓握部位,“一鼓作氣,把奶奶的墳一起刨開。”
幹到下午三點,兩口朽爛的棺材終於露出,發出刺鼻的黴味。
“這個似乎用不着在上面跳了。”何青屏接過張鬆遞來的香菸。
“爺爺這口用料厚實,正宗的‘十大塊’,上下各三頁,端頭各二頁,結實得多,奶奶這口就是用木板釘起來的,一跳就散架。”張鬆累得一屁股坐土堆上。
“我沒見過爺奶,爺爺是七二年死的,棺材提前十多年就預備了,奶奶晚爺爺一年,身體很健旺,有一天早晨上廁所,蹲下就再也沒起來,太突然,加上那時候都窮,沒法講究,只能入土爲安,所以我爸也學爺爺,提前十年預備好了壽棺。”譚誠金邊說邊試着撬爺爺棺蓋。
“誠金,我突然有個想法,老人的遺骨移過去,這裡仍然要修好。”何青屏看着孫子撬爺爺的棺材,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雖不迷信,後人動祖先的墳,一輩子都會心懷愧疚和不安。
“空的,修好有什麼用?”譚誠金大惑不解。
“你爲了盡孝,把他們遷到風水更好的地方,同時,學學古人的做法,把這邊建成衣冠冢,一來這裡仍是他們的家,你和你媽留個紀念,二來可以告慰你爺爺當年選擇這裡的願望,傳承譚家香火,三,讓你的孝心,人神共鑑,你再婚後生兒育女,說明墳就遷對了。”
“正好計劃生育也放開了。”白嵐冷不丁地插一句。
“具體應該怎麼做?”譚誠金有些激動。
“很簡單,再去縫製三套壽衣,記住奶奶的壽衣不一樣,再從家裡拿幾件他們熟悉的物件,一起放進這些棺材裡,今天把新墳修好,明天讓他們把這邊修好,到底應該怎麼擺放,你請教一下其他經驗的人。”何青屏耐心地說明。
“我明白了,我會辦好的,只是……”譚誠金欲言又止。
“這樣做,對九泉下的人是個交代,對活着的人也是一個交代,特別是你自己。”何青屏扔掉菸頭,“多出的費用我來出。”對譚誠金有些厭惡,不知他是太會算計,還是天生吝嗇,不由地心生警惕,爲了錢能扒祖墳的人,不是好東西,爲了錢,來扒人家祖墳,更不是好東西。
“大哥,你對我實在太好了!”譚誠金戴好面具,使出渾身力氣撬棺蓋,發出“嘰嘰咕咕”地聲響。
張鬆和何青屏助以鋤鎬,幾聲“咔嚓”後,蓋子打開,三人接着較爲輕鬆地撬開奶奶的棺蓋。
移開棺蓋,只見一塊塊朽爛的布屑仍努力遮蓋着骨架保持人形,兩隻沒有眼珠的眼眶瞪着蒼天,也瞪着周圍忙碌的衆人,在重見天日的茫然失措中,似乎正在回憶他們是誰,想弄明白他們想做什麼。
“大哥,你看!”譚誠金一聲歡呼,從奶奶手腕處的斷骨間揀起一隻淺綠色的玉鐲,斷骨順序被打亂,“好像沒別的東西了!”微微失望中,他看他們擡起爺爺的棺蓋。
爺爺的頭顱歪向一邊,彷彿在酣睡,又像繼續沉醉在鐵鉤銀畫的狂亂招式中,不知爲何,他的骸骨早已移位,凌亂中看不出長眠之後的人體形狀。
“哎!”白嵐指着爺爺的頭。
男人們均看見,譚誠金的右手早已遞出。
“慢。”何青屏輕聲喝止,“你爺爺死後,可能發生過地震,所以腰部以下的骨頭亂了,咦!別動。”他取過手套戴上,再蹲下清掃一些布屑和蟲屍,“身下居然是一幅字!”
其餘人圍着蹲下,張鬆擺擺手:“宣紙,有印有題,可惜入手即化,肯定沒用了!”
“這幅字很值錢吧?”譚誠金急得欲哭。
“你爺爺纔是真正的書法家!”何青屏猛然覺得心情煩亂,臉上一陣火熱,沉痛地說,“別人頂多用字陪葬,他卻讓字陪他一起化掉,這幅字的架構和筆意已融進他的遺骨和靈魂,這一定是他最喜歡的字,一定是某位著名書法家的。誠金,得不到這幅字,你應該從你爺爺這裡得到更多其他的,視財富如糞土,視奇珍如塵垢,他的人格與修爲到了我們這些人理解不了的境界,高不可攀,我現在知道了,你奶奶的死與你爺爺有關,爺爺走後,奶奶失去生趣,才能在上廁所時坐化,我還學會了癡迷,喜歡什麼,即使是死,也不能改變。”
“大哥,我記住了。”譚誠金指爺爺的頭部,“這個……”
何青屏似乎沒聽見,起身閉目,雙手合什,接着在棺邊跪下,額頭磕進泥土裡,唸唸有詞:“爺爺,我向您磕頭了,不是想請你原諒,我沒這種資格,今後,我一定爭取做個好人,一定像你一樣堅持寫作,不管你收不收我,我都是你永遠的徒子徒孫,你用你的骨頭,教會我如何立世,教會一個男人該如何立業。”他又磕兩個頭,起身時滿眼淚光。
白嵐輕聲問:“那個包袱還拿嗎?”
“誠金,假如包袱裡面有防水材料,你就拿,如果沒有防水材料,就給爺爺留下。”何青屏不容商量地口吻。
張鬆會意點頭,白嵐默不說話,譚誠金滿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