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這天半夜裡,內奏事處的總管太監孟惠吉來叩長春宮的宮門,坐更的太監便不肯開,隔着門說:“還有一個時辰就開門了,黃匣子回頭再送來。”
“這是江寧來的‘六百里加緊’的摺子,耽誤了算誰的?”孟惠吉在門外大聲答道:“你找你們有頭有臉的來說一句,我就走。”
這一下,坐更的太監不能不開門。接過黃匣子來不敢看,也不敢問,直接送到寢宮,於是那裡的宮女可就爲難了。
“剛睡着不多一會兒,我不敢去叫。”
“你瞧着辦吧!我可交給你了。”那太監說,“我勸你還是去叫的好!大不了挨一頓罵,耽誤了正事,那就不止於一頓罵了。”
想想不錯,那宮女便捧着黃匣子,到牀前跪下,輕聲喊道:“主子,主子!”
聲音越喊越大,喊了七八聲慈禧太后才醒,在帳子裡問道:“幹嗎?”
“有緊要奏摺。”
“是甘肅來的嗎?”在慈禧太后的意中,此時由內奏事處送來的奏摺,必是最緊要的軍報,不知是左宗棠打了大勝仗,還是打了敗仗,那個城池失守?所以這樣問說。
“說是江寧來的。”
一聽這話,慈禧太后頓時清醒,霍地坐起身來,連連喊道:“趕快拿燈,趕快拿燈!”
掀開帳門,打開黃匣,慈禧太后映着燈光,急急地先看封口“印花”上所具的銜名,看是江寧將軍,倒抽一口冷氣,失聲自語:“壞了!曾國藩出缺了!”
京外奏摺,只有城池光復或失守,以及督撫、將軍、提督、學政出缺或丁憂才準用“六百里加緊”馳奏。江南安然無事,而如果是他人出缺,必由曾國藩出奏,現在是江寧將軍具銜,可知定是兩江總督出缺。
不會跟馬新貽一樣吧?慈禧太后這樣在心裡嘀咕着,同時親手用象牙裁紙刀拆開包封,一看果然是曾國藩死了,當然不是被刺,是病歿——二月初四下午中風,扶回書房,端坐而逝。
“唉!”慈禧太后長嘆一聲,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宮女們相顧失色,但誰也不敢出言相勸,只絞了熱手巾來替她擦臉,同時盡力擠着眼睛,希望擠出兩滴眼淚,算是陪着“主子”一起傷心。
慈禧太后當時便叫人把摺子送到鍾粹宮。慈安太后想起曾國藩的許多好處,建了那麼大的功,做了那麼大的官,卻不曾享過一天的福。爲了天津教案,顧全大局,不肯開釁,還捱了無數的罵,想想真替他委屈,忍不住痛哭了一場。
這時外面也得到了消息,消息是由兩江的折差傳出來的,江寧駐京的提塘官,送了信給兵部尚書沈桂芬,於是軍機大臣全都知道了。這是摧折了朝廷的一根柱石,足以影響大局,料知恭王急着要跟大家商量“應變”的處置,所以紛紛趕進宮去。
“想不到出這麼個亂子!”恭王愁容滿面,“那裡再去找這麼個負重望的人,坐鎮東南?”
“王爺,”沈桂芬人最冷靜,提醒他說:“一會兒‘見面’,就得有整套辦法拿出來,此刻得要分別緩急輕重,一件一件談。”
“談吧!”恭王點點頭,“我的心有點亂。先談什麼,你們說!”
“先談卹典。”文祥說,“第一當然是諡法。”
擬諡是內閣的職掌,而在座的只有文祥一個人是協辦大學士,所以恭王這樣答道:“這自然該你說話。”
第一個是“文”字,不消說得;第二個“少不得是忠、襄、恭、端的字樣。不過,”文祥把視線繞了一週,徐徐說道:
“有一個字,內閣不敢擬,要看六爺的意思。”
大家都懂他的話,文祥指的是“正”字。向例諡“文正”必須出於特旨,內閣所擬,至高不過一個“忠”字。文祥是建議由恭王面奏,特諡“文正”。
“這可以。不過內閣的那道手續得要先做。馬上辦個諮文送了去。”
於是一面由軍機章京備文諮內閣,請即擬諡奏報,一面繼續商談卹典。主要的是諡法,既諡“文正”,自然一切從優,決定追贈太傅,照大學士例賜卹,賞銀三千兩治喪。賜祭一罈,請旨派御前侍衛前往致祭。此外入把京師昭忠祠、賢良祠,在原籍及立功身分建立專祠,生平史蹟,宣付史館立傳,以及生前一切處分,完全開復,都是照例必有的恩典。至於加恩曾國藩的後人,那是第二步的事。
談到繼任的人選,可就大費躊躇了。兩江總督是第一要缺,威望、操守、才幹三者,缺一不可。文祥怕京裡有人活動,徒然惹些麻煩,所以首先表示,兩江的情形與衆不同,非久任外官,熟悉地方政務的不能勝任,主張在現任督撫中,擇賢而調。
恭王同意他的見解。一切大舉措,經此二人決定,就算決定了。於是先從總督數起,首先被提出來的是直隸總督李鴻章,這固然是適當的人選,但直隸總督的遺缺,又將如何?而且李鴻章正以“全權大臣”的身分,與日本外務大臣柳原前光在天津交涉簽訂“修好規條”及“通商章程”,事實上亦無法抽身。同樣地,陝甘正在用兵,左宗棠亦決不在考慮調任之列。此外資望夠的操守不佳,人亦顢頇。四川總督吳棠,兩廣總督瑞麟,決不能調到兩江,況且川督、粵督也是肥缺,更是一動不如一靜。
於是話題便移到了巡撫方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是首先想起山東巡撫丁寶楨,但第一念如此,再轉個念頭,便都不肯輕易開口了。
就在這相顧沉吟的當兒,只見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詁,出現在軍機處門口,因爲他也是王爵,所以連恭王在內,一齊都站了起來,他無暇寒暄,匆匆一揖,隨即向恭王說道:“上頭教問:曾國藩死在任上,是不是該撤引見?是幾天?”
“啊!”恭王被提醒了,看着文祥問,“該輟朝吧?而且一天好象還不夠。”
“應該三天。”
“既然是三天,”沈桂芬說,“該奏結的案子,今天得趕一趕!”
“對了。”伯彥訥謨詁說,“上頭快‘叫起’了,各位快進去吧!”
這一下搞得大家手忙腳亂,一面傳懿旨,撤去“引見”,讓各衙門等候召見的官員,回去候旨,一面催問軍機章京,把必須奏結的案子,都理出來。反把原來在商量着的,兩江總督繼任人選的那件大事忘掉了。
這裡還未忙完,養心殿已傳旨“叫起”,將出軍機處,恭王擺一擺手說:“慢着,到底是誰去兩江?咱們還是得先談一談。”
“這會兒來不及了。先照規矩辦,第二步再說。”文祥又加了一句,“得好好兒商量,今天不宜輕易定局。”恭王站定腳,沉思了一會,突然擡頭說道:“好!走吧!”
到了養心殿,只見兩宮太后和皇帝都是眼圈紅紅地,君臣相顧,無限憂傷,慈禧太后嘆口氣說:“唉!國運不佳!”
這句話大有言外之意,恭王不敢接口,只是奏陳曾國藩的卹典,提到諡法,恭王這樣說道:“曾國藩老成謀國,不及絲毫之私,應該諡忠;戡平大亂,功在社稷,應該諡襄;崇尚正學,品行純粹,應該諡端;不過臣等幾個,都覺得這三個字,那一個也不足以盡曾某的生平。是否請兩位皇太后和皇上恩出格外,臣等不敢妄行奏請。”
其實這就是奏請特諡“文正”,不過必須如此傍敲側擊地措詞,兩宮太后都懂他的意思,皇帝不甚明白,開口問道:
“是不是說,該諡‘文正’啊?”
“皇上聖明。”
“我也想到了!”慈禧太后不容皇帝再發問,緊接着恭王的話說,“曾國藩不愧一個正字,就給他一個‘文正’好了。”
“是!”恭王又說,“如何加恩曾某的子孫,等查報了再行請旨。”
“好!”慈禧太后想了想又問:“曾國藩生前不知道有什麼心願未了?倒問一問看,朝廷能替他了的,就替他了啦吧!”
“兩位皇太后這麼體恤,曾某在九泉之下,一定感激天恩。”恭王又說,“河南巡撫錢鼎銘在京裡,他替曾國藩辦糧臺多年,一定知道曾國藩有什麼心願未了?等臣找他來問明瞭,另行請旨。”
“曾國藩的遺疏,怕還得有兩天到。”慈禧太后問道:“不知道他保了什麼人接兩江?”
這一問,自恭王以次,無不在心裡佩服,慈禧太后真是政事嫺熟,才能想到遺疏舉賢。不過,“曾國藩是中風,”恭王說,“不能有從容遺囑的工夫,遺琉必是他幕府裡代擬的。再說,依曾國藩的爲人,一向不願干預朝廷用人的大權,所以,臣斷言他不會保什麼人接兩江。”“那麼,誰去接他呢?這是個第一等的要緊地方,一定得找個第一等的人才。”
“是!兩江是國家的命脈,不是威望才德具勝的人幹不了。臣等剛纔商量了半天,在現任總督當中,竟找不出合適的人,想慢慢兒在巡撫裡面找。”
“丁寶楨怎麼樣呢?”
想不到是慈禧太后先提及此人!連慈安太后在內,無不有意外之感。自從安德海伏法,她提起丁寶楨,總說他識大體,肯實心辦事,大家一直以爲她是故意做作,從未把她的話當真。照現在看,竟是真的賞識!這雅量卻實在難得。
因爲如此,不免微有錯愕。恭王方在沉吟時,看見對面的寶鋆,馬蹄袖下的手在搖着,意思是表示反對,卻不知他反對的原因何在?便越發無從回答了。
“寶鋆!”慈禧太后發覺了他的動作,“你有話說?”
“是!”寶鋆從眼色中得到了恭王的許可,預備侃侃陳詞,但剛說了句:“大婚典禮,兩江有傳辦事件……。”立即爲慈禧太后打斷了話。
“啊!這不行!”
這是說丁寶楨不宜當兩江總督。大婚典禮的經費,名爲戶部所撥的一百萬兩銀子,其實在“天子富有四海”的大帽子下,各省都有報效,或者說是勒派,兩江、兩廣是富庶之地,所派最多,而又不是勒派現銀,是採辦物品,以助大婚,名爲“傳辦事件”。兩廣被“傳辦”的是木器與洋貨,兩江被傳辦的則是“備賞緞匹”。
“備賞緞匹”一共開了三張單子,總值二百萬兩銀子,此時正在討價還價。而丁寶楨一直以剛健廉潔著名,如果調到兩江,對“傳辦”事件,不能盡心盡力,有所推託,所關不細。所以作爲戶部尚書的寶鋆,不能不事先顧慮,而慈禧太后,亦不能不改變主意。
“沈葆楨呢?”慈安太后說,“他丁憂不是快滿期了嗎?”
這當然也是一個夠格的人選,但是,“沈葆楨跟曾國藩不和。”恭王遲疑着說,“似乎不大合適。”
“是不合適。”慈安太后收回了她的意見:“我沒有想到。”
再下來就只有安徽巡撫英翰了。在旗人中,他算是佼佼者,兩宮太后也很看重他。但是,他一直在安徽做官,對兩江地方雖很熟悉,卻跟湘軍的淵源不深,或者會成爲馬新貽第二,所以不是理想的人選。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眼前就只有先命江蘇巡撫何璟署理,倒是順理成章的事。兩宮太后接納了恭王的建議,隨即降旨。
兩道上諭,一道是震悼曾國藩之死;一道是派江蘇巡撫何璟署理兩江總督。經兩宮太后裁決,立刻送交內閣明發,頓時震動朝野,也忙壞了那些善於鑽營的官兒,都想打聽一個確實消息,何璟署理是長局還是短局?倘是短局,那麼,到底是什麼人接兩江?能搶在上諭未發之前,先去報個喜信,便是進身之階,如無淵源,亦可早早弄一封大人先生的“八行”,庶乎捷足得以先登。
打聽的結果,恭王除卻在找一個人以外,別無動靜,這個人就是河南巡撫錢鼎銘。以他的資望,決不可能升任兩江總督,但此人是個有名的能員,而且一向爲曾國藩和李鴻章所賞識,因此有人猜測,他將從河南調任江蘇。這就不用說,現任的江蘇巡撫何璟署理江督是個長局。何璟字小宋,是廣東香山人,走門路就要從他的廣東同鄉中去設法。當然,錢鼎銘就在眼前,求遠不如求近,所以他下榻之處的江蘇會館,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錢鼎銘本人卻還根本不知其事,這天是“花朝”,他應了同鄉京官的約請,一大早策驢出西便門,到“西山八大處”訪杏花去了。留在會館的聽差,聽說是恭王在軍機處立等相見,立即帶着衣包,趕到西山,尋着了錢鼎銘一說經過,方知曾國藩死在任上,知遇之感,提攜之恩使得他不能不臨風雪涕。好不容易讓同遊的同鄉勸得住了哭聲,隨即趕進城去,在西華門內一家酒店暫且歇足,請人進去打聽,說恭王還未回府,便即換了公服,到軍機處謁見。
相見自有一番欷歔哀痛,錢鼎銘聽說輟朝三日,諡爲“文正”,油然而生感激之心,以曾國藩親信僚屬的資格,替恭王磕頭,作爲道謝。
“調甫,”恭王這才說到正題:“兩位太后對曾侯還有恩典。你也是從他幕府裡出來的,可知曾侯生前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如能成全,我好奏請加恩。”
這一層關係甚大,錢鼎銘先答應一聲:“是!”然後仔細想了一會,方始答道:“曾文正不慕榮利,生前以持滿爲戒,所以齋名‘求闕’,如說他有不足之事,就是老二紀鴻,至今不曾中舉。”
“可曾入學?今年多大?”
“是剛入學的附生。”錢鼎銘想了想又說:“紀鴻今年二十五了。”
“這容易。”恭王點頭答道:“不過也只能給他一個舉人,一體會試。如嫌不足,再給一個。曾文正有幾個孫子?”
“三個。都是紀鴻所出。”錢鼎銘說,“長孫叫廣鈞。”
“這都等何小宋查報了再說。”恭王看着其餘幾位軍機大臣問道,“你們有什麼話要請教調甫的?”
“曾文正過去了,有件事我們可以談了。”文祥問道:“黃昌期這個人怎麼樣?”
黃昌期就是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他跟曾家的關係不同,黃翼升的妻子奉曾夫人爲義母,算是通家之好,曾國藩一度置妾,就是黃翼升經手辦的“喜事”。如果說曾國藩有“私人”,這個人就是黃翼升。所以此時錢鼎銘聽文祥這一問,便知大有文章,不敢輕率答話。
“請文中堂的示,是指黃昌期那一方面?”
“自然是說他的治軍。”文祥又說:“調甫,此處無所用其迴護,亦不必怕負什麼責任。”
這兩句話使錢鼎銘悚然而警,憬然而悟,軍機處爲大政所出之地,一言一語,都須實在。而自己名爲約請,實在也等於傳喚作證,說了實話,沒有責任,倘有不盡不實之處,立刻就可能傳旨“明白回奏”,惹上不小的麻煩。
因此,他的答話很謹慎,“黃昌期治軍,失之寬柔,盡人皆知。”他說,“不過文中堂知道的,當初創設水師,就是爲了安插立功將弁。”他覺得下面的措詞不易,索性不說下去了。
“立功歸立功,將弁到底是將弁。”文祥話中充分流露了對長江水師將官的不滿:“立功則朝廷早有酬庸,將弁則不能不守紀律。曾侯在日,還能約束此輩,今後怕就很難了。”
錢鼎銘聽出話風,黃翼升的那個提督靠不住了!然而要動他也還不易,操之過急,說不定就有人會成爲馬新貽第二。不過這想法只好擺在心裡,看看別無話說,等恭王一端茶碗,便即起身磕頭告辭。親王儀制尊貴,跟唐宋的宰相一樣,“禮絕百僚”,恭王安然坐着受了他的頭,但此外就很謙和,一直送他到軍機處門口,方始回身入內。
“先回家再說。”恭王打了個呵欠,“好在輟朝三日,明天后天都不用進宮,明兒中午在我那裡吃飯,盡這兩天工夫,咱們把兩江的局面談好了它。”
話雖如此,文祥憂心國事,不敢偷閒,當天晚上又到鑑園,跟恭王細談。他是久已想整頓長江水師了。馬新貽被刺至今兩年,真相逐漸透露,雖還不知道真正主謀的是誰?但可決其必爲那些“立功將弁”,而且還有跟捻軍投降過來的,如李世忠等人勾結的情事在內。同時因爲天津教案一再委屈讓步,說到頭來,是力不如人,瞭解軍務的都有這樣一個看法,陸上還可以跟洋人周旋一番,談到海上,一點把握都沒有。現在全力講求洋務,自己造船造炮,漸有成就,但長江水師如果依舊那麼,則雖有堅甲,兵仍不利。以前只爲有曾國藩坐鎮東南,無形中庇護着黃翼升,不便更張,此刻卻是一個整頓的良機,正好與兩江總督的人選一起來談,省得“一番手腳兩番做”。
“這倒也是。”恭王深以爲然,“但是找誰去整頓呢?”
“自然是彭雪琴。”
水師的前輩,只有楊嶽斌與彭玉麟。楊嶽斌解甲歸田,早絕復出之想。彭玉麟從問治八年奉旨準回原籍衡陽,爲他死去的老母補穿三年孝服,一直不曾開兵部侍郎的缺,此刻服制將滿,正該復起。而且長江水師章程,是他與曾國藩會同訂定,本旨何在,瞭然於胸,亦唯有他才能談得到“整頓”二字。
“那好!”恭王欣然讚許,“這一下江督的責任輕了,人就容易找了,不如就讓何小宋幹着再說。”
“我也是這個意思。好歹等過了大婚典禮再來商量,也還不遲。”
提到大婚,文祥又不免皺眉,嘆息表示,十年苦心經營,方有些崇尚樸實,勵精圖治的模樣,經此踵事增華,用錢如泥沙的一場喜事,只怕從此以後開了奢靡的風氣,上恬下嬉,國事日壞。
說到內務府官員的貪壑難填,文祥大爲憤慨,聲促氣喘,衰象畢露。恭王看入眼中,心便一沉,京外一個曾國藩,朝中一個文祥,在他看來就是撐持大局的兩大支柱,一柱已折,豈堪再折一柱?所以極力勸他,鬱怒傷肝,凡事不必過於認真,忠臣報國,首當珍惜此身。又說曾國藩自奉太儉,事必躬親,以致不能克享大年,在他固然鞠躬盡瘁,死而無憾,但後死者卻會失悔,當時不該以繁劇重任,加之於衰病老翁的雙肩。
文祥亦有同感,然而他無法聽從恭王的勸告。這天晚上仍舊談得很多,從洋務到練兵,他沒有一件事不關心,也沒有一件事不認真。恭王不願他過於勞神,一再催他回家,總算在四更天方始告辭。
第二天中午,軍機大臣應約赴恭王的午宴。一年難得幾天不進宮,恭王蓄意想逍遙自在一番,取出珍藏的書畫碑帖,古墨名硯,同相賞鑑。無奈常朝雖輟,各衙門照常辦事,軍機大臣都有部院的本職,本衙門的司官紛紛攜帶公牘,趕到恭王府求見堂官,結果只有恭王一個人在書房裡,對着滿目琳琅發愣。
好不容易纔能把一大羣司官打發走,肅客入席,喝着酒談正事。恭王把跟文祥商定的辦法說了一遍,作爲兵部尚書的沈桂芬,首先表示贊成,但認爲不必讓黃翼升太過難堪,一切都等彭玉麟實地視察過了再作道理。
“那就讓彭雪琴事畢進京,一切當面談。”
於是兩天以後,根據恭王的意思,擬了旨稿,面奏裁決,分別廷寄:
“長江設立水師,前經曾國藩等議定營制,頗爲周密,惟事屬創舉,沿江數千裡,地段綿密,稍不加察,即恐各營員奉行故事,漸就懈弛。黃翼升責任專閫,無可旁貸,着隨時加意查察,務使所屬各營,恪守成規,勤加操練,以重江防。原任兵部侍郎彭玉麟,於長江水師一手經理,井井有條,情形最爲熟悉,該侍郎前因患病回籍調理,並據奏稱,到家後遇有緊要事件,或徑赴江皖,會同料理,是該侍郎於長江水師,頗能引爲己任。家居數載,病體諒已就痊,着湖南巡撫王文韶傳知彭玉麟,即行前往江皖一帶,將沿江水師各營,周曆察看,與黃翼升妥籌整頓,簡閱畢後,迅速來京陛見,面奏一切。並將啓程日期,先行奏聞。”
這道上諭中,有意不說彭玉麟回衡陽補行守制的話,因爲恭王對漢人把三年之喪看得那麼重,毫無商量的餘地,頗爲頭痛,深怕彭玉麟也要等服滿才肯出山,所以乾脆抹煞這件事。
上諭到江寧,正是轟轟烈烈在替曾國藩辦喪事的時候,大樹一倒,立刻就見顏色,想起蔭覆之恩,湘軍舊部,越發傷感。
曾國藩身後的哀榮,在清朝前無古人。祿位之高,勳業之隆,猶在其次,主要的是因爲他的故吏門生遍天下。總督當中一個兩廣的瑞麟,巡撫當中一個雲南的岑毓英,算是素無淵源,此外的封疆大吏無不當過曾國藩的部屬,或者受過曾國藩的教,此時各派專差,攜帶聯幛賻儀,兼程到江寧代致弔唁。
督撫的專差,第一個到江寧的是直隸總督李鴻章所派的督標中軍副將史濟源,送來一副輓聯,二千兩銀子的賻儀。曾紀澤遵照遺命,收下輓聯,不受賻儀。那副輓聯,上聯是“師事三十年,火盡薪傳,築室忝爲門生長”,公然以曾國藩的衣鉢傳人自命,下聯卻不是門生的口氣,“威震九萬里,內安外攘,曠世難逢天下才”,是爲蒼生惜斯人,佔了宰相的身分。
但是,使曾國藩的家屬幕僚,最感到欣慰的是陝甘總督左宗棠的那副輓聯:“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開頭那兩句話,左宗棠因爲用兵陝甘,曾國藩派劉松山幫他的忙,深爲得力,老早就在奏摺上說過,此時再用一次,加上“自愧不如元輔”六字,足見傾服之意。下聯則解釋過去不和,無非君子之爭,不礙私交。大家認爲左宗棠這樣致意,曾國藩死而有靈,在九泉之下,亦當心許。
開弔的日子商量了好久。因爲開過吊就是“出殯”,孝子扶柩還鄉,得走水路,由水師的炮艇拖帶,要等春水方盛時才能啓行,同時全眷回湘,也有許多瑣碎的家務要料理,所以定在四月十六。輓聯素幛,從靈堂掛到東西轅門,只有一副不曾懸掛,那就是湘潭王闓運所送的一副。
王闓運一代文豪,但不甘於身後入《儒林傳》或《文苑傳》,他的爲人,權奇自喜,知兵自負,以爲可以助人成王成霸。這一路性格很配肅順的胃口,所以奉之爲上賓,但在謹飭自守的曾國藩,就決不敢用他。曾國藩延攬人才,唯恐不及,獨對王闓運落落寡合,而他亦一向是布衣傲王侯的氣概,所以別人挽曾國藩,無不稱頌備至,只有他深表惋惜。
惋惜的是曾國藩的相業與學術:“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戡定僅傳方面略;經學在紀河間,阮儀徵之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這是說曾國藩,雖想學漢朝的霍光,明朝的張居正,可惜時世不同,際遇各異,只能做到底定東南,勳績不過方面一隅,以宰相的職位,沒有機會能象霍光、張居正那樣,有繼往開來,籠罩全局的相業。
下聯是用的鄭康成的典故,說曾國藩在經學方面的造詣,超過乾隆年間的紀昀和嘉慶年間的阮元,可惜象鄭康成那樣,因爲“歲至龍蛇賢人嗟”,合當命終,來不及把他置在習禮堂上,殘缺不全的書籍,重新整理,嘉惠後學。換句話說,曾國藩倘能晚死幾年,必有一些經學方面的著作傳留下來。就事論事,這纔是真正的輓聯,可是曾家及曾家的至親好友,不是這麼看法,認爲王闓運語中有刺。
多數的看法是,王闓運持論過苛,近乎譏嘲,曾國藩既無相業,又無經術,則“三不朽”的立功、立言,先已落空。這如何是持平之論?也有少數人覺得這副輓聯雄邁深摯,實爲傑作,但究以措詞質直,與當前的場面不稱,不便多說什麼。
於是就談到這副輓聯的處置了,當然不能退回,但也決不能懸掛,那就只有擱置,等開弔過後,與其他上千副的輓聯,一起焚化。
開弔的時候,已在曾國藩死後兩個多月,曾紀澤、紀鴻兄弟,哀痛稍殺,已能照常讀書辦事。而黃翼升卻是憂傷特甚,一則感於曾國藩的提拔蔭庇之恩;二則是擔心着彭玉麟復起,一定會雷厲風行,令人難堪!所以日夕所希望的是,一向不喜歡做官的彭玉麟“堅臥不起”,那纔是上上大吉。
※※※
黃翼升到底失望了,湖南巡撫王文韶奉到上諭,立即整肅衣冠,傳轎下鄉去拜彭玉麟。此人做官,有名的圓滑,揣摩人情世故,更爲到家。如果是別人,他開口一定稱“恭喜”,而對彭玉麟不同,一見了面便頓足說道:“雪翁,不知是誰多的嘴,不容你長伴梅花,逍遙自在了。”
“老公祖,”彭玉麟問道:“此話從何而起?”
“請看!”他把軍機處的“廷寄”遞了過去。
“原來如此!倒是避不掉的麻煩。”
一聽這話,王文韶放心了,卻還不敢催促,“春寒料峭,等天氣回暖了再啓程,也還不遲。”他說,“上頭倚畀正深,少不得要嚴旨催問,歸我來替雲翁搪塞。”
“多謝盛情!”彭玉麟拱手答道,“即日啓程,自然不必,但也不宜過遲,總在三月中動身,就請老公祖照此復奏好了。”
“是,是!我明天就拜折。”
“我要請教老公祖一事,”彭玉麟指着“廷寄”問,“我這趟簡閱水師,是何身分?”
“那還用說,自然是欽差!”王文韶說,“簡閱完畢,‘迅速來京陛見,面奏一切’,這就是欽差回京覆命。所以過幾天雪翁榮行,我照伺候欽差的規矩辦理。”
“不敢,不敢,決不敢驚動老公祖。”彭玉麟又說,“朝命要我‘周曆察看’,我從荊州開始,一個營、一個營看過去,如果一擺欽差的排場,那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話雖如此,朝廷的體制不可不顧。”
“不,不!”彭玉麟搶着說:“千萬不必費心!餞別、送行那一套,完全用不着。這樣吧,老公祖復奏,只說我定三月十六啓程好了,或早或遲,差一兩天也沒有關係。到時候我也不到署裡來辭行了。”
聽這一說,王文韶落得省事,但口中還說了許多客氣話。告辭回城,又具了一個請柬請彭玉麟吃飯,帖子只發一份,沒有陪客。廚子聽得消息,到上房來請示,請多少客,備什麼菜?王文韶回答,一概不用。果然,彭玉麟回信懇辭,這桌客也就用不着請了。
到了三月十六,彭玉麟如期動身,一隻小船,一個奚童,另外是兩名一直追隨左右,已保到都司的親信衛士。
一葉輕舟,沿湘江北上,恰遇薰風早至,風足帆飽,渡過萬頃波濤的洞庭湖,很順利地到了“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岳陽。
岳陽是湘軍水師發軔之地,襟江帶湖,形勢衝要,城北八里的城陵磯,爲洞庭湖匯合湘、資、沅、澧四水,注入長江之處,市鎮雖小,極其熱鬧。彭玉麟悄悄到了這裡,帶着個小書童上岸,找了家茶館,挑了當門的桌子,坐下喝茶。看他穿一件半新舊灰布夾袍,持一根湘妃竹的旱菸袋,樣子象個三家村的老學究,誰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彭玉麟希望的就是如此,他是學他的本家,“彭公案”中三河知縣彭朋微服私訪的故事。黃翼升的轄區,自湖北荊州到江蘇崇明,全長五千餘里,下分六泛,設總兵五員,如果要“周曆簡閱”,頗費時日。彭玉麟心裡是這樣在想,如果由岳陽往西,自荊州從頭開始視察,一去一來,又要耽擱,不能早早趕到江寧。因此作了這樣一個打算,在岳陽微服私訪,打聽打聽荊州水師的情形,倘或口碑不壞,那就暫且放過,揚帆東去。否則,破費工夫也就無可奈何了。
坐到日將正中,還不曾聽到些什麼,正待起身回船,只見行人紛紛走避,接着便聽見馬蹄聲、腳步聲,彷彿如春蠶食葉一般。彭玉麟擡頭一望,一乘八擡大轎,轎前頂馬,轎後小隊,四名紅、藍頂子的武官扶着轎槓,緩緩而來,儀從好不煊赫!
莫非是湖廣總督李瀚章出巡到岳陽?彭玉麟正在躊躇,是不是要回避一下,免得爲李瀚章在轎中看到,識破行蹤,諸多不便,而一個念頭不曾轉完,已看透了底蘊,士兵穿的是水師的“號褂子”,那麼,除了黃翼升,還有什麼人有此威風?
他料得不錯,八擡大轎中端然而坐,顧盼自喜的正是黃翼升。他自從得到彭玉麟復出的消息,立即從江寧動身,溯江西上,一則是要預先告誡沿江各泛水師官兵,船破了的該修;吃了空額的,設法補足;紀律太壞的,稍微收斂些;訓練不足的,臨時抱一抱佛腳。二則是曾國藩的靈柩,由炮艇拖帶回湖南,沿路接應護送,正好順便親自部署一番。就這樣,趁一帆東風,在三天前就到了岳陽,正派專差南下,去打聽彭玉麟的行蹤。
專差未回,想不到無意相遇。黃翼升趕緊吩咐停下,出了轎子,疾趨而前。茶店裡的茶客,茶店外的行人,無不詫異,不知道這位紅頂花翎的一品大官,要幹些什麼?
“宮保!你老那一天到的?”黃翼升一面說,一面按屬下的規矩,當街便替彭玉麟請安。
這一下四周的閒人,越發驚愕不止!猜不透這個鄉下土老兒是何身分?彭玉麟對黃翼升的排場,大爲不滿,但看千目所視,就不爲黃翼升留面子,也要爲朝廷留體統,所以客氣一句:“請起來,請起來!”
“是!”黃翼升站起身來,向那四名武官吆喝:“來啊!扶彭大人上轎!”
“不必!”彭玉麟從袖子裡掏出二十文制錢,會了茶帳,起身就走。
黃翼升知道彭玉麟的脾氣,不敢固勸,只好用徵詢的語氣說:“宮保想來住在船上?且先請到我那裡歇一歇腳,我派人到船上去取行李。”
“你的公館打在那裡?”彭玉麟站住腳問。
“一個姓吳的紳士家。”
聽得這一聲,彭玉麟拔步就走,一面走,一面說:“你自己已經是客,再找個客去打擾他,沒有這個道理!我還是住我的船,給人家下人的賞錢都可以省掉了。”
黃翼升沒有想到,借住民居也會惹他不滿!不過此時此地不宜申辯,更不宜再坐八擡大轎,只好步行跟隨。彭玉麟春袍布履,腳步輕捷,黃翼升光是一雙厚底朝靴就吃了虧,加以養尊處優,出入騶從,迥非當年出沒波濤的身手,所以有些追隨不上。路人只見一位紅頂花翎的達官,氣喘吁吁地彷彿在攆一個清癯老者,無不詫爲怪事。
幸好離碼頭還不太遠,而且有黃翼升的材官帶着彭玉麟的小書童先一步趕到,驅散閒人,搭好跳板,讓他們毫無耽擱地上了船。
“昌期!”彭玉麟指着佔滿了碼頭的儀衛說:“楊厚庵做陝甘總督,戴草笠,騎驢子,不想你是這麼闊綽的排場。”
做此官,行此禮,節制五員總兵,掌管五千裡水路的提督,威權亦不遜於督撫,這樣的排場並不見得過分!黃翼升心裡這樣在想,卻不敢直說,唯有表示慚愧:“宮保訓誨得是!”
“曾文正去世前,可有遺言?”
“沒有。”黃翼升答道:“一得病就不能說話了。”
接着便細談曾國藩的生前死後,以及當初平洪楊艱險困苦的往事。這時岳陽知州及水師營官,已得到消息,紛紛趕到碼頭,遞手本秉見,彭玉麟一概擋駕,卻留客小酌敘舊。談到日落西山,一直不及正事!這使得黃翼升無論如何忍不住了。
“宮保,”他問,“你老什麼時候到營裡去看?我好教他們伺候。”
“我要先看紀律,聽輿論,不一定到營裡去看,如果要看,我自己也會去,不必費事。”
“是!”黃翼升躊躇着又說:“宮保好象沒有帶人,我派兩位文案來,有什麼筆墨要辦,比較方便。”
“這也不必。”彭玉麟說,“倘有奏摺諮札,我自己動手,交驛站送別督署,借印代發就可以了。”
見此峻拒的語氣,黃翼升大爲擔心,上諭上原說會同“妥籌整頓”,現在看樣子是他要獨行其是,連自己也在被“整”之列。既然如此,多說無益,只好走着再看。
彭玉麟是預備先到湖口迎祭曾國藩,算算日子將到,沿途不敢耽擱,兼程趕路。一過田家鎮,將入江西境界,是屬於湖口總兵的轄區。長江水師四鎮,嶽州、漢陽、湖口、瓜州,以湖口最大,其他三鎮,都只有四營,獨有湖口五營,這時派了一名參將,特地趕來迎接。
這名參將名叫何得標,原是彭玉麟的親兵,積功保升,也戴上了紅頂花翎。見了彭玉麟猶是當年光景,禮數雖恭,態度親切,見面磕了頭,不提來意,先致問起居,然後替他倒茶裝煙,彷彿忘掉自己是客人的身分,更不記得他的官銜品級。
彭玉麟卻有極多的感慨,對他那一身華麗的裝束,越看越不順眼,到底忍不住要說話了。
“何得標,”他說,“你這雙靴子很漂亮啊!”
何得標微帶得意地笑了,擡起腿,拍拍他那雙烏黑光亮的貢緞靴子,答道:“這還不算是好的。”
“這還不算好?噢,噢!”彭玉麟又問:“你還記不記得當初穿草鞋的日子?”
“怎麼不記得?”何得標答道,“那時都虧大帥栽培,我不記得,不就是忘恩負義嗎?”
“我並非要你記着我。我想問你,那時穿草鞋,現在穿緞靴,兩下一比,你心裡總有點感想吧?”
“感想?”何得標不解,“大帥說我該有什麼感想?”
“那要問你,怎麼問我?”彭玉麟爲他解釋,“你沒弄懂我的意思,我是說,你現在穿着緞靴,回想到當初穿草鞋的日子,心裡是怎麼在想?”
“噢,這個!”何得標不暇思索地答道,“不是當初穿草鞋吃苦,那裡會有今天的日子?”
彭玉麟語塞,覺得他的話不中聽,卻駁不倒他。本來也是,說什麼“天下之志”,原是讀書有得的人才談得到,此輩出生入死,無非爲了富貴二字。但從功名中求富貴,猶有可說,富貴自不法中來,則無論如何不可!轉念到此,覺得對這些人不必談道理,談紀律就可以了。
於是他又指着何得標的右手大拇指問:“你怎麼戴上個扳指?”
“噢!”何得標說,“這兩年的規矩,上操要拉弓,不能不弄個扳指。”
“拉弓在那裡拉?”
何得標一愣,“自然是在營盤裡。”他說。
“營盤在那裡?”彭玉麟問:“是江上,還是岸上?”
“岸上。”何得標說:“在船上怎麼拉弓?”
“哼!”彭玉麟冷笑,“水師也跟綠營差不多了。”
何得標不知道彭玉麟爲何不滿?見他不再往下問,自然也不敢多問,只奉侍唯謹地陪到湖口。
湖口碼頭上高搭綵綢牌樓,兩旁鼓吹亭子,等彭玉麟一到,沿江炮船,一齊放炮,夾雜着細吹細打的清音十番,場面十分熱鬧。等彭玉麟的坐船一過,牌樓上的彩結,立刻由紅換白,準備迎靈。
第三天中午,江寧的一隊官船,由一隻炮艇拖帶着,到了湖口,這場面比迎接彭玉麟又熱鬧了好幾倍。
拜靈一慟,祭罷了曾國藩,彭玉麟又去慰問孝子,曾紀澤已聽說彭玉麟對黃翼升不滿,想有所進言,勸他得饒人處且饒人。但不等他開口,彭玉麟先就提到當年他如何與曾國藩籌議水師章程的苦心,以及曾國藩一再說過的“水師宜隨時變通,以防流弊,不可株守成法”的話,認爲目前積弊已深,有負曾國藩的初心,非痛加整頓不可。
這番表白,封住了曾紀澤的嘴,居喪期間,亦不宜過問公事,只好私下告訴黃翼升,多加小心。彭玉麟總算看曾家的面子,當曾國藩靈柩還在湖口的那幾天,並無令黃翼升難堪的行動,等曾家的船一走,可就不客氣了,從湖口開始,由黃翼升陪着認真校閱。
湖口曾是彭玉麟揚眉吐氣之處,咸豐七年秋天,湖北全境肅清,胡林翼親督水陸諸軍,下圍九江,分兵進攻湖口。太平軍據湖口數年,守將名叫黃文金,外號“黃老虎”,紫面白鬚,驍勇善戰,鐵索橫江,戒備極其嚴密,又在蘇東坡曾爲作記的石鐘山,列炮轟擊。彭玉麟分軍三隊,血戰攻克湖口,乘勝進窺彭澤。那裡的地名極妙,東岸叫彭郎磯,西岸叫小姑洑,江心有座山,就叫小姑山,“黃老虎”用它作爲炮臺,炮口正對官軍的戰船,照常理說,不易攻下,但畢竟爲彭玉麟所佔,當時他有一首傳播遠近的詩:“書生笑率戰船來,江上旌旗耀日開;上萬貔貅齊奏凱,彭郎奪得小姑回。”
因此,彭玉麟對湖口的形勢,異常熟悉,先看了沿江的防務,再召集鎮標營將點名,名冊一到手,立刻就發現了怪事。
“昌期,”他問,“你可記得長江水師章程第十五條,兵部是怎麼樣議定的?”
這一問把黃翼升問住了。不是答不出,是不便回答。兵部原議:“水師缺出,不得攙用別項水師人員”,而此刻名冊上,不但有非長江水師出身的人,甚至還有根本不是水師出身的人,與定製完全不符,叫黃翼升如何回答?
“這冒濫,太過分了。我不能不嚴參。”彭玉麟說,“當初原以長江水師人員,立了功的太多,勇目保到參將、遊擊的都很多,爲了讓他們也有補實缺的機會,所以議定長江水師缺出,必得就原有人員之中選補。你弄些不相干的人來佔缺,百戰功高的弟兄們,毫無着落,你倒想想看,對不對得起當年出生入死的袍澤?”
說完,彭玉麟把名冊上非長江水師出身,或者已經犯過開革而又私自補用的,一概打了紅槓子,預備淘汰。
點過名又看經費帳冊,這裡面的毛病更是層見疊出,營裡的紅白喜事,至於祭神出會,都出公帳,由地方攤派,彭玉麟大爲搖頭。
“看這筆帳,”他指着帳簿說:“一座綵牌樓出兩筆帳!攤派已經不可,還要報花帳,這成何話說。”
這座綵牌樓還未撤去,迎接彭玉麟是這一座,迎接曾國藩也是這一座,把彩結由紅綢子換成白綢子,便算兩座。事實俱在,黃翼升也無法爲部下掩飾了。
於是那名管庶務的都司,也被列入彭玉麟奏劾的名單之內。同時提出警告,再有任意攤派,騷擾地方的情事,他要連黃翼升一起嚴參。
當着許多部屬,彭玉麟這樣絲毫不給人留面子,黃翼升自覺顏面掃地,既羞且憤,當夜就託詞有病,開船回安徽太平府的水師提督衙門。第二天一早,湖口鎮總兵到彭玉麟座船上來稟知此事,彭玉麟微微冷笑,只說得一句:“他也應該告病了!”
那總兵不敢答腔,停了停問道:“今天請大人看操,是先看弓箭,還是……。”
一句話不曾完,彭玉麟倏然揚眉注目,打斷他的話問:
“你說什麼?看弓箭?”
“是。請大人的示下,是不是先看弓箭?”
“什麼看弓箭?我不懂!”彭玉麟說:“旗下將領,拿《三國演義》當作兵法,莫非你們也是如此?”
不知他這話什麼意思?那總兵硬着頭皮說道:“求大人明白開示!”
“我是說,你們當如今的水師,還用得着‘草船借箭’那一套嗎?我問你水師弁勇分幾種?”
這還用問嗎?分槳勇和炮勇兩種,槳勇是駛船的水手,炮勇是炮手,打仗就靠這兩種弁勇,此外都是雜兵。彭玉麟豈會不知?問到當然別有用意,那總兵便又沉默了。
“我不看弓箭!不但不看,我還要出奏,水師從今不習弓箭!你想想看,如今都用洋槍火炮,弓箭管什麼用?這都是你們好逸惡勞,嫌住在船上不舒服,借操練弓箭,非得在陸地上設垛子爲名,就可以舍舟登岸。好沒出息的念頭!”
就這樣一絲不苟,毫不假惜地,彭玉麟從湖口一直看到長江入海之處的崇明島。風濤之險,溽暑之苦,在他都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黃翼升把他和楊嶽斌苦心經營,有過赫赫戰績的長江水師,搞得暮氣沉沉,比綠營還要。綠營兵丁在岸上還不敢公然爲盜,長江水師則官匪不分,水師炮船的長龍旗一卸,士兵的號褂子一脫,明火執仗,洗劫商船,這樣的盜案,報到地方衙門,自然一千年都破不了的了!
因此,過安徽太平府時,他就暗示黃翼升,應該引咎告退。話說得很露骨,而黃翼升裝作不解。賴着不走,原是比任何解釋、闡說更來得厲害的一着,那知彭玉麟比他還要厲害,竟代擬了一通自請開缺的奏稿,封寄黃翼升。到此地步,還想戀棧,就得好好估量一番了。彭玉麟此行奏劾的水師官員,總計兩百八十餘員,或者治罪、或者革職、或者降調,無不準如所請,聖眷如此之隆,就破了臉也搞不過他,不如見機爲妙。於是黃翼升嘆口氣,拜發了奏摺,準備交卸。
這時已是三伏天氣,彭玉麟從崇明島回舟,在南通借了一處寓所,高樓軒敞,風來四面,一洗五千裡的征塵,靜下心來,獨自籌劃整頓長江水師的辦法。
辦法一共五條,花了十天工夫,才寫成一道奏摺,另附兩個夾片,專差送交江寧,請署理兩江總督何璟代爲呈遞。
五千裡江湖,一百天跋涉,到此有了一個交代,身心交瘁的彭玉麟,決定在這洪楊劫火所不到的南通州多住幾天。他的下榻之處名爲白衣庵,照名字看,應該是供奉白衣大士的尼庵,而其實是僧寺。寺後一樓,其名“環翠”,正當狼山腳下,面臨東海,夜**聲到枕,鼓盪心事,不由得又想起少年綺夢,輾轉不能閤眼。
每遇這樣萬般無奈之時,他有個排遣的方法,就是伸紙舒毫畫墨梅。這夜亦不例外,喊醒小書童,點燈磨墨,自己打了一壺酒,對月獨酌,構思題畫的詩。到得微醺時候,腹稿已就,興酣落筆,真如他自己所說的“亂寫梅花十萬枝”。
畫成題詩,卻是兩首《感懷》:
“少小相親意氣投,芳蹤喜共渭陽留。
劇憐窗下廝磨慣,難忘燈前笑語柔;
生許相依原有願,死期入夢竟無由。
黃家山裡冬青樹,一道花牆萬古愁。”
“皖水分襟十二年,瀟湘重聚晚晴天。
徒留四載刀環約,未遂三生鏡匣緣;
惜別惺惺情繾綣,關懷事事意纏綿。
撫今追昔增悲梗,無限傷心聽杜鵑。”
這兩首詩中,彭玉麟概括了他的少年蹤跡,一生恨事。他原籍衡陽,卻出生在安徽安慶。他的父親彭鳴九,在原籍受族人欺侮,隻身流浪江南,以賣字爲生,積了幾個錢,捐了個佐雜官兒,選補爲安徽懷寧三橋鎮的巡檢,後來調任合肥。巡檢管捕盜賊,彭鳴九當差極其勤奮,深得縣大老爺的賞識,把女兒許了給他,生了三個兒子,長子就是彭玉麟。
彭玉麟從小住在安慶城內黃家山的外婆家。不久王大老爺死在任上,他是紹興人,因爲身後蕭條,眷屬無力還鄉,便流落在安慶。王大老爺有個兒子,就是彭玉麟的舅舅,由於是紹興人的緣故,便在安徽遊幕。
彭玉麟的外祖母,有個養女,年齡跟彭玉麟相彷彿,名爲姨母,實際上是青梅竹馬的伴侶。他這位名義上的姨母,小字竹賓,性好梅花,跟彭玉麟“窗下廝磨”、“燈前笑語”,早已“生許相依”,無奈名分有關,彼此都不敢吐露心事,所以“一道花牆萬古愁”。
在彭玉麟十七歲那年,祖母病故,彭鳴九報了丁憂,攜眷過洞庭湖回衡陽。不久,彭鳴九也一病而亡。彭玉麟以長子的身分,負起一家的生計,做過當鋪的夥計,又在營裡當司書,境遇極其艱苦。到了十二年以後,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他的在安徽遊幕的舅舅也死了,沒有兒子,又窮得無以爲生,彭玉麟接到消息,悉索敝賦地湊了一筆盤費,派他的弟弟到安慶,把他那位年將九旬的外祖母和已近三十,貧而未字的竹賓姨母,接到衡陽。當時他有四首七絕哭舅舅,說是“阿姨未字阿婆老,忍使流離在異鄉”,這也就是所謂“皖水分襟十二年,瀟湘重聚晚晴天”的由來。可是在彭玉麟已是“還君明珠雙淚垂”,因爲早已娶妻生子了。
彭玉麟的妻子姓鄒,這位鄒氏夫人,除卻忠厚老實以外,一無可取,樸拙不善家務,難得婆婆的歡心。至於彭玉麟雖是寒士,但詩酒清狂,頗有名士派頭,娶妻如此,閨房之中,自無樂趣可言,所以生下一個兒子,在“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這句話上有了交代,夫妻便不同房。到咸豐初年,彭玉麟的母親一死,更是從此連面都不見。而那位“姨氏”,不愧取義歲寒三友的“竹賓”其名,玉骨姍姍,清如梅萼,繡餘吟詠,亦頗楚楚可觀。如果跟彭玉麟相配,也可說是神仙眷屬,怎奈血統無涉,名分所關,一關名分,便關名教,這是個解不開的結,真正“乾坤無地可埋愁”!
過了兩年,九十歲的老外婆,死在衡陽,“彭郎奪得小姑回”,卻留不住“竹賓姨氏”,嫁後即死,死於難產。從此彭玉麟只以畫梅抒寫懷抱,和淚潑墨,一往情深,那些迷離恍惚的詩句,到底是寫紙上梅花,還是夢中竹賓,有時連他自己都不分明。
這一夜當然是低迴往事,通宵不寐。到得第二天,接到一封信,是他平生第一好友俞曲園寄來的。俞曲園單名樾,浙江德清人,是曾國藩的門生,由編修外放河南學政,考試生童出了個截搭題,爲一個姓曹的御史所彈劾,說他“割裂經義”,因而得了革職的處分。罷官南歸,主持書院,先在蘇州紫陽書院當山長,現在主講杭州詁經精舍。他是講漢學的,上承乾嘉的流風餘韻,長於訓詁,精於考據,所以作諸侯的座上客,不似理學家開口閉口“明心見性”那樣乏味。加以著作甚富,而又是曾國藩的門生,李鴻章的同年,彭玉麟的至交,所以名重東南,彷彿當年的袁子才。袁子纔有隨園,他有“西湖第一樓”,此時正掃榻以待彭玉麟。
※※※
於是收拾行裝,渡江而南,取道江陰、無錫,順路看了太湖的水師,由蘇州沿運河南下,嘉興一宿,下一天到了呂留良的家鄉石門,遇着浙江巡撫楊昌浚派來迎接的差官。
那差官姓金,是撫標參將,尋着彭玉麟的船,遞上楊昌浚的信,說是已在岸上預備了公館,請他移居。
“不用,不用!”彭玉麟搖手說道,“我住在船上舒服。還有件事要託你。”
“不敢!”金參將惶恐地答道,“有事,請彭大人儘管吩咐。”
“你只當不曾見到我,不必跟這裡的縣大老爺提起。我年紀大了,懶得應酬,更怕拘束,你只不用管我,遞到了楊撫臺的信,你的差使就辦妥了。明天,我跟你走,見了楊撫臺,我自然說你的好話。”
彭玉麟的脾氣,軍營中無不知道。金參將便答一聲“恭敬不如從命”,又指點他自己的船,說“隨時聽候招呼”,交代了這一句,告辭而去。
他一走,彭玉麟也悄悄上了岸。帶着小書童,進了北門,一走走到城隍廟前,找了家小館子,挑了後面臨河的座頭落坐。一面喝酒,一面閒眺,漸漸有了詩興。正在構思將成之際,只見三名水師士兵,敞着衣襟,挺胸凸肚地走了進來。
這三個兵的儀容舉止,固然惹人厭惡,但跑堂招呼客人的態度也好不到那裡去,彭玉麟只見他拉長了臉,彷彿萬分不願這三個主顧上門。那是什麼緣故?他不免詫異。但轉臉看到牆上所貼的紅紙條:“前帳未清,免開尊口”,也就不難明白了。
於是他冷眼留意,要看這三個人到底是不是惡客?倘或店裡不肯再賒,他們又如何下場?但看起來似乎又不象存心來吃白食的人,健啖豪飲,談笑自如,絲毫不爲付帳的事擔心。
看了半天,看出怪事來了,只見坐在臨河的那人,偷偷兒把大大小小的碟子,一個接一個沉入河中。顯然地,這勾當他幹了不止一次,手法異常迅捷隱秘,碟子沿河砧悄悄落下,沒入水中,只有極輕的響聲,不注意根本聽不出來。
彭玉麟恍然大悟。開館子這一行原有憑盤碗計數算帳的規矩,這三個人吃了白食,還毀了別人的傢伙,用心卑鄙,着實可惡!不過他心裡雖在生氣,卻不曾發作。士兵擾民,都怪官長約束不嚴,且等打聽了這裡水師營官的職銜姓名,再作道理。看跑堂忍氣吞聲地爲那一桌客算帳,彭玉麟頓覺酒興闌珊,草草吃完,惠帳離去。中元將近的天氣,白晝還很長,紅日銜山,暑氣未退,這時船艙裡還悶熱得很,便又閒逛了一番。走得乏了,隨意走進一家茶館,打算先歇一歇足,順便打聽了水師營官的姓名再回船。
一走到裡面,才知道這是家書場。那也不妨,既來之則安之,但一眼望去,黑壓壓一廳的人,彭玉麟便截住一個夥計說道:“給找個座位!”
“對不起!你老人家來得晚了。”那夥計搖着頭說,“這一檔‘珍珠塔’是大‘響檔’,老早就沒有位子了。明日請早!”
“那不是?”小書童眼尖,指着中間說。
果然,“書壇”正前方有一張五尺來長,三尺來寬的桌子空着,但彭玉麟還未開口,那夥計已連連搖手,“不行,不行!
那是水師營張大人包下的。”
一聽這話,彭玉麟就越發要在那裡坐了,“那張桌子,至少可以容得下五個人。”他說,“加我一個也不要緊!”
“不要緊?”那夥計吐一吐舌頭,“你老說得輕鬆!”說完竟不再答理,管自己提着茶壺走了。
彭玉麟略略想了一下,覺得小書童在身邊礙事,便即問道:“你一個人回船,認不認得路?”
“認得。”
“那你就先回船去。”
“我不要!”小書童嘟着嘴說,“我要跟老爺聽書。”
“好吧!你就跟着我。可不許你多說話,只緊跟着我就是。”
於是,小書童跟着彭玉麟徑趨正中空位。這一下立刻吸引了全場的視線,那夥計慌慌張張趕上來阻止,“坐不得,坐不得!”他的聲音極大,近乎呵斥,“跟你說過,是水師張大人包下來的。”
“不要緊!”彭玉麟從容答道,“等張大人一來,我再讓就是了。”
主顧到底是衣食父母,不便得罪,再看彭玉麟衣飾寒素而氣概不凡,那雙眼睛不怒而威,也不敢得罪,唯有再叮囑一句:“你老就算體諒我們,回頭張大人一到,千萬請你老要屈讓一讓!”
彭玉麟點點頭不響。四周卻有人在竊竊私議,替他捏一把汗,也有人認爲這老頭子脾氣太橛,是自找倒黴。但就是這樣帶責備的論調,也還是出於善意。其中有個特別好心的人,覺得必須再勸他一勸。
“你老先生不常來這裡聽書吧?”
“這裡是第一回。”彭玉麟答道,“我是路過。”
“怪不得呢!‘老聽客’我無一個不認識,石門地方小,外鄉朋友不認識總也見過,只有見你老先生是眼生。請教尊姓?”
“敝姓彭。”
“喔,彭老先生,恕我多嘴。我勸你老人家還是換個位子的好,到我那裡擠一擠,如何?”
“承情之至!”彭玉鱗瞭解他的用意,十分心感,“請你放心,我只歇一歇足,等那位張大人一到,我自然相讓。不過,我也實在不明白,茶樓酒肆,人來人往,捷足者先得,何以有空位我就坐不得?”
“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不必問吧!”
“喔,”彭玉麟趁機打聽,“這張大人魚肉地方已久?”
“不要那麼說!”那人神色嚴重地,壓低了聲音說:“老人家走的世路多,莫非‘是非只爲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這兩句話都記不得?”
話剛說完,只見門口一亮,那人神色陡變,站起身來就走。門口是兩盞碩大無朋的燈籠,引着“張大人”來聽書。他一共帶了四名衛士,前導後擁,昂然直入,走過甬道,有個孩子避得晚了一步,持燈籠的衛士,順手就是一掌,把那孩子打倒在地。
耳聞目睹,這“張大人”簡直就是小說書上所描寫的惡霸!彭玉麟嫉惡如仇,一見恃勢欺人的事,就會想起當年父親死後,孤兒寡婦受族中欺凌,幼弟幾乎被人活活淹死,自己亦不得不從鄉間躲到衡陽城裡去避禍的仇恨,頓時覺得胸膈之間,血脈憤張,非爲世間除惡不可。
正在這樣暗動殺機之際,人已到了面前,當頭那個衛士,暴喝一聲:“滾開!”
“混帳東西!”那“張大人”瞪着一雙黃眼珠也罵:“你瞎了眼,這裡也是你坐的地方?這麼熱的天,把板凳坐得火燙,我還坐不坐?”他越說越氣,揚起頭來吼着問道:“這裡的人呢?”
書場的夥計,趕緊從人叢裡擠了過來,臉都嚇白了,只叫:“張大人,張大人,千萬不必動氣!”然後轉臉向彭玉麟,臉色異常難看:“跟你說了不聽,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嘛!”
彭玉麟本待跟“張大人”挺撞,一則怕當時連累了那夥計,再則看小書童已經受了驚嚇,便先忍口氣,起身讓座,書當然也不聽了,出了書場,立即回船。
一到船上,彭玉麟立刻派隨從持着名帖,請石門知縣到船敘話。城池不大,原是幾步路就可以走到了的,只是一縣父母官,參謁欽差大員,不便微服私行,雖然入夜不宜鳴鑼喝道,但一對“石門縣正堂何”的大燈籠前導,轎子直出北門,已頗引人注目,不知何大老爺這麼晚出城幹什麼?因而便有人跟着去看熱鬧的。
彭玉麟的座船,停在河下一家油坊門前,何大老爺也就在那裡下轎。遞上手本,彭玉麟立刻接見。這位何大老爺也是湖南人,單名一個穆字,上一年辛未科的三甲進士,本來要就職爲禮部主事,是個苦缺,何穆年過四十,母老家貧,所以託了人情,改爲知縣,分發浙江。會試榜下即用的知縣,俗稱“老虎班”,遇缺即補,最狠不過,稟到的第三天,台州府屬的仙居知縣,被劾革職,藩司掛牌,要何穆爲“摘印官”,照例就署理這個遺缺。仙居是個斗大山城,地方極苦,賦額極微,而民風強悍,與鄰縣的天台,都喜纏訟,縣大老爺如果輿情不洽,照樣告到府裡、道里、省裡,甚至“京控”,因此浙江的候補州縣有一句口號:“寧做烏龜,莫做天仙”。何穆到了那裡,苦不堪言,幸好巡撫楊昌浚是同鄉,託人說話,才得調任魚米之鄉的石門。
此人雖是科甲出身,但秉性循良柔弱,聽說彭玉麟性情剛烈,只當是他到縣,自己不曾迎接,禮數缺略,有所怪罪,所以叩頭參見以後,隨即惶恐地賠罪,說馬上預備公館,又說馬上預備酒席,只是時候晚了,怕沒有什麼好東西吃。
“唉!”彭玉麟不耐煩地,“我攏你來不是談這些。我有話問你,你請坐吧!”
“是!謝座。”何穆屁股沾着椅子邊,斜簽着身子,等候問話。
“這裡的水師,是不是歸‘嘉興協’該管?”
“是。”
“那姓張的管帶叫什麼名字?是何官職?”
“張管帶叫張虎山,是把總,不過他已積功保到千總。”
把總不過七品武官,部下只管一百兵丁,便已如此橫行,這簡直不成世界了!彭玉麟便問:“聽說這張虎山劣跡甚多,你是一縣的父母官,總該清楚!何以也不申詳上臺,爲民除害,豈不有愧職守?”
問到這一句,正觸及何穆的傷心之處,頓時涕泗橫流,一面哭,一面說:“大人責備得是!我到任至今,不足一年,眼看張管帶以緝私捕盜爲名,擅自拷打百姓,勒索財物,只以不屬管轄,無奈其何!清夜思量,自慚衾影,痛心之至。”
彭玉麟勃然變色:“怎說無奈其何?你難道不能把他的不法情事報上去?”
“回大人的話。事無佐證。”何穆又說:“我曾叫苦主遞狀,苦主不肯,怕他報復,一年前有人告了一狀,結果父子二人,雙雙被殺,連個屍首都無尋處。前任爲了這件命案,誤了前程。所以百姓寧受委屈,不肯告狀。”
“有這等事!”彭玉麟想了想吩咐隨從:“請金參將來!”
金參將一到船上,看見何穆也在,面帶淚痕,而彭玉麟則是臉色鐵青,怒容可畏,不知是怎麼回事?心裡不免也有些嘀咕,怕遭遇了什麼麻煩,自己處置不了,這趟差使便辦砸了。
“金參將!”彭玉麟說道,“浙江的營制,我不甚清楚,何以駐守官軍,竟象無人約束。這是什麼道理?”
這話問得金參將摸不着頭,虧得何穆提了句:“彭大人是說這裡的水師張管帶。”
金參將也聽說過,駐石門的水師營把總張虎山是個有名的營混子,但自己是撫標參將,只管杭州的左右兩綠營,水陸異途,轄區不同,自己沒有什麼責任可言,答語便從容了。
“回彭大人的話。”他說,“浙江的提督駐寧波,對浙西未免鞭長莫及。嘉興營張副將,對部下也未免太寬厚。不過,也只有水師如此,浙江的水師,自然比不上長江水師的紀律。”
最後一句話是對彭玉麟的恭維,但也提醒了他。這一次奉旨巡閱長江水師,只限於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江蘇五省,才能行使職權。浙江只有太湖水師營,因湖跨兩省,兼歸江蘇水師節制。如果自己有欽差的“王命旗牌”也還好辦,就算越省管這閒事,至多自劾,不過落個小小的處分,張虎山這一害總是除掉了。無奈雖有欽差之名,並無“王命旗牌”,這擅殺職官的罪名,卻承受不起。
金參將見他沉吟不語而怒容不解,便知他動了殺機,於是替他出了個主意:“彭大人何不辦一角公文,諮會浙江?一方面我回去面稟楊撫臺,將張虎山革職查辦,至少逃不了一個充軍的罪名。”
“哼!充軍?”彭玉麟冷笑道:“我要具折嚴參!不殺此人,是無天理。”
“回大人的話。”何穆接口說道:“今年因爲大婚,停勾一年。”
“啊!”彭玉麟又被提醒了,大婚典禮,不管刑部秋審,還是各省奏報,死刑重犯,一律停止勾決。張虎山如果革職查辦,即使定了死刑,今年亦可不死,而明年是否在勾決之列,事不可知,象這樣的人,必有許多不義之財,上下打點,逃出一條命來,那才真的是無天理了!
這怎麼辦?愁急之下,忽然醒悟,自己沒有“王命旗牌”,逝江巡撫楊昌浚有啊!如果楊昌浚不肯請出王命旗牌來立斬此人,那就連他一起嚴參,告他有意縱容部屬爲惡!想到了這個主意,精神一振,“金參將,”他說:“我要託你件事,我有封信致楊中丞,請你連夜派人遞到省城,明天下午,我要得回信。說實話與你,我要請楊中丞把王命旗牌請來!”
“喔!”金參將瞿然答道:“這得我親自去走一趟。”
於是彭玉麟即時寫了封親筆信,“石泉中丞吾兄大人閣下”開頭,立即就敘入本文,要言不煩,一揮而就。金參將當夜就親自騎了一匹快馬,趕到杭州去投信。
第二天下午果然有了回信。只是一封回信,金參將不曾來。楊昌浚的回信是派專差送來的,信中首先表示慚愧,說屬下有如此縱兵殃民的水師官員,失於考察,接着向彭玉麟道謝,爲他振飭紀律。至於張虎山罪不可逭,決定遵照彭玉麟的意思,請王命誅此民賊,正在備辦告示和諮文,稍遲一日仍舊派金參將送到。最後是希望彭玉麟事畢立即命駕,早日到杭,一敘契闊。
有這樣的答覆,彭玉麟頗爲滿意。當時便把何穆請了來,告知其事,囑咐他密密準備。何穆謹慎膽小,既怕風聲外泄,張虎山畏罪潛逃,又怕他到時候恃強拒捕,甚至鼓動部下鬧事。憂心忡忡地回到了縣衙門,不回上房,先到刑名老夫子那裡,悄悄問計。
“張某人耳目衆多,這件事倒要小心!此刻先不必聲張,等明天金參將到了再說。”
“金參將不知道什麼時候到?到了又怎麼動手?”
“算他明天一早從杭州動身,不管水路還是陸路,到石門總在下半天。如果來不及,只好後天再說。”
“就怕夜長夢多。”何穆皺着眉說:“最好明天就了掉這件事。”
刑名老夫子沉吟了一會,點點頭說:“那就這樣,請東翁今天就發帖子,請他明天下午議事,晚上吃飯。另外再邀幾位陪客,邀地方上的紳士。到時候彭大人如果要提審,就請他們做個原告或者見證。”
“這計策好。不過,議事得要找個題目。”
“現成就有一個。”刑名老夫子說,“中元快到了,張虎山以超度殉職水師官兵爲名,想斂錢做水陸道場,明天請地方紳士來,就是講攤派。張虎山對這件事一定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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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何穆拱拱手說:“好,一切都請老夫子調度。”
當天就發了帖子,約在第二天下午三點鐘見面。到了時候,張虎山便衣赴會,隨帶四名掮了洋槍的衛士。刑名老夫子暗中早有了佈置,等把張虎山迎入後園水閣,便有相熟的差役把那四名衛士邀了去喝茶休息,隔離在一邊。隨後便請典吏到彭玉麟船上去伺候,同時傳齊了吹鼓手等接王命,暗中關照了“三班六房”和劊子手,等着“出紅差”。
外面劍拔弩張,如臨大敵,裡面水閣中卻正談得很熱鬧,談到紅日沉西,說定了攤派的數目,忽然聽得放炮,接着是“咪哩嗎啦”吹嗩吶的聲音。張虎山詫異地問道:“這是幹什麼?”何穆自然明白,供奉“王命旗牌”的龍亭,已經擡進大堂,這一下心裡的一塊石頭落地,便匆匆站起身來說道:“大概是恭行大婚典禮,大赦天下的恩詔到了。我得趕緊去接旨,各位請坐一坐!”
他是信口胡說,張虎山卻被矇住了。等了不多一會,只見何穆貼身的一個聽差,匆匆而來,打個千說道:“敝上請張老爺到花廳裡坐,有位貴客想見見張老爺。”
“喂!”張虎山用遲疑的聲音問道:“是那個?”
“聽說是張老爺的同鄉。”
又是貴客,又是同鄉,張虎山便興沖沖地跟了去了。
張虎山未到,彭玉麟已先在花廳中等候。因爲接王命的緣故,特爲穿着公服,布袍布靴,相當寒酸,但有三樣東西煊赫,一樣是珊瑚頂子,一樣是雙眼花翎,還有一樣更顯眼:黃馬褂。然而這還不足爲奇,威風的是記名總兵,實缺參將,也是紅頂子的武官爲他站班,金參將之下是縣大老爺何穆,這時也換了公服在伺候差使。
“張虎山帶到!”金參將隨帶的一名武巡捕,入廳稟報。
這話傳到廊下,張虎山的神色就變了,帶入廳中,向上一望,大概認出獨坐炕牀的大官,就是那天在書場爲自己所呵斥的鄉下土老兒,頓時有些發抖,雙膝一彎,跪倒在地。
“張虎山!”金參將冷峻地發話,“欽差彭大人有話問你,你要照實答供。”
“是,是!”張虎山磕着頭,自己報明職銜姓名。
“張虎山,”彭玉麟問道,“你本來在那裡當差?”
“一直在嘉興,沿運河一帶駐防。”
“在營多少年了?”彭玉麟又問:“是何出身?”
“在營八年,行伍出身。”張虎山略停一下又說,“先是弁目,後來補上司書,因爲打仗的功勞,升了把總。”
“你當過司書?那麼,你也知書識字?”
“是!”張虎山說,“識得不多。”
“你在營只有八年,自然沒有打過長毛。又是司書,怎麼會有打仗的功勞?”
這句話似乎把張虎山問住了,結結巴巴地好半天,才勉強道:“是保案上來的。”
彭玉麟當年奉母命避禍之時,一面在衡陽石鼓書院讀書,一面在衡州協標下支馬兵的餉當司書,深知其中的“奧妙”。司書在有些不識字的營官看來,就是“軍師”,弟兄們則尊稱之爲“師爺”,有什麼剿匪出隊的差遣,事後報功,都靠司書,把自己帶上幾句,誇獎一番,事所必然。張虎山的所謂“保案上來的”把總,就是這麼回事。
“原來你不曾打過仗!這也不去說它了。我且問你,你到石門幾年了?”
“三年不到。”
“三年不到。噢!”彭玉麟自言自語地點點頭,停了一會問道:“你有幾個女人?”
這一問,不但張虎山顯出疑懼的神色,金參將也大爲詫異,只有何穆心裡明白,就這一句話上,殺張虎山的理由便夠了。
“說啊!”彭玉麟雙目炯炯地看看張虎山,“我倒要聽你怎麼說!”
“我……,”張虎山很吃力地說了出來:“我有四個女人。”
“你聽聽,”彭玉麟看着參將說,“一名把總,要養四房家眷!”
金參將直搖頭:“吃空也吃不了這麼多啊!”
“就是這話羅。”彭玉麟看着張虎山又問:“我再問你,你那四個女人,都是什麼地方人?最小的那個是怎麼來的?”
張虎山臉色灰敗,大概自己也知道要倒大黴了!
“是,是花錢買的。”
“我也知道你是花錢買的。不過,”彭玉麟釘緊了問:“人家是不是願意賣呢?”
這一下張虎山說不出來了,只是磕頭如搗蒜,“求彭大人開恩!”他說,“我一回去就把我那四個女人遣散。”
“遣散!你當這是裁勇?”彭玉麟冷笑,“倒說得輕鬆!看中意了,人家不肯也不行,不要了,給幾個錢送走。世界上那裡有這麼自由的事!”
“那請彭大人示下,我該怎麼辦?”張虎山低着頭說,“我知道錯了,請彭大人治罪。”
“光治你一個強買民婦,逼死本夫的罪就夠了!你知道石門百姓對你怎麼想?恨不得寢皮食肉!”說到這裡,轉臉喊一聲:“金參將!”
“喳!”金參將肅然應諾。
“楊大人跟你怎麼說?”
“說是請彭大人代爲作主。縱兵殃民的營官,無須多問。”
“好吧!”彭玉麟說:“請王命!”
張虎山這時已面無人色,癱軟在地。金參將努一努嘴,立刻便有人上來,將他連拖帶拉地弄了出去。何穆也疾趨而出,向在廳外待命的刑名老夫子重重地點一點頭,表示開始動手。
於是“伺候請王命”的傳呼,一直遞到大堂,大堂正中一座龍亭,裡面供着一面二尺六寸長的藍緞長方旗和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圓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滿漢合璧的一個金色“令”字,上面鈐着兵部的大印。這就是金參將專程從杭州齎到的“王命旗牌”。
等彭玉麟在鼓樂聲中向龍亭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禮,站起身來,石門縣的刑房書辦,已帶着差役擡過來一張公案,文房四寶以外,是一張楊昌浚與彭玉麟會銜的告示和一道斬標。彭玉麟站着勾了朱,將筆一丟,大門外隨即轟然放炮,接着是“嗚嘟嘟、嗚嘟嘟”吹號筒的聲音,夾雜鼎沸的人聲,似乎寧靜的石門縣,從來就沒有這麼熱鬧過。
監斬官是金參將。他早就跟刑名老夫子商量過了,怕的張虎山手下的士兵會鬧事。刑名老夫子告訴他不必擔心,自從馬新貽被刺以後,在軍營紀律中,對於以下犯上,特別注意,同時他已派了三班六房的差役,在刑場多加戒備。再說,老百姓個個樂見張虎山被斬,水師士兵就想鬧事,也要顧慮衆怒難犯,不敢造次。金參將聽他說得有理,便放心大膽地蒞臨刑場,奉行差使。
彭玉麟仍舊由何穆陪着,回到花廳休息,靜等金參將來繳令。一踏進門,只見石門縣的那幾名紳士環跪在地,拜謝彭玉麟爲民除害,感激之忱,溢於詞色。
“多虧得楊撫臺。”彭玉麟有意推美楊昌浚,“象張虎山這種無法無天的行爲,楊撫臺是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下令嚴辦了。”
“飲水思源,全靠彭大人爲我們作主。”爲首的老紳士說,“但願彭大人公侯萬代!”
地方士紳實在是出自衷心的感激,所以在彭玉麟到大堂行禮的那時,已經作了一番商量,要攀緣留他三天,星夜到杭州邀戲班子來演戲助觴,公宴申謝。又要湊集公份,打造金牌,奉獻致敬。當然,金參將和縣大老爺那裡也有意思表示。但彭玉麟堅決不受,再三辭謝,不得要領,唯有星夜開船,一溜了之。
到了杭州,下榻在俞曲園的“西湖第一樓”,除卻楊昌浚以外,官場中人,概不應酬。本意詩酒流連,到八月初再進京,叩賀大婚,那知第三天便看到兩道明發上諭,一道是指責黃翼升顢頇,“本應即予懲處,姑念該提督從前帶兵江上,屢著戰功,從寬免其置議”,長江水師提督自然幹不成了,“準其開缺回籍”。接替的人,出於彭玉麟的密保,是曾國荃下金陵,首先登城十將之一,得封男爵,而以建功狂喜,放縱過度,得了“夾陰傷寒”而死的李臣典的胞弟李成謀,由福建水師提督調任。
另外一道是批答彭玉麟“酌籌水師事宜請旨遵行”的摺子,說他“所陳四條,切中時弊,深堪嘉尚”,連夾片附奏“請停止水師肆習弓箭”,共計五項興革,一概批准。
感激皇恩,彭玉麟便想提早入京,恰好兩江總督衙門派專差遞到一封信,是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沈桂芬出面寫來的,催他早日陛見。這一來,自更不願再耽擱,他的行蹤一向簡捷飄忽,說走就走,接信第二天就動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