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守住”兩字,意味着性命難保,那就要用非常的手段,也就是要考慮用人蔘了。人蔘被認爲是“藥中之王”,可以續命,用到這樣的藥,傳出消息去,會引起絕大的驚疑。因此,連兩宮太后在內,都認爲“風聲太大”,以緩用爲宜。而李德立亦從此開始,表示對皇帝的病症,實無把握。至於韓九同則更有危切之言,當然,他只能反覆申言,痘毒深入肌裡,不易泄盡,無法說出真正的病根。
“老六,”惇王悄悄向恭王說,“我看得爲皇上立後吧?”
爲了宗社有託,此舉原是有必要的,恭王內心亦有同感,但此議決不可輕發,因爲一則對皇帝而言,此是絕大的刺激,於病體不宜,再則是立何人爲皇帝之後,大費考慮。
要立,當然是立宣宗的曾孫。宣宗一支,“溥”字輩的只有兩個人,宣宗的長孫,貝勒載治有兩個兒子,依家法只能將他的第二子,出世才八個月的溥侃,嗣繼皇帝爲子,但是載治卻又不是宣宗的嫡親長孫。
宣宗的長子叫奕緯,死於道光十一年,得年二十四歲。他原封貝勒,諡隱志,文宗即位後,追贈他的這位大哥爲郡王。隱志郡王沒有兒子,宣宗不知怎麼挑中了乾隆皇三子永璋的曾孫載治,嗣繼奕緯爲子。而載治又不是永璋的曾孫,永璋無子,以成親王永瑆第二子綿懿爲子,綿懿生奕紀,奕紀生載治,因此,如果以溥侃立爲皇帝之後,則一旦“出大事”,皇位將轉入成親王一支。鑑於明朝興獻王世子入承大統爲嘉靖皇帝,結果連孝宗都被改稱爲“皇伯父”的故事,則以乾隆皇十一子成親王永瑆之後嗣位,將來“追尊所生”,連仁宗的血祀,亦成疑問。因而可以想象得到,兩宮太后和仁宗一支的子孫,如惠郡王奕祥等人,一定不會贊成。
“再看看吧,”恭王這樣答道,“得便先探探兩宮的口氣。”他又向惇王提出忠告:“五哥,這件事忌諱挺多的,你還是擱在肚子裡的好。”
於是恭王又上了一重心事。萬一皇帝崩逝,自然要爲大行立後,看起來,遷就事實,還只有載治的兒子可以中選。那時的皇后便成了太后,依舊是垂簾聽政,而成了太皇太后的慈禧太后,未見得肯交出大權。如果說,這位太皇太后,象宋神宗的曹太皇太后、宋哲宗的高太皇太后、明英宗的張太皇太后,以及本朝的孝莊太后那樣,慈愛而顧大體,則宮闈清煦,也還罷了,無奈慈禧太后與皇后已如水火,將來一定多事,而且是非臣下所能調停的嚴重爭執。
說來說去,唯有盼皇帝不死!爲此,恭王對皇帝的病勢,越發關心,一天三四次找李德立來問,所得到的答覆,卻盡是些不着邊際的遊詞。
總結李德立的話,皇帝的病情,“五善”不見,“七惡”俱備,而最棘手的是,本源大虧,用濫補則恐陽亢,用涼攻又怕傷氣。而真正的病根,無人敢說,只是私底下有許多流言,甚至說是皇帝的精神已經恍惚,入於彌留之際了。
奇怪的是,在皇帝左右的太監,卻總是這樣對人說:“大有起色了!”“昨天的興致挺好的,還坐起來說笑話呢!”聽了外面的流言,再聽這些話,越令人興起欲蓋彌彰之感。因此,恭王便向兩宮太后面奏,應該讓軍機、御前、近支親貴、弘德殿行走、南書房翰林經常入宮省視,庶幾安定人心。
兩宮太后雖接納了建議,但一時並未實行。這是慈禧太后的主意,要挑皇帝精神較好的時候,再宣旨傳召。
這天軍機見面剛完太監來報,說皇帝醒了,於是慈禧太后傳旨:準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及弘德殿行走的師傅和諳達,入養心殿東暖閣問安。只見皇帝靠在一名太監身上,果然精神甚好,十幾個人由惇王領頭,一一上前瞻視,腰間潰處看不見,只見痘痂猶有一半未落。
“今兒幾時啦?”皇帝這樣問,聲音有些嘶啞。
“今兒十一月二十九。”恭王回答。
“月大月小?”
“月大。”
“後天就是臘月了。”皇帝說,“臘月裡事多。”
“臣等上承兩宮皇太后指示,諸事都有妥帖安排,不煩聖慮。”恭王說道:“如今調養,以靜養體。”
“靜不下來!”皇帝捏着拳,輕捶胸口,“只覺得熱、口渴。”
“心靜自然涼。”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向恭王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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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默諭,跪安退出東暖閣。因爲未奉懿旨退出養心殿,所以仍舊在明間伺候。
不久,慈禧太后一個人走了來,站着問道:“皇帝流‘汁’太多,精神委頓,你們看,可有什麼好辦法?”說着,拿起手絹去撫眼睛。翁同龢因爲不滿李德立,有句話很久就想說了:“臣有愚見,聖躬違和,整一個月了,十八天之期已過,如今的證候是外證,宜另行擇醫爲上。”
“這話,我跟榮祿也說過。”慈禧太后問道,“外面可有好大夫?”
“有一個叫祁仲的,今年八十九歲,治外證是一把好手。”
榮祿磕頭答道:“臣請懿旨,是否傳來請脈?”
“八十九歲,見過的證候,可真不少了。就傳來看吧!”
到了午間,祁仲被傳召到宮,由兩名蘇拉扶着下車,慢慢走到養心殿,看他鬚眉皤然,料想一定見多識廣,能夠着手回春,所以無不重視,靜靜等在殿外,聽候結果。
祁仲是由李德立陪着進東暖閣的,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方始診視完畢,隨即被召至西暖閣,兩宮太后要親自問話。
祁仲倒是說出來一個名堂,他說皇帝腰際的潰爛,名爲“痘癰”,雖然易腫易潰,但也易斂易治。大致七日成膿,先出黃白色的稠膿,再出帶血的“桃花膿”,最後出淡黃水,這時腫塊漸消,痛楚亦減,就快好了。
慈安太后一聽這話,頓現喜色,迫不及待地問道:“你是說,皇上的這個痘癰不要緊?”
八十九歲的祁仲,腰腿尚健,眼睛也還明亮,就是雙耳重聽。當時由榮祿大聲轉述了慈安太后的話,他才答道:“萬歲爺的痘癰,來勢雖兇,幸虧不是發在‘腎俞’穴上,在腎俞之下,還不要緊。”
“喔,”慈安太后又問:“腎俞穴在那兒啊?”
榮祿連朝侍疾,每天都跟李德立談論皇帝的病情,什麼病,什麼方劑,頗懂得一些了,腎俞穴恰好聽李德立談過,此時因爲祁仲失聰,轉述麻煩,便徑自代奏,指出俞穴在“脊中對臍,各開寸半”處,正是長腰子的地方,所以叫做腎俞。
這就明白了,如果是發在腎俞穴上,則腎亦有潰爛之虞,“總算不幸中大幸”,慈禧太后亦感欣慰,要言不煩地問:“那麼,該怎麼治呢?”
祁仲的答奏是,以培元固本爲主,本源固則百病消,即是邪不敵正的道理。這跟主張溫補的說法相同,慈禧太后便吩咐拿方子來看。
看方子上頭一味就是人蔘,慈禧太后便是一愣,但以慈安太后等着在聽,所以還是念了出來:
“人蔘二錢白朮二錢茯苓二錢當歸二錢熟地三錢白芍二錢川芎錢半黃芪三錢肉桂八分炙甘草一錢。”
等唸完,慈禧太后失聲說道:“這不是‘十全大補湯’嗎?”
祁仲聽不見,沒有作聲,恭王答了聲:“是!”
就這一下,君臣上下,面面相覷。最後仍是慈禧太后吩咐:“讓他先下去!等皇上大安了,再加恩吧。”
“喳!”榮祿答應着,向值殿的太監努一努嘴,把祁仲攙扶了下去。
“溫補的藥都不能用,怎麼能用‘十全大補湯’?”慈禧太后異常失望地說,“我看這姓祁的,年紀太大嘍!”
她是想罵一聲:“老悖晦!”只是在廟堂之上,以太后之尊,不便出口。其實,祁仲一點都不悖晦,他行醫七十年,外科之中,什麼稀奇古怪的疑難雜症都見過,皇帝的“病根”,他在未奉召以前,就曾聽人談起,及至臨牀“望聞問切”,知道外間的流言,不盡子虛。如果是平常人家,說得一聲“另請高明”,拱拱手就得上轎,在宮中卻不能。他心裡想,這個病只要沾上手,無功有過,這麼大年紀,吃力不討好,壞了自己一世的名聲,何苦來哉?因此想了這麼一套說法,有意讓藥方存案,無功無過,全身而退。反正到過深宮內院,瞻仰過太后皇上,這一生也算不白活了。
他是這樣的打算,卻害“薦賢”的榮祿,討了個老大的沒趣,臨到頭來,還是奉了懿旨:“讓李德立仔仔細細地請脈。”
仔細請脈的結果,卻又添了新的證候,雙頰和牙齦,忽然起了浮腫,仍是陽氣過旺所致,同時又患泄瀉,一晝夜大解二十次之多,聽之可駭,而李德立卻欣然色喜,說是有此一瀉,餘毒可淨,確有把握了。
這話傳到深宮,無不奔走相告。這天恰逢臘月初一,平時每逢朔望,皇帝在漱芳齋侍膳,照例有戲,這天卻是由皇后妃嬪侍從,遍歷各宮的佛堂拈香。
第一處是在寧壽宮後殿之東,景福門內的梵華樓和佛日樓;第二處是在慈寧宮,這裡有好幾處佛堂,兩宮太后常來的頂禮的是,設在正殿前面,徽音左門東廡的那一所;此外還有三座,以雨華閣爲主,在凝華門內,閣凡三層,上層供歡喜佛五尊、下層供西天番佛,這還是前明的遺蹟,內有腦骨燈、人骨笛等等法器,在慈安太后看,近乎邪魔外道,平時絕跡不至,但這時候要百神呵護,爲了祈求皇帝早占勿藥,她心甘情願地拈香磕頭,唸唸有詞地禱祝了許久。
一早開始,由東到西,拜遍了各式各樣的佛,到此已近辰正,該是軍機“叫起”的時候,慈安太后一則有些累了,再則政務已近乎停頓,陪着並坐,也覺得無聊,便託詞“頭疼”,由皇后陪侍着,徑回自己的鐘粹宮。
這是她們婆媳難得單獨相處的一個機會。平時侍膳,有慈禧太后在,行止言語,處處需要顧忌,雖然每天一早到鍾粹宮問安,亦是單獨見面,但慈安太后知道“西邊”刻刻偵伺,體恤皇后,不肯讓她多作逗留。自從皇帝出天花以來,她積着無數的話想跟皇后細談,所以有此片刻,便脫略顧忌,不肯輕易放過了。
“有皇后在這兒侍候,你們散了去吧!”
這是慈安太后有意遣開左右,宮女們自然會意,紛紛離去,卻仍在走廊上守着,聽候招呼。有兩個機警的,便走到宮外看守,用意是防備長春宮的人來窺探皇后的行動。
皇后在這一個月之中,無日不以淚洗面,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卻不敢有任何哀傷的表示。此時當然不同,當慈安太后剛嘆口氣,一聲“可怎麼好呢”還沒有說完,兩滴眼淚已滾滾而下。
想起這是忌諱,趕緊背身拿手背去拭擦,卻已瞞不住慈安太后了。
“你痛痛快快哭吧!”慈安太后自己也淌了眼淚。
話雖如此,皇后不敢也不忍惹她傷心,強忍眼淚,拿自己的手絹送了過去,還強笑着說:“皇額娘別難過!太醫不是說,有把握了嗎?”
慈安太后不作聲,擦一擦眼睛,發了半天的愣,忽然說道:“你過來,我有句要緊話問你。”
“是!”皇后答應着,躬身而聽。
慈安太后卻又不即開口,而臉上卻越變越難看,說不出是那種絕望、悲傷還是恐懼的神色。
最後,終於開口了,語聲低沉而空曠,令人聽來覺得極其陌生似地,“皇上萬一有了什麼,該有個打算。”她說,“我得問問你的意思。”
皇后只聽清半句,就那前半句,象雷轟似的,震得她幾乎暈倒。
慈安太后卻顯得前所未有的沉着,“你別傷心,這會兒也還不到傷心的時候,”她捉住皇后的手,使勁搖撼了幾下,“你把心定下來,聽我說。”
“是!”皇后用抖顫的聲音回答,拿一雙淚光熒然的眼望着慈安太后,嘴角抽搐着,失去了平日慣有的雍容靜穆。
“咱們也不過是作萬一的打算。”慈安太后知道自己的態度和聲音嚇着了皇后,所以此時儘量將語氣放得緩和平靜,“平常百姓家,有‘沖喜’那麼一個說法,先挑一個過繼過來,也算是添丁之喜。我隱隱約約跟皇上說過,他說要問你的意思。”
這兩句話格外惹得皇后傷心。兩年多的工夫,在一起相處的日子,加起來怕不到兩個月,然而她知道皇帝的心,七分愛、三分敬,只是誰也沒有想到,中間會有人作梗!她不但體諒皇帝的處境,而且還深深自咎,覺得事情都由自己身上而起,如果不是對自己有那樣一份深情,皇帝也不致於對慧妃那樣負氣。
因爲負氣纔在乾清宮獨宿,因爲獨宿纔會微行,因爲微行,纔會有今天的這場病。從父親熟讀過女誡閨訓的皇后,一直有這樣的一種想法:不得姑歡是自己德不足以感動親心。唯有逆來順受,期望有一天慈禧太后會破顏一笑,說一兩句體恤的話,那時就熬出頭了。
但就是這樣一番苦心,如今亦成奢願,皇帝一崩,萬事皆休。二十一歲的皇后,撫養一個並非親生的兒子,在這陰沉沉的深宮中,這日子怎麼“熬”得下去?
這樣想着,彷彿就覺得整個身子被封閉在十八層地獄之下的窮陰極寒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億萬千年,永無出頭之日。這是何等可怕!皇后身不由主地渾身抖戰,若非森嚴的體制的拘束,她會狂喊着奔了出去。
“你怎麼啦?”連慈安太后都有些害怕了,“你怎麼想來着?”
皇后噤無一語,但畢竟還不到昏瞀的地步,心裡知道失禮,就是無法訴說,雙膝一彎,撲倒在慈安太后膝前。
“來人哪!”
在窗外伺候的宮女,就等着這一聲召喚。慈安太后的語聲猶在,已有人跨進殿門,走近來纔看清楚,皇后的臉色又白又青,象生了大病似的。這就不用慈安太后再有什麼囑咐了,四五個宮女,七手八腳地將皇后扶了起來。
“扶到榻上去!”慈安太后指揮着,“看有什麼熱湯,快端一碗來!”
鍾粹宮小廚房裡,經常有一鍋雞湯熬着,等端了一碗來,慈安太后親手捧給伏在軟榻上喘息的皇后。她還要下地來跪接,卻讓慈安太后攔住了。
這一來皇后才得大致恢復常態。不是宮女照料之功,是這一陣折騰,能讓皇后暫忘“境由心造”的恐怖。
“也不知怎麼了?”皇后強笑着說了這一句,忽又轉爲悽然之色,“總是皇額娘疼我,我沒有別的孝順,只替皇額娘多磕了幾個頭。”
這一個至至誠誠的頭,磕得慈安太后滿心愧歉。當初選中這個皇后,雖說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而實在是自己一手所促成。那知“愛之適足以害之”,兩年多來,眼看慈禧太后視皇后如眼中釘,既不能調和她們婆媳的感情,又不能仗義執言,加以庇護,甚至也不能規勸皇帝謹身自愛,以致於造成今天這個局面,一旦龍馭上賓,第一個受無窮之苦的,就是皇后。想想真是害得她慘了。
轉念及此,慈安太后心如刀割,渾身也就象要癱瘓似的,但想到“一誤不可再誤”這句話,興起彌補過失的責任心,總算腰又挺了起來,能夠強自支持下去了。
“還是談那件大事吧!”慈安太后說,“道光爺一支,溥字輩的就只有載治的兩個兒子,照說,該過繼小的那個,你若願意要大的那個,也好商量。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到這時,皇后纔開始能夠考量這件事。這是件頭等大事,不是挑一個兒子,是挑一位皇帝,關係着大清朝的萬年天下。皇后想到這一層,頓覺雙肩沉重,而且心裡頗有怯意,就象一個從未賭過錢的人,忽然要他將整個家業,選一門作狐注一擲那樣心慌意亂。
“說話呀!”慈安太后鼓勵她說,“你也是知書識字,肚子裡裝了好些墨水的人,該你拿大主意的時候,你就得挺起胸來。”
這一說,提醒了皇后,想起書本上的話,脫口答道:“國賴長君,古有明訓。”
慈安太后一愣,然後用遲疑的語氣問道:“話倒是不錯,那裡去找這麼一個溥子輩的‘長君’?連嘉慶爺一支全算上,也找不出來,要嘛只有再往上推,在乾隆爺一支當中去找。可有一層,找個跟你年紀差不多的,你這個太后可怎麼當啊?”
“太后、太后!”皇后自己默唸了兩句,覺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怎麼樣也想象不出,二十一歲的太后該是怎麼一個樣子?
看皇后容顏慘淡,雙眼發直,知道又觸及她的悲痛之處,看樣子是談不下去,慈安太后萬般無奈地嘆口氣說:“真難!
只好慢慢兒再說吧!”
等跪安退出,慈禧太后已經從養心殿回到了長春宮,派人傳召皇后,說是立等見面。
一聽這樣的語氣,皇后立刻就覺得脊樑上冒冷氣,想到剛到鍾粹宮去過,也想到自己的淚痕猶在,越發心慌,然而不敢有所遲疑,匆匆忙忙趕了去,看到慈禧太后的臉色如常,心裡略略寬了些。
“一交臘月,就該忙着過年了!”
“是!”皇后很謹慎地答應着。
“你已經料理過兩年了,那些規矩,總該知道了吧!”
“是。”皇后答道,“若有不明白的地方,還得求皇額娘教導。”
“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句話。該動手的,早早兒動手。”
皇后奉命唯謹,當天就指揮宮女,太監,從長春宮開始,撣塵糊窗子,重新擺設,佈置得煥然一新。
此外歲末年初的各項儀典,亦都照常辦理,只是要皇帝親臨主持的,象寫“福”字遍賜京內外大臣的常年例規之類,自然是停止了。
因此,統攝六宮的皇后,在表面上看來,格外是個“當家人”的模樣,明知內務府事事承旨於慈禧太后,早已有了安排,卻不能不細心檢點,處處操勞,怕萬一照顧不到,又看“西邊”的臉色。
※※※
人是忙着“不急之務”,皇后的一顆心卻總懸懸地飄蕩在養心殿東暖閣。她跟皇帝住得不遠,就在養心殿西面的體順堂,但是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禮法所限,不能象尋常百姓家的夫婦,來去自如。而且晨昏省視,當着一大堆太監、宮女,也不能說什麼“私話”。所以對於皇帝的病情,她亦是耳聞多於目睹。
得力的是個名叫二妞的宮女,每天是她去探聽了各式各樣的消息,隨時來奏報皇后。她幹這個差使很適宜,因爲她不曾選進宮來以前,家住地安門外,有個常相往來的鄰居,便是醫生,耳濡目染,頗懂醫藥,可爲皇后備“顧問”。
“萬歲爺嘴裡的病不好。”二妞憂形於色地說,“太醫說了,怕是‘走馬牙疳’。”
“走馬牙疳?”皇后驚訝地問,“那不是小孩兒纔有的病嗎?”
“天花不也是?”
一句反問,說得皇后發愣,好半天才問:“要緊不要緊?”
二妞不敢說“要緊”,幾天之內,就可以令病人由昏迷不醒,譫妄致死,她只這樣答道:“這個病來得極快,不然,怎麼叫‘走馬’呢?”
“太醫怎麼說?”
“說是溫補的藥,萬不能進。萬歲爺內裡的毒火極旺,只有用清利的方子,大解多,可以敗火,可又怕萬歲爺的底子虛。”所以,二妞話到口邊,欲止不可:“太醫也很爲難。”
皇后深知宮中說話的語氣,這樣的說法,就表示對病症沒有把握了,一急之下,起身就說:“我看看去。”
這時是晚膳剛過,自鳴鐘正打過五下。冬日晝短,已經天黑,不是視疾的時候,但皇后既如此吩咐,不能不聽,於是先派人到養心殿去通知首領太監,然後傳喚執事,打着燈,引領皇后直向養心殿東暖閣而去。
殿中一片悽寂,燈火稀微,人影悄悄,只有濃重的藥味,隨着尖利的西北風散播在陰沉沉的院落中,皇后打了個寒噤,哆嗦着問小李:“皇上這會兒怎麼樣?”
“這會兒剛歇着。”小李跪着答奏,“今兒的光景,又不如昨天,左邊臉上的硬塊抓破了,流血水。太醫說,怕要穿腮。”
“穿腮?”皇后想一想才明白,明白了卻又大驚,穿腮不就是在腮上爛成一個洞?“這,這麼厲害?”
小李不答,只磕個頭說:“皇后請回宮去吧!”
這是勸阻皇后,自然是怕皇后見了病狀傷心。意會到此,她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但如說要皇后空走一趟,就此回去,論責任不可,論感情不忍,所以她拒絕了小李的奏勸,斷然答道:“不!我在這兒等一會。”
“那就請進去看一看。”
“也好。”
“花盆底”的鞋,行路“結閣”有聲,皇后怕驚醒了皇帝,扶着二妞的肩,躡着足走。東暖閣甚大,磚地硬鋪,是個不宜於安設病榻的地方,又因爲皇帝熱毒滿身,特地把暖爐撤走,越發覺得苦寒可畏。皇后每次一走進來,總是從心底起陣陣瑟縮之意。這天比較好些,因爲新設了一道黃緞幃幕,畢竟擋了些寒氣。但也就是因爲這道幃幕,氣味格外令人難聞。皇帝腰間的癰,不斷作膿,而走馬牙疳,由於口腔糜爛,氣息特重,都爲那道幃幕阻隔難散,掀起幃幕,一聞之下,幾乎令人作嘔。
皇后趕緊放手,咽口唾沫,回身向小李說道:“這怎麼能住?好人都能住出病來!也不拿點香來薰薰!”
“原是用香薰了,萬歲爺說是反而難聞,吩咐撤了。”
彼此的語聲雖輕,還是驚醒了皇帝,含糊不清地問道:
“誰啊?”
小李趕緊掀幃入內,略略提高了聲音答道:“皇后來瞧萬歲爺。”
他的話不曾完,皇后已跟着入幕,依然守着規矩,蹲下來請了個安。
皇帝在枕上轉側着,兩道遲鈍的眼光,投向皇后,也讓皇后在昏黃搖晃的燭光下,看清了他的臉,虛火滿面,雙頰腫得很厲害,左面連着嘴脣有個硬塊,抓破了正在滲血水,上下兩脣則都向外鼓着,看得出牙齦發黑,又腫又爛。
這可怖的形容,使得皇后在心裡發抖,令人不寒而慄的是想象,想象着皇帝一瞬不視,六宮號咷的光景,她幾乎又要支持不住了。
“怎麼不端凳子給皇后?”皇帝很吃力地說。
皇后沒有用凳子,是坐在牀沿上,看一看皇帝欲語又止,於是小李向二妞使了個眼色,一前一後退了出去。
“你看我這個病!”幕外的人聽得皇帝在說:“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
“皇上千萬寬心,”皇后的話也說得很慢,聽得出是勉力保持平靜,“‘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全靠自己心靜,病纔好得快。”
“心怎麼靜得下來?”皇帝嘆口氣,“李德立簡直是廢物,病越治越多……。”語氣未終,而終於無聲,隨後又是一聲長嘆。
“今兒看了脈案,說腰上好得多了。”
“好什麼?”皇帝答道:“我自己知道。”
“皇上自己覺得怎麼樣?”
“口渴,胸口悶,這兒象火燒一樣。”皇帝停了一下又說,“前兩天一夜起來十幾遍,這兩天可又便秘。”
這時的皇帝,精神忽然很好了,要坐起來,要照鏡子,坐起來不妨,要鏡子卻沒有人敢給。痘疤不曾落淨,脣鼓腮腫,臉上口中,潰爛之處不一,這副醜怪的形容,如果讓平日頗講究儀容修飾的皇帝,攬鏡自顧,只怕當時就會悲痛驚駭得昏厥。所以,養心殿的太監,早就奉了懿旨,凡有鏡子,一律收藏,笨重不便挪動的穿衣鏡之類,則用紅緞蒙裹。此時皇后苦苦相勸,不便說破實情,只反覆用相傳病人不宜照鏡子的忌諱,作爲理由,纔將皇帝勸得怏怏而止。
逗留的時間,已經不少,即令皇帝是在病中,皇后要守禮法,亦不宜耽擱得久待。找個談話間的空隙,打算跪安退出,而皇帝不許。
“難得今兒有精神,你還陪着我說說話吧!”皇帝說,“一個人睡不着,思前想後,盡是推不開的心事。”
皇后意有不忍,答應一聲:“是!”仍舊坐了下來。
“趁我這會兒能說話,有件事要問你。”皇帝放低了聲音問:“鍾粹宮皇額娘,問過你了?”
一提此事,皇后便感到心酸,“趁這會兒還能說話”這一句,更覺得出語不祥,皇后就無論如何不肯談這件事了。
“這會兒還提它幹什麼?壓根兒就是多餘。”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皇上歇着吧!”皇后搶着說道,“何苦瞎操心?”
就這時小李闖了進來,帶着警戒的眼色看一看皇帝,然後直挺挺地跪下來說:“萬歲爺該進粥了。”
“吃不下。”皇帝搖搖頭。
小李原是沒話找話,用意是要隔斷皇帝與皇后的交談,因爲慈禧太后耳目衆多,正經大事以不談爲宜。他的心意,皇帝還不大理會得到,皇后卻很明白,便又站起身來:“宮門要下鑰了。皇上將息吧,明兒一早我再來。”
皇帝惘然如有所失,但也沒有再留皇后。這一夜神思亢奮,說了好些話,問到載澂,問到新任署理兩江總督劉坤一,問到剛進京的新任兩廣總督英翰,也問到奉召來京的曾國荃、蔣益澧、郭嵩燾等人。
這些情形在第二天傳了出去,有人認爲是皇帝病勢大見好轉的明證,也有人心存疑懼,私底下耳語,怕是“回光反照”。不幸地,這個憂慮,竟是不爲無見,皇帝的徵候,很快地轉壞了,脈案中出現了“神氣漸衰,精神恍惚”的話。
這天是南書房的翰林、黃鈺、潘祖蔭、孫詒經、徐郙、張家驤奉召視疾,由東暖閣到西暖閣,兩宮太后垂淚相關,向這班文學侍從之臣問道:“你們讀的書多,看看可有什麼法子挽回?”
因爲是與軍機大臣一起召見,南書房的翰林,除了孫詒經建議下詔廣徵名醫入京以外,其餘都不敢發言。
“孫詒經所奏,緩不濟急。”恭王這樣奏陳:“如今唯有仍舊責成李德立,盡心伺候,較爲切合實際。”
“李德立到底有把握沒有呢?”慈禧太后悽然說道:“他說的那些話,我們姊妹倆也不大懂,你們倒好好兒問一問他。”
於是孟忠吉宣召李德立入殿,與羣臣辯難質疑。
在李德立,這一個月真是心力交瘁,形神俱疲,又瘦又黑,神氣非常難看。皇帝的病有難言之隱,而他亦確是盡了力,至於說他本事不好,那是無可奈何之事,所以兩宮太后和軍機大臣,都沒有什麼詰責。孫詒經自然有些話問,只是不明病情,問得近乎隔靴搔癢,而且太醫進宮請脈,多少年代以來的不傳之秘,就是首先要在脈案、藥方上留下辯解的餘地,李德立又長於口才,這樣子就無論如何問不過他了。
說來說去是皇帝的氣血虧,熱毒深,虛則要“裡託”以培補元氣,而進補又恐陽亢火盛,轉成巨禍。李德立引前明光宗爲鑑,光宗以酒色淘虛了的身子,進大熱的補藥“紅丸”而致暴崩,是有名所謂“三案”之一,孫詒經對這重公案的前因後果,比李德立了解得還透徹,自然無話可說。
“那麼,”到最後,慈禧太后問,“如今到底該怎麼辦呢?”
“唯有滋陰益氣,敗火清毒,竭力調理,先守住了,自有轉機。”
“能不能用人蔘?”
“只怕虛不受補。”李德立道:“該用人蔘的時候,臣自當奏請聖裁。”
“你看,”慈禧太后側臉低聲:“還有什麼話該問他?”
慈安太后點點頭,想了一會纔開口:“李德立!皇上從小就是你請脈,他的體質,沒有比你再清楚的。你怎麼樣也要想辦法,保住皇上,你的功勞,我們都知道,現在我當着王爺、軍機、南書房的先生的面說一句,將來決不會虧負你!”
李德立聽到後半段話,已連連碰着響頭,等慈安太后說完,他又碰個頭,用那種近乎氣急敗壞,不知如何表達感激與忠忱的語氣答道:“臣仰蒙兩位皇太后跟皇上天高地厚之恩,真正是粉身碎骨、肝腦塗地都報答不來。爲皇上欠安,臣日夜焦慮,只恨不能代皇上身受病痛。皇上的福澤厚,仰賴天恩祖德,兩位皇太后的蔭庇,必能轉危爲安。”
最後這兩句話,十分動聽,兩宮太后不斷頷首。這樣自然不須再有討論,恭王領頭,跪安退出。到了殿外,招招手將榮祿找了來,悄悄吩咐他去跟李德立討句實話:皇上的病,到底要緊不要緊?
“怎麼不要緊?”李德立將榮祿拉到一邊,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咦!何以這個樣,請起來,請起來!”
榮祿急忙用手去拉,而李德立賴着不起來,說是有句話得先陳明,取得諒解,方肯起身。
“原是要你說心裡的話。你請起來!只要你沒有粗心犯錯,王爺自然主持公道。”榮祿已約略猜出他的心思,所以這樣回答。
“聖躬違和,是多大的事,我怎麼敢粗心?”李德立咽口唾沫,接着又說:“皇上到底是什麼病,只怕兩位皇太后也知道了。現在榮大人傳王爺的話來問我,我不敢不說實話,皇上眼前的徵候,大爲不妙。萬一有個什麼,全靠榮大人跟王爺替我說話。”說完,雙手撐地磕了一個頭。
“起來,起來!有話好說。”榮祿提醒他說,“你的事是小事!”
意思是皇帝的病,纔是大事,此時情勢緊急,那裡有工夫來管他的功名利祿?李德立聽得這樣的語氣,雖因未得他的千金重諾,依然禍福難測,但也不敢再嚕囌了。
“我跟榮大人說實話,”他站起身來,低聲說道:“皇上怕有‘內陷’之危。”
“內陷!”榮祿既驚且惑,“天花纔會內陷,天花不是早就落痂了嗎?”
“不然,凡是癰疽,都會內陷。”
李德立爲榮祿說明,如何叫做“火陷”、“幹陷”、“虛陷”?這三陷總名內陷,症狀是“七惡疊見”,最後一惡,也是最嚴重的一惡,“精神恍惚”已在皇帝身上發現了。
“何致於如此!你早沒有防到?”
這有指責之意,李德立急忙分辯,他先念了一段醫書上的話:“‘外症雖有一定之形,而毒氣流行,亦無定位,故毒入於心則昏迷,入於肝則痙厥、入於脾則腹疼脹、入於肺則喘嗽、入於腎則目暗、手足冷。入於六腑,亦皆各有變端。’”接着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額角,低聲說道:“心就是腦,皇上的毒,到了這裡了。還有句話,我不敢說。”
“這還有什麼不敢說的?”
“榮大人,你聽見過‘悔瘋入腦’這句話沒有?”
榮祿不答,俯首長吁。然後用嘶啞的聲音問了句:“到底還有救沒有?”
“很難了。”李德立很吃力地說:“拖日子而已。”
“能拖幾天?”
“難說得很。”
※※※
既說拖日子,則總還有幾天,不致於危在旦夕。榮祿這樣思量着,也就不再多問。那知道當天下午,皇帝的病勢劇變,入於昏迷。榮祿趕緊派出人去,分頭通知,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弘德殿行走的師傅以及南書房翰林,紛紛趕到,這時也顧不得什麼儀制了,一到就奔養心殿。但見昏黃殘照,斜抹殿角,三兩歸鴉,棲息在牆頭,“哇哇”亂叫,廊上階下,先到的臉色凝重,後到的驚惶低問。李德立奔進奔出,滿頭是汗。
忽然,有名太監匆匆閃了出來,低沉地宣旨:“皇太后召見。”
進入西暖閣,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兩宮皇太后已經淚如泉涌,都拿手絹捂着嘴,不敢哭出聲來,只聽得李德立在說:“不行了!人都不認得了!”
“怎、怎麼辦呢?”慈禧太后結結巴巴地問。
跪在後面的翁同龢,擡起頭來,看着李德立,大聲問道:
“爲什麼不用‘回陽湯’?”
“沒有用。只能用‘麥參散’。”
就這時候,莊守和奔了進來,一跪到地,哭着說道:“牙關撬不開了!”
聽得這話,沒有一個人再顧得到廟堂的禮節,紛紛站起,踉踉蹌蹌奔向東暖閣。入內一看,只見皇帝由一名太監抱持而坐,雙目緊閉,有個御醫捧着一隻明黃彩龍的藥碗,另外一個御醫拿着一雙銀筷,都象傻了似的,站在御榻兩旁。
見此光景,一個個也都愣住了。羣臣相見,有各種不同的情形,或在殿廷,或在行幄,都知道何以自處,唯有象這樣子,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有的跪下磕頭,有的想探問究竟,獨有一個人搶上前去,瞻視御容,這個人是翁同龢。
這一看,一顆心便懸了起來,他伸出一隻發抖的手去,屏息着往皇帝口鼻之間一探,隨即便一頓足,雙手抱着頭,放聲大哭。
這一哭就是報喪。於是殿裡殿外,哭聲震天,一面哭,一面就已開始辦喪事,摘纓子、卸宮燈、換椅披,尚未成服,只是去掉鮮豔的顏色。而名爲“大喪”,實非大事,大事是嗣皇帝在那裡?
大清朝自從康熙五十一年十月間,第二次廢太子允礽,禁錮鹹安宮以後,從此不建東宮,嗣位新君,在大行皇帝生前,親筆書名,密藏於“金匱玉盒”之中。一旦皇帝駕崩,第一件大事就是打開這個“金匱玉盒”,但是同治皇帝無子,大清朝父死子繼,一脈相傳的皇帝系,到此算是中斷了!“兩位皇太后請節哀!”一直在養心殿照料喪事的榮祿,找個機會到西暖閣陳奏:“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還有大事要辦!”
這一說,慈禧太后放下李德立進呈的,“六脈俱脫,酉刻崩逝”的最後一張脈案,慢慢收了眼淚,看着養心殿的總管太監說,“都出去!”
“是!”
太監宮女,一律迴避,西暖閣內就是榮祿爲兩宮太后密參大計。這樣過了半個鐘頭,才見他匆匆出殿,回到內務府朝房,用藍筆開了一張名單,首先是近支親貴:惇親王奕誴、恭親王奕-、醇親王奕譞、孚郡王奕譓、“老五太爺”綿愉的第五子襲爵的惠郡王奕詳、宣宗的長孫貝勒載治、恭親王的長子貝勒載澂,奕詳的胞弟鎮國公奕謨;然後是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南書房翰林、弘德殿行走的徐桐、翁同龢、還有個紅得發紫,現在紫得快要發黑的王慶祺,一共二十九個,算是皇室的“一家人”。
名單開好,榮祿派出專人去傳懿旨,立召進宮。這二十九個人,起碼有一半還留在宮內,要宣召的,幾乎全是漢人,滿洲大臣中,只有一個文祥,因爲病體虛弱,又受了這“天驚地坼”的刺激,支持不住,回家休息去了。
不用說,這是商量嗣立新君。倉卒之間,不知如何定此大計?亦沒有私下商量的可能,擁立誠然是從古以來保富貴的絕好機會,但卻苦於無人可擁。一個個只是不斷在猜測,兩宮太后不知道可有看中了的人,如果有了,那是誰?大清朝並無兄終弟及的前例,然則一定是爲大行皇帝立嗣,看起來載治的兩個兒子,必有一個是大貴的八字。
這時的西暖閣,已換了個樣子,一片玄素,點的是胳膊般粗的白燭,光焰爲門縫中鑽進來的西北風,搖晃得不停。也不知是由於嚴冬深宵的酷寒,還是內心激動所致?只是一個個的身子都在哆嗦,牙齒震得格格有聲。
※※※
就在這象雪封冰凍的氣氛中,聽得太監遞相擊掌,一對白紙燈,導引着兩宮太后臨御,只聽見“花盆底”踩着磚地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還能聽得“息率、息率”擤鼻子的聲音,兩宮太后並排出現,一式黑布棉旗袍,光禿禿的“兩把兒頭”,沒有花,也沒有纓子,眼睛都腫得杏兒般大。
站班迎候的王公大臣,隨着兩宮太后進了西暖閣,由惇王領頭行了禮。慈禧太后未語先哭,她一哭,慈安太后自然更要哭,跪在地下的,亦無不欷歔拭淚。
慈禧太后在一片哭聲中開口:“如今該怎麼辦?大行皇帝去了,我們姐妹怎麼再辦事?”
這一問大出意外,不談繼統,先說垂簾,似乎本末倒置。惇王、恭王和醇王,都不知如何回奏,首先發言的是伏在墊子上喘氣的文祥。
“邦家不幸,宗社爲重。唯有請兩位皇太后,擇賢而立,然後懇請垂簾。”
這意思是在載治的兩個兒子中,選一個入承大統,這時恭王纔想到,正是該自己說話的時候了。
就在皇帝駕崩到奉召入西暖閣的這段時間中,他在軍機大臣直廬中,已經跟人商量過,反覆辯詰,爲了替大行皇帝立嗣,也爲了維持統緒,唯有在載治的兩個兒子中,挑一個入承大統,所以這時便磕頭說道:“溥倫、溥侃爲宣宗成皇帝的曾孫,請兩位皇太后作主,擇一承繼大行皇帝爲子……。”
他的語氣未完,惇王便緊接着說:“溥倫、溥侃不是宣宗成皇帝的嫡曾孫,不該立!”
不該立,該立誰呢?若論皇室的溥字輩,除了載治的兩個兒子,此外就更疏遠了,惇王向來是想到就說,不問後果的脾氣,而這一說恰好逢合着慈禧太后的本意。
“溥字輩沒有該立的人。”她的聲調顯得出奇地沉着,“文宗沒有次子,如今遭此大變,要爲文宗承繼一個兒子。年紀長的,不容易教養,實在有難處,總得從小抱進宮的纔好。現在當着大家在這裡,一句話就定了大局,永無變更。”她指着慈安太后說:“我們姊妹倆商量好了,是一條心,姐姐,是不?”
慈安太后一面拿塊白雪絹擦眼睛,一面點了點頭。
“我現在就說,你們聽好了!”
說着,雙眼中射出異常威嚴的光芒,被掃到的人,不由得都俯伏了。在理應該如此,因爲宗社大計,生民禍福,就在她這句話中定局。
“醇親王的兒子載湉,今年四歲,承繼爲文宗的次子。你們馬上擬詔,商量派人奉迎進宮。”
話還沒有完,肅然跪聆的王公親貴、元老大臣中突然起了**,只見醇王連連碰頭,繼以失聲痛哭,是絕望而不甘的痛哭,彷彿在風平浪靜的湖中,突然發覺自己被捲入一個湍急的漩渦中似的。本性忠厚的醇王,一直以爲“家大業大禍也大”,如今片言之間成爲“太上皇”,這禍是太大了!
憂急攻心,一下子昏迷倒地,他旁邊就是他的同母弟孚王,同氣連枝,休慼相關,急忙上前攙扶,而醇王形同癱瘓,怎麼樣也不能使他好好保持一個跪的樣子。
於是匆匆散朝,顧不得慰問醇王,都跟着恭王到了軍機處。一面準備奉迎四歲的新皇帝進宮,一面商量,如何將這件大事,詔告天下。
有的說用懿旨,有的說應該在皇帝的遺詔中先敘明白。結果決定即用懿旨,也該在遺詔中指明。而新皇帝到底是以什麼身分繼承皇位,又要先說明白,不然就會象明世宗以外藩繼統那樣,搞出尊崇“本生”的“大禮議”,遺患無窮。
“一定要說明白,新君承繼爲文宗之子。”潘祖蔭說,“這樣子統緒就分明瞭。”
“還要敘明是‘嗣皇帝’,詔告天下,皇位由繼承大行皇帝而來。”翁同龢說,“這纔不負大行皇帝的付託。”
大行皇帝臨終並無一句話,何嘗有所付託,但大家都明白,這是爲了永除後患,不得不有所假託的說法,尤其是在醇王震動、大失常態的景象,記憶正新之際,無不覺得潘、翁兩人的見解,十分正確。
“就這樣吧,”恭王作了結論:“承繼文宗爲子,接位爲嗣皇帝。”
於是分頭動筆,潘祖蔭、翁同龢受命撰擬遺詔;“欽奉懿旨”的“明發”,則是軍機所掌的大權,他人不便參與,同時也不便由值班的“達拉密”動筆,所以恭王囑咐文祥擬旨。
這樣分派定了,一屋子的人分做三處,翁、潘二人與南書房翰林在西屋商酌遺詔,文祥由榮祿陪着在東屋執筆寫旨,其餘的都在正屋商量喪儀。
“我不行!”病後虛弱,兼且受了重大的刺激的文祥,擱筆搖頭:“簡直書不成字了。”
“中堂!”榮祿自告奮勇,“你念我寫。”
“好吧!你聽着。”文祥把座位讓給榮祿,自己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略想一想,慢慢念道:“‘欽奉懿旨: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着承繼文宗顯皇帝爲子,入承大統,爲嗣皇帝。’”
寫到一半,進來一個人,是沈桂芬,起先詫異,不知榮祿在寫什麼?及至看清楚是在擬旨,頓時變色,心裡是說不出的那股不舒服,同時也有無可言喻的氣憤,覺得榮祿擅動“‘樞筆”,是件“此可忍、孰不可忍的事”!
然而此時何時?皇帝初崩,嗣君未立,爲了榮祿擅動樞筆而鬧了起來,明明自己理直,亦一定不爲人所諒,說是不顧大局。看起來竟是吃了個啞巴虧。
沈桂芬的氣量小是出名的。一次五口通商大臣崇厚從天津奉召入京,帶了好些海鮮,分贈軍機大臣及總理大臣,獨獨漏了沈桂芬一份,事後發覺,深爲惶恐,趕緊又備了一份補送,沈桂芬拒而不納。
又有一次是翁同龢宴客,陪客中有一個來自外省,京朝大老,素不識面,主人爲雙方引見時,那陪客一時忽略,未曾意會到“沈尚書”是“大軍機”,禮貌上不是如何了不得的尊重,沈桂芬亦大爲不快,竟致悻悻然不終席而去。
禮節細故,尚且如此,何況擅動“樞筆”?要發作實有未便,不發作心裡堵得發慌,所以在東屋坐立不安。而榮祿一向幹練機警,這時因爲新逢大喪,心裡有許多大事在盤算,竟不曾發覺沈桂芬的神色有何異狀?至於文祥,體力衰頹,心神受創,當然更顧不到了。
“行了!”文祥還將旨稿遞了給沈桂芬,“經笙,託你拿去跟六爺,還有幾位商酌一下,就遞了上去吧!”
到底找到了一個機會,沈桂芬答道:“仲華的大筆,自然是好的。何用再斟酌?”
壞了!榮祿恍然大悟,自己越了軍機的權,但此時不是解釋的時候,更不能說要回來撕掉,請沈桂芬執筆重寫,只好以後等機會再說。
於是扶着文祥走到外屋,只見恭王正與大家在字斟句酌,但不是“懿旨”是“遺詔”,最後定了稿,爲大行皇帝留下的話是:“朕蒙皇考文宗顯皇帝覆載隆恩,付畀神器;沖齡踐祚,寅紹不基。臨御以來,仰蒙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宵旰憂勞;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政。仰維列聖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爲本,自維德薄,敢不朝乾夕惕,惟日孜孜?
十餘年來,稟承慈訓,勤求上理,雖幸官軍所至,粵捻各匪,次第削平;滇黔關隴苗匪回亂,分別剿撫,俱臻安靖,而兵燹之餘,吾民瘡痍未復,每一念及寤寐難安。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災,凡疆臣請蠲請賑,無不立沛恩施。深宮兢惕之懷,當爲中外臣民所共見。
朕體氣素強,本年十一月適出天花,加意調攝,乃邇日以來,元氣日虧,以致彌留不起,豈非天乎!
顧念統緒至重,亟宜傳付得人。茲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着承繼文宗顯皇帝爲子,入承大統,爲嗣皇帝。特諭!’嗣皇帝仁孝聰明,必能欽承付託。‘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惟日矢憂勤惕勵,於以知人安民,永保我不基;並孝養兩宮皇太后,仰慰慈懷。兼願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職;思輔嗣皇帝郅隆之治,則朕懷藉慰矣!
喪服仍依舊制,二十七日而除。佈告天下,鹹使聞知。”
這一道懿旨,一道遺詔,性質都重在爲文宗承繼次子,爲國家立新君,算是喜事,而且又有御名在內,所以用黃面紅裡的護封。等安排妥當,御前大臣所擬的奉迎嗣皇帝的禮節,亦已用紅單帖寫就,於是遞牌子請起,面奏兩宮太后定奪。
當文祥與榮祿擬懿旨,南書房翰林擬遺詔的時候,恭王與親貴大臣,曾有成議,大行皇帝無子,將來嗣皇帝生了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爲子。這個打算與兩宮太后的意思,完全相同,因此懿旨重新修改,特爲加上了這一筆。
“奉迎嗣皇帝的禮節,臣等公議,”惇王面奏:“嗣皇帝穿蟒袍補褂,進大清門,由正路入乾清宮,到養心殿謁見兩位皇太后,然後在後殿成服。”
“可以!”慈禧太后問,“派誰去接?你們商量過沒有?”
“商量過了。想請旨派孚郡王率領御前大臣,到‘潛邸’
奉迎。”
“那就快去吧!”慈禧太后又說,“天氣太冷,可當心,別讓孩子着了涼。”
慈禧太后口中的孩子,就是嗣皇帝,今年才四歲,是醇王福晉,也是小名“蓉兒”的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雖然行二,實同長子。他生下地不久,就被賞了頭品頂戴,一個月前又以大行皇帝的“天花之喜”,加恩親貴近臣,賞食輔國公俸。公爵是寶石頂,醇王福晉特爲替他做了一頂小朝冠,全套的小蟒袍、小補褂,預備新年進宮賀節之用,這時卻先派上了用場,老早將他打扮得整整齊齊,等候宮中派人來接。
※※※
奉迎新君的儀仗,是午夜時分出宮的,由孚王率領,直往太平湖的醇王府。這座曾爲八旗女詞人西林太清春吟詠之地的園林,人傑地靈,龍“潛”於此,如今得改稱“潛邸”,欽使到門,只見大門洞開,燈火輝煌,孚王捧詔直入,先宣懿旨,後敘親情。
“七嫂!”孚王請着安說:“大喜!”
醇王福晉不知道怎麼說了?又淌眼淚、又露笑容,自己都不分辨心中是何感覺。
“皇上呢?”孚王不敢耽擱,放下手裡的茶碗,站起身來說:“請駕吧?”
“奶媽呢?”醇王福晉問,“可是一起進宮?”
“內務府已經傳了嬤嬤了。”孚王答道,“一起進宮也可以,請懿旨辦吧!”
“千萬請九爺面奏皇太后,還是得讓奶媽照料孩子……。”
“嗐!”一句話不曾完,醇王大聲打斷,“什麼孩子?皇上!”
“一時改不過口來。”醇王福晉很費勁地又說:“皇上怕打雷,離不得他那奶媽。”
“是了!我一定拿七嫂的話,代奏兩位太后。”孚王回身吩咐:“請轎!”
等一頂暖轎擡了進來,醇王福晉親手抱着睡熟了的“孩子”交與孚王,嗣皇帝就這樣睡在孚王懷中,進入深宮。
進宮叫門,交泰殿的大鐘正打三下,兩宮太后還等候在養心殿西暖閣,嗣皇帝熟睡未醒,所謂“謁見”也就免了。慈禧太后自道心緒不寧,四歲的新君,便由鍾粹宮的太監抱着,暫時歸慈安太后撫養。潛邸來的奶媽,跟着到鍾粹宮當差,可以教醇王福晉放心了。
這一夜宮中燈火錯落,許多人徹夜未眠,身有職司,忙忙碌碌在料理喪事的,固然甚多,枯坐待命,只好以閒談來打發漫漫長夜的,卻也不在少數。於是,有個離奇的傳說,便在這些太監的閒談中,很快地傳播開來。
傳說中皇帝的“內陷”,是由受了驚嚇所致。那天——十二月初四午後,皇后到養心殿東暖閣視疾。皇帝見她淚痕宛然,不免關切,問起緣故,皇后一時忍耐不住,把又受了慈禧太后責備的經過,哭着告訴了皇帝。
那知慈禧太后接得報告,已接踵而至,搖手示意太監,不得聲張,她就悄悄在帷幕外面偷聽。聽得皇帝安慰皇后:“你暫且忍耐,總有出頭的日子!”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忍不住要“出頭”了。
據說她當時的態度非常粗暴,民間無知識的惡婆婆的行徑無異,掀幕直入,一把揪住皇后的頭髮,劈面就是一掌!
皇后統率六宮,爲了維持自己的尊嚴,當此來勢洶洶之際,但求免於侮辱,難免口不擇言,所以抗聲說道:“你不能打我,我是從大清門進來的。”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卻如火上加油。慈禧太后平生的恨事,就是不能正位中宮,皇后的抗議正觸犯她的大忌,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厲聲喝道:“傳杖!”
“傳杖”是命內務府行杖。這只是對付犯了重大過失的太監宮女的辦法,豈意竟施之於皇后!皇帝大驚,頓時昏厥,這一來才免了皇后的一頓刑罰,而皇帝則就此病勢突變,終於不起。
這個傳說,悄悄在各宮各殿傳佈,沒有人敢去求證,所以其事真僞,終於不明。但慈禧太后在皇帝崩逝以後,定策迎取嗣皇帝進宮,始終不曾讓皇后參與,卻是有目共見的事實。今後皇后以新君的寡嫂,住在宮中,算是什麼身分?統攝六宮的權職,究竟還存在不存在?這些都是絕大的疑問。
內廷如此,外間的議論,自然更多。就事論事,懿旨頗費猜疑,說是“皇帝龍馭上賓,未有儲貳,不得已以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承繼文宗顯皇帝爲子,入承大統爲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爲子”,則將來此一皇子,是繼嗣而不一定繼統。因此有人以宋初皇位遞嬗的經過爲鑑,憂慮着大行皇帝會成爲明武宗第二,而嗣皇帝就象明世宗那樣,自成一系,這一來將會生出無數糾紛。同時,居孀的皇后,也就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因爲嗣皇帝將來生有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爲後,同時承受大統,接位爲帝,則此時的皇后阿魯特氏,便是太后,否則便僅僅只有一個兒子,而不是有一個做皇帝的兒子。
這些是稍微多想一想就能明白的道理,等想明白了,便不免爲皇后不平。前朝帝皇,英年崩逝的例子不能算少,大致新寡的皇后總能受到相當的尊重,象這位同治皇后那樣,彷彿有罪被打入冷宮似的,卻是絕無僅有,特別是與醇王一家相比,榮枯格外明顯。在王公親貴中,頗有人存着這樣一個疑問,文宗的胞侄有好幾人,何以偏偏選中醇王福晉所出的這一個?因而懷疑慈禧太后與醇王早有聯絡一樣,就象十三年前,慈禧太后與恭王早有聯絡一樣。而居間傳話的人,自然是榮祿,醇王與榮祿的關係之深,是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
不知是由於真的懷疑,還是妒嫉,或者遷怒,一時從親貴到朝士,對醇王持着反感的,大有其人。妒嫉與遷怒,都可以置之度外,如果是有所懷疑,醇王就無法保持緘默了。
不說前代,只談本朝,現成就有個“皇父攝政王”的稱呼在,醇王與多爾袞情況不同,但論身分,卻是名符其實的皇父。眼前雖由兩宮太后垂簾,但嗣皇帝總有親政的一日,如果他是象明世宗那樣“孝思不匱”,授以“皇父”的名號,畀以攝政的實權,那時就誰也不能想象醇王會如何生殺予奪,但憑愛憎地作威作福?
這些疑慮別人想得到,醇王本人當然也想得到,從西暖閣初聞懿旨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因此纔會震驚而致昏迷。事後越想越不安,深怕從此多事,決定自己先表明心跡,情願閒廢終身,不聞政事,所以寫了那樣一道奏摺:
“臣侍從大行皇帝十有三年,時值天下多故,嘗以整軍經武,期睹中興盛事,雖肝腦塗地,亦所甘心。何圖昊天下吊,龍馭上賓,臣前日瞻仰遺容,五內崩裂,已覺氣體難支,猶思力濟艱難,盡事聽命。忽蒙懿旨下降,擇定嗣皇帝;倉猝間昏迷,罔知所措。迨舁回家,身戰心搖,如癡如夢,致觸犯舊有肝疾等病,委頓成廢。惟有哀懇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無遺;曲賜於全,許乞骸骨,爲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爲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使臣受幈幪於此日,正邱首於他年,則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鴻施於無既矣。”
這在醇王是篇大文章,親筆寫成初稿,特爲請了幾位翰林來替他潤飾,情哀詞苦,看過折底的人,都覺得可以看出醇王的膽小、謹慎、忠厚——他就是要給人這樣一個印象。
奏摺上達慈禧太后,提筆批了一句:“着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悉心妥議具奏。”交到軍機,轉諮內閣。
從十二月初六起,內閣天天會議。首先是議垂簾章程,這有成案可循,不費什麼事,議到醇王的這個摺子,是由恭王親自主持。其實醇王的這個奏摺,主要的,亦是爲恭王而發,彼此心裡都明白,恭王是個很爽快的人,不作惺惺之態,率直說道:“醇王所有的差使,宜乎都開去。以親王世襲罔替。”
與議羣臣,相顧默然,只有禮部尚書萬青藜說了話,但與開去醇王所有的差使無關。他問:“醇親王的稱謂如何?”
這一問絕不多餘,相反地,正要有此一問,才能讓恭王有個表達意見的機會,他加重語氣答道:“但願千百年永遠是這個名號。”
這就是說:醇親王永遠是醇親王。生前既不能用“皇父”的稱號,身後亦不會被追尊爲皇帝。如果有此一日,那便是蹈了明朝“大禮議”的覆轍,決非國家之福。
定議以後,少不得還有許多私下的議論,特別是翁同龢的話多。自從皇帝一病,連番召見。每每與軍機、御前“合起”,儼然在重臣之列,而且又新奉懿旨,與近支王公、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一起爲皇帝穿孝百日,這更是太后把他看作皇室的“自己人”的表示。因此,翁同龢不肯妄自菲薄,覺得遇到自己該說話,可說話的時候,應該當仁不讓。
他要說的話是:醇王別項差使可開,管理神機營的差使不可開。因爲神機營是醇王一手所經理,如果改派他人,威望夠的,未見得熟悉,熟悉的威望又不夠。然而這話他又不肯在閣議中說,怕恭王不高興,只在事後預備上一個奏摺,專門陳述這個建議。
這天晚上正在燈下寫摺子,聽差來報,說“崇公爺來拜。”這沒有不見的道理,於是翁同龢具衣冠,開正門,親自出迎。
崇綺貴爲公爵,但論科名比翁同龢晚,所以在禮節上彼此都很恭敬,吃臘八粥的日子,滴水成冰,大廳上太冷,延入書房款待。
崇綺新喪“貴婿”,心情自然不好,決不會無因而至,翁同龢意會到此,便很率直地動問來意。
“聽說老前輩預備建言,留醇王在神機營?”崇綺這樣問說。
翁同龢很機警,話說半句:“有是有這個想法,還待考慮。”
“我勸老前輩打消此議。”崇綺說道,“神機營的情形,沒有比我再清楚的。”
接着,他便滔滔不絕地大談神機營的內幕,章程如何荒謬、人材如何蕪雜?他在他父親賽尚阿因貽誤戎機被革職時,連帶倒黴,以後在神機營當過文案,所說的話,雖不免張大其詞,卻非無的放矢,所以翁同龢不能不重視。
但是,崇綺的攻擊醇王,所爲何來?卻費猜疑。以他此刻的處境而論,真叫“沒興一齊來”,韜光養晦,猶恐不及,無緣無故開罪醇王,豈非不智之至?
這就見得內中必有文章了。翁同龢便把那個未寫成的摺子擱了下來,第二天進宮,找着榮祿,把崇綺夜訪的經過,略略一提,向他徵詢意見。
如果說神機營,醇王固然不得辭其咎,榮祿卻要負很大的責任,因爲他一直是醇王最得力的助手。然而榮祿卻深沉得很,笑笑答道:“你等着看吧!”
聽得這樣說,翁同龢自不便深問,敷衍了些閒話,已離了內務府朝房,預備回弘德殿時,榮祿卻又喊住了他。
“平翁,平翁!”榮祿將他拉到一邊,“我給你看一篇文章。”
說完,他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素箋,遞到翁同龢手裡,打開來一看,是一份折底,寫的是:
“竊維立繼之大權,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預。若事已完善,而理當稍微變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緘默也。大行皇帝沖齡御極,蒙兩宮皇太后垂簾勵治,十有三載,天下底定,海內臣民,方將享太平之福。
詎意大行皇帝皇嗣未舉,一旦龍馭上賓,凡食毛踐土者,莫不籲天呼地;幸賴兩宮皇太后,坤維正位,擇繼咸宜,以我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爲子,並欽奉懿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爲嗣,仰見兩宮皇太后宸衷經營,承家原爲承國;聖算悠遠,立子即是立孫。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統緒,亦得相承勿替,計之萬全,無過於此。
惟是奴才嘗讀宋史,不能無感焉!宋太祖遵杜太后之命,傳弟而不傳子,厥後太宗,偶因趙普一言,傳子竟未傳侄,是廢母后成命,遂起無窮駁斥。使當日後以詔命,鑄成鐵券,如九鼎泰山,萬無轉移之理,趙普安得一言間之?
然則立繼大計,成於一時,尤貴定於百代。況我朝仁讓開基,家風未遠,聖聖相承,夫復何慮?我皇上將來生有皇子,自必承繼大行皇帝爲嗣,接承統緒;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豈不負兩宮皇太后詒厥孫謀之至意?
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飭下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奏議,頌立鐵券,用作奕世良謨。”
翁同龢一氣讀完,對這道奏摺,雖不同意其中的看法,但覺得文字雅潔,立言有法,頗爲欣賞。自稱“奴才”,可知是旗人,隨即問道:“是那位的摺子?”
“請你先不必問。我要請教,你看這個摺子怎麼樣?”
“遞了沒有?”
“沒有。”
“沒有遞,最好不遞。”翁同龢說,“如今頗有引用宋太宗、明景帝的故事的,其實情形不同,今上生有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爲子,則將來繼統的,仍是今上的皇子。傳子傳侄,是一回事。那天擬懿旨,我主張加上‘嗣皇帝’字樣,即是繼文宗的統緒之意,應該很明白了,無須有此一折,反成蛇足。”
“高明之至。”榮祿很欣慰地說了這一句,又悄悄囑咐:
“不足爲外人道!”
“是的。”
“還有,你可知道王某人,這兩天作何光景?”
“不知道。”翁同龢說,“懶得提他。”
翁同龢是懶得提他。王慶祺,而茶坊酒肆,卻正拿他作爲話題,成了衆矢之的,因此,王慶祺不敢出門,只坐在家裡發呆。
皇帝的致命之疾,在十二月初五以前,是個絕大的忌諱,等一摘纓子,號咷痛哭之餘,少不得要問一聲,究竟是什麼病而致“棄天下”?這一來就瞞不住了,首先太監喜談是非,內務府的官員好談宮禁以自詡其消息靈通。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添枝加葉,把王慶祺說得異常不堪。
太監跟內務府的人說話,向來誇大其詞,所以比較持重的人,還是存疑的態度,及至有個人說了一句話,連持重的人都不能不信,皇帝的送命,原來是由“寡人之疾”上來的!
這個人就是李德立。在龍馭上賓的第二天,就有個姓餘的御史,奏劾“將醫員立予屏斥治罪”,屏斥則其勢有所不能,治罪卻不可免,降旨說是:“大行皇帝天花,李德立等未能力圖保護,厥咎甚重!太醫院左院判李德立;右院判莊守和均即行革職,戴罪當差。”
“大行皇帝駕崩,如果真的是我不曾將天花治好,那怕拿我綁到菜市口,沒有話說!列公也有在東暖閣瞻仰過御容的,天花不是落痂了嗎?”李德立在南書房發牢騷,“人人曉得,天花共是十八天,三天一期,到了落痂,已保平安。何嘗是我請脈不謹?”
“那麼,”有人問了一句:“‘六脈俱脫’,總有個緣故在裡頭?”
“自然有緣故。”李德立指着南書房翰林孫詒經說:“最好請孫老爺去問貴同年。”
這就是指王慶祺。孫詒經跟王慶祺是同年,但鄙其爲人,不甚來往。當然,也有人跟他相熟,深知他的底細的,私下閒談,談出來一副對聯,上聯是:“宣德樓、弘德殿,德業無疆,幸喜詞臣工詞曲。”下聯是:“進春方、獻春冊,春光有限,可憐天子出天花!”
※※※
這副刻薄的對聯,隱括大行皇帝與王慶祺的一番“君臣遇合”,很快地傳遍九城的茶坊酒肆,連王慶祺自己都已聽到,那班“都老爺”自然不會不知道。頗有人早就想彈劾王慶祺,但這道奏章,就跟李德立的脈案一樣,有難言之隱,因而都躊躇未發。
有個湖廣道的御史叫陳彝,字六舟,揚州人,卻想出來一條路子。他是同治元年翁曾源一榜的翰林,有個同年叫謝維藩,在同治九年放過廣東副考官,正考官叫王祖培,就是王慶祺的父親。王祖培也是“詞臣”,道光二十年點了庶吉士,一直當窮翰林,爬到內閣學士,才放了一任廣東的考官。廣東的鄉試,因爲賭“闈姓票”的緣故,考官是個有名的美差。王祖培眼看兒子亦已點了翰林,並且先於他當過湖南考官,這一次廣東試差再滿載而歸,後半輩子就大可享享清福了。打算得倒好,無奈大限已到,走到江西地方,暴疾而亡。江西巡撫劉坤一飛章奏告,王慶祺得到消息,自然連夜奔喪。
謝維藩告訴陳彝的,就是王慶祺奔喪的故事:“父子兩翰林,又是考官,地方上照欽差接待,劉峴莊很替他斂了一筆奠儀。那知王某人貪心還是不足。”
父母之喪是名教中的大事,尤其是衣冠中人,更應盡哀守禮,照規矩說,就該立即由江西盤柩北上,徑回直隸寶坻原籍,誰知王慶祺北轍南轅,到了廣東。
“到廣東干什麼?”聽到這裡,陳彝問道:“告幫?”
“你想還有什麼別的事?”
“難道,”陳彝有些不信,“熱孝在身,就一點不怕人家忌諱,到廣州去亂闖轅門?”
“怕什麼?打着翰林的招牌,少不得都要賣帳。瑞制軍的慷慨你是知道的……。”
瑞制軍是指瑞麟,他一生的笑話甚多,但一生官運亨通,得力在寬厚慷慨。凡有京官過廣州,一定應酬,何況是放到廣東來的考官病故,且“孝子”又是翰林?當時除掉自己致送一份豐厚的奠儀以外,又叫人授意這年辦“闈姓”,出身“十三行”的南海伍家,斂了一筆錢送給王慶祺。
“忘哀嗜利,一至於此!光憑這段劣跡,我就可以參他了。”
“光憑這一段是不夠的。”謝維藩說:“還有荒唐的事。”
“那就索性請教了!”
“我只知大概,不敢瞎說。你最好去請教請教河南的京官。”
“河南的京官?”
陳彝略想一想明白了。王慶祺同治九年夏天丁憂,三年之喪,照例只算二十七個月,同治十一年秋天服闕赴京,補上了翰林院檢討,這年冬天就有宣德樓的奇遇,第二年正月奉旨在弘德殿行走。夏天有“考差”,以近水樓臺之便,放了一任河南考官。所以謝維藩所說的去問河南京官,必是指王慶祺上年在河南鄉試中玩了什麼花樣?若是出賣關節,則有咸豐八年柏葰的前例在,是砍頭的罪名。生死出入,關係太大,陳彝倒有些躊躇了。
一打聽之下,並沒有那麼嚴重,但確是少見的荒唐。好幾個河南京官,異口同聲地告訴陳彝,說王慶祺在開封入闈,撤棘以後,微服冶遊,在什麼地方,招呼的那個姑娘,真所謂“指證歷歷”,看來絲毫不假。
這一下陳彝可不必再躊躇了。字斟句酌地寫好一道奏摺,邀請至好公同商酌,無不大爲稱賞,認爲措詞得體,必可成爲一篇名奏議。
這道奏摺送到慈禧太后那裡,一看之下,覺得是從十二月初五以來,少有的痛快之事,當時就將慈安太后請了來,拿陳彝的奏摺念給她聽:
“侍講王慶祺,素非立品自愛之人,行止之間,頗多物議。同治九年,其父王祖培典試廣東,病故於江西途次;該員聞喪之後,忘哀嗜利,復至廣東告助。去年王慶祺爲河南考官,撤棘後公然微服冶遊。舉此二端,可見大概;至於街談巷議,無據之詞,未敢瀆陳,要亦其素行不孚之明驗。”
唸到這裡,是一個段落,趁慈禧太后停頓之際,慈安太后問道:“‘街談巷議’,指的是什麼呀?”
“你想呢,指的是什麼?”慈禧太后緊皺着眉說,“你再聽下去,就更明白了。”
下面一段是陳彝自敘心境,語意涵蓄,慈禧太后怕慈安太后聽不明白,念得很慢:
“臣久思入告,緣伊系內廷行走之員,有關國體,躊躇未發;亦冀大行皇帝聰明天亶,日久必洞燭其人,萬不料遽有今日!”
唸到這裡,慈安太后的淚珠,已一滴滴往下掉,慈禧太后的眼圈也紅了,擤一擤鼻子,繼續念道:
“悲號之下,每念時事,中夜憂惶。嗣主沖齡,實賴左右前後,罔非正人,成就聖德。如斯人者,若再留禁廷之側,爲患不細!應請即予屏斥,以儆有位。”
唸完,慈禧太后咬牙切齒地說:“王慶祺這個人!就要了他的腦袋都不爲過。想不到咱們大清朝吃虧在他手裡。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怎麼樣才能治得了他?爲來爲去,爲的是‘有關國體’這四個字,竟拿他沒奈何。如今好了,到底拿住了他的短處!咱們得狠狠兒的辦他!”
“怎麼辦呢?還能要他的腦袋嗎?”
慈禧太后沉吟着說:“論他‘忘哀嗜利’、‘微服冶遊’這兩款罪,當然不能處他的死,也不能交刑部議罪,只能革他的職,還是便宜他了。”
“我看,跟六爺他們商量商量……。”
“有了。”慈禧太后突然說道:“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也夠他受的了。”
慈安太后不置可否,把陳彝的奏摺拿起來看了一下,指着一處問道:“這句話怎麼講,‘左右前後,罔非正人。’”
“這是說,在皇上身邊的人,要個個都是正派的,才能成就聖德。”
“這麼講就對了。”慈安太后說,“也不能全怪王慶祺一個人。”
“當然!”慈禧太后的那種目光如電,額間青筋隱隱躍動的,能令人不寒而慄的威顏又出現了,“小李那班人,都要嚴辦!”
“內務府的人,何嘗不應該辦?”慈安太后痛心疾首地說:
“禍都是由修園子鬧起來的!三海的工程停了吧?”
慈禧太后默然半晌,終於點頭同意,而且舉一反三,很冷靜地察覺到,陳彝的奏摺中的所謂“街談巷議,無據之詞”,包括着許多不堪聞問的話。外頭可能認爲皇帝咎由自取,甚至死不足惜。搞出這種荒唐事來,真正是天威掃地!如今再度垂簾,責任都在自己身上,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民心,重建威信。
因此,第二天召見軍機時,她自動提到:三海一切工程,無論已修未修,盡皆停止。恭王自然唯命是從。
“進貢也停了吧!等三年以後再說。”
各省督撫、鹽政、織造、關監督,照例每年要進貢當地名產,稱爲“方物”,而進貢的又不僅僅止於御用的一份,由縣而府、由府而道、由道而省,層層騷擾分潤,送到京裡,還要應酬王公大臣,都派在百姓頭上,是一筆很大的負擔。因此這道上諭,可以說是恩詔。
接着便是談陳彝的那個奏摺,慈禧太后問道:“陳彝是什麼出身?”
陳彝在李光昭那個絕頂荒唐的騙案中,曾經嚴劾過內務府的官員,已是響噹噹的“都老爺”,這一次搏擊天下隱憾所聚於一身的王慶祺,諫草未焚,傳遍都下,越發聲名大起。恭王早知其人,這兩天更聽好些人談過,對他的生平,頗有了解,此時扼要奏陳了他的履歷,接着又說:“他是同治元年壬戌的翰林,是先帝手裡造就的人才。”
提到先帝,便要垂淚,亦就因爲恭王的這句話,慈禧太后對陳彝更有好感,“他這個摺子寫得很好。”她將原折交了下來,“看得出來是個忠臣!”
“是!”恭王趁機答道:“言官當中,固然有不明大義、爲人‘買參’,或者不明大勢,膠柱鼓瑟的,不過讀書人到底可佩服的居多。如今人心鬱塞,大行皇帝之崩,天下臣民,更有難言之痛,臣請俯納陳彝一奏以外,更要請兩位皇太后,廣開言路,擇善而從,庶幾收拾人心,重開盛世,不負‘光緒’的年號。”
“是的!”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回想同治初年,上下一心,到底也辦成了兩件大事。到後來——唉!”她彷彿不忍言似的,只用一聲長嘆作結。
軍機大臣都能默喻得到她的意思,國事是壞在大行皇帝手裡,再從深一層看,自然是大行皇帝年輕不懂事之故!如果不是那麼早親政,仍舊是垂簾之局,就不致於有今天。
懂是懂了,卻沒有誰敢附和“頌聖”,因爲女主聽政,始終是國之大忌。也就因爲這個原因,無論英察敏銳如恭王,老謀深算如文祥,細密謹微如沈桂芬,不約而同地有這樣一個看法,禁軍的兵權,不能再歸入慈禧太后的掌握,只有書生而躁進的翁同龢,看不到此。
這一天要談的大事,醇王交出神機營,正是其中之一。但首先要對陳彝的奏摺有個了斷,王慶祺革職永不敘用,恭王完全贊成,只是交地方官嚴加管束這一節,他認爲是蛇足。當然,這是不能率直而言的。
“王慶祺品誼有虧,已是本朝的廢物!”恭王這樣措詞,“臣以爲不如隨他自生自滅,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反倒留下一個痕跡。數年以後,萬一有那不知輕重的地方官,爲他奏請起復,反倒難於處置。”
“說得不錯!”慈禧太后很服善,“這一案就這麼了掉了,倒還落個耳不聞、心不煩。”
“是!”恭王接着從懷裡取出一張單子,“醇王奏請開去所有差使,已蒙兩位皇太后,念其至誠,準如所請。空出來的各項差使,臣等公議,分簡王公大臣接替,現在開了個單子,請兩位皇太后的旨意。”
單子呈了上去,慈禧太后先拿手按着不看,向慈安太后用徵詢的語氣說道:“醇王的差使,只有一個頂要緊,神機營得好好找一個人管。”
“是啊!”慈安太后順口回答。
“我看倒不如六爺自己管。”
這句話中,就有些分量了。慈安太后未及答言,恭王搶先回奏:“臣實在分身不開,而且軍務方面,臣亦隔膜。臣等公議,由伯彥訥謨詁跟景壽管理神機營,伯彥訥謨詁佩帶印鑰。”
這是獲得親貴重臣一致支持的一個決定,作用是防微杜漸,不讓慈禧太后有假手醇王,掌握禁軍的機會。伯彥訥謨詁是僧王之子,家世資望都還相當,而最重要的是籍隸蒙古,由他來掌管神機營,一則地位超然,彼此都可免於猜疑,再則是對蒙古人的一種安慰,表示他們雖失“貴婿”,朝廷依然優禮尊重。事實上在京的蒙古大臣,對此亦頗重視,由崇綺出面來向翁同龢疏通,不必堅持留醇王,正可以看出他們的公意。
其實慈禧太后自己,倒並沒有想掌握禁軍之意,她只不願意將神機營交給恭王一系,如今由伯彥訥謨詁佩帶印鑰,是個很妥當的安排,所以當時便表示同意,不過卻爲醇王留下了捲土重來的餘地。
“醇王經管神機營多年,很有成效,一切情形也都熟悉。”她說,“以後應興應革,比較有關係事,仍舊該跟他商量。這一層意思,也寫在上諭裡頭好了。”
恭王口中答應,心中冷笑,醇王好武,自命會帶兵,其實不懂剛柔相濟之道,對部下但以恩結,不用峻法,以致軍紀廢弛,簡直成了笑柄。這正也是恭王和一班比較有遠識的重臣,認爲不能再讓醇王管理神機營的原因之一。當然,伯彥訥謨詁受命之先,是有承諾的,答應一到了差,立即開始切實整頓。
詔諭一下,少不得還有一番謙讓,伯彥訥謨詁復奏,“請簡派近支親王佩帶印鑰”。慈禧太后心裡明白,這是指惇王而言。換了別的近支親王,還有考慮的餘地,這位“五爺”,連慈安太后都覺得他的腦筋不甚清楚,自然仍持原議,“毋庸固辭”。
伯彥訥謨詁原來管着“火器營”,這也是很要緊的一個差使,改由親貴中正在走紅的禮親王世鐸和貝勒奕劻管理。交了那面的差使,接這面神機營的差使,由榮祿代表醇王,移交印鑰。伯彥訥謨詁接了事,隨即下了一張條子:神機營官兵嗣後出操,不準隨帶閒雜人等。所謂“閒雜人等”其實是那些“黃帶子”、“紅帶子”的“伺候大爺下操”的聽差,有的牽馬,有的管鷹,還有帶着鴉片煙槍的。
從這上頭,最可以看出新君嗣位所帶來的新氣象。不過此時中外所矚目的,還在整肅宮禁,王慶祺革職以外,嚴辦了好些太監,然後是御史參奏貴寶和文錫,“承辦公事,巧於營私”,亦都被革了職。
宮中還有件事,爲大家所注意的,那就是同治皇后的身分,從來兄終弟及,最尷尬的事,無過於處置這寡居的皇嫂。臣下亦曾議及,只是慈禧太后態度冷漠,大家就不敢多言,預備等到大行皇帝的尊諡和廟號議定了再說。
廟號的第二字,自然稱“宗”,第一個字,在閣議中,原來擬的是“熙”或“毅”,寶鋆和翁同龢都表示反對,說前朝只有一位金熙宗,酗酒妄殺,人人危懼,以後爲完顏亮所弒。至於“毅宗”,則是崇禎帝的廟號,亡國之主,更不可用。結果廟號擬的是“熙、肅、哲”三字,尊諡擬的是“順、穆”二字,奏請兩宮太后裁定。
這是一件大事,而且慈禧太后自覺不甚在行,所以召集軍機、弘德殿、南書房等處的臣子,公同商議。於是徐桐建議:廟號“穆宗”,尊諡則用“毅”字。
明朝也有個穆宗,年號隆慶,明世宗的第三子。這位皇帝,起用建言得罪諸臣,優恤死難,減賦息民,邊境寧靜,大體說來,是個繼體守文之主,可惜在位只有六年。與大行皇帝的不永年,情況相似。但明穆宗傳位神宗,卻享國四十餘年之久,這對當今的嗣君來說,是個好兆頭。而且神宗初年,太后垂簾,與張居正內外相維,重用戚繼光,蕩平倭患,在歷史上頗露光采。這些故事,慈禧太后曾經在以前南書房翰林許彭壽、潘祖蔭編纂的《治平寶鑑》中讀到過,所以欣然首肯。
※※※
穆宗毅皇帝的稱號是定了,穆宗皇后,亦須有一封號,這用不着臣下參贊,慈禧太后在內閣擬呈的字樣中,用硃筆圈定了“嘉順”二字。熟悉宮闈的人說,這是對“嘉順皇后”的一個警告,順從始可嘉。但又有人說,即使順從,嘉順皇后以後的日子也很難過。直須逆來順受,熬到慈禧太后賓天,纔有出頭之日。
在體順堂日夕以淚洗面的皇后,得此封號,不但不足以爲慰,而且別有一件傷心之事。在大行皇帝生前,皇后若有比較舒暢的心情,便是跟她的兩個大姑子相聚的那片刻,榮壽公主跟她同年,榮安公主比她小一歲,但仍舊得稱姐姐。兩個姐姐中,皇后又比較跟榮安公主更來得親近,因爲她嬌憨隨和,不似榮壽公主那樣有棱角。
由於捨不得她的生母麗貴太妃,榮安公主雖早已指婚給世襲一等雄勇公苻珍,卻直到上年八月,十九歲才下嫁。這年夏天傳出喜訊,當大行皇帝病重時,因爲身懷六甲,竟未能親臨探視。凶信一傳,姊弟情深,也不知哭了多少場,悲痛過度,竟致早產,嬰兒夭折。說也奇怪,產後跟大行皇帝一樣,得了天花,到了十二月二十八,醫生不肯開方子了。兩宮太后得報,親臨公主府視疾,榮安公主已經昏迷不醒,連一聲“皇額娘”都不會叫。延到除夕上午嚥了氣,府裡的人傳說:病中囈語,道是文宗相召,命她與大行皇帝同行,一起追隨於泉臺——從此世間就沒有文宗的親骨血了。
於是愁雲慘霧的宮中,又添一個傷心人:麗貴太妃,與嘉順皇后相擁號咷,哭得死去活來。當然,這也須瞞着慈禧太后,因爲這一天大年三十,不論如何,也得討個吉利。
這個年當然是過得滿目淒涼。到了二月二十,恰是四歲的嗣君,登極後的整整一個月,忽然傳出消息,說嘉順皇后在這天寅初,也就是半夜三更時分,香消玉殞。因何崩逝?卻不分明,問起來,說是嘉順皇后因爲大行皇帝之崩,哀傷過甚,纏綿病榻已久。然則何以不見御醫請脈的藥方?這又有個解釋,說嘉順皇后拒絕醫療。這樣看起來,她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了。
翁同龢因爲奉旨相度陸地,尚未覆命,不便入宮,但這天去拜了幾處客,每一處都在談着嘉順皇后,私底下的說法各有不同,一種說法是嘉順皇后在十二月初五,就曾吞過金屑自盡,遇救不死,所以判斷此番崩逝,依然是自裁。
另一種說法是,從大行皇帝一崩,慈禧太后就歸罪於嘉順皇后,甚至誣賴她房帷不謹,以致大行皇帝發生“痘內陷”的劇變。嘉順皇后遭遇了這樣難堪的逆境,無復生趣,懨懨成病,終於不治。
再有一說是慈禧太后決心置嘉順皇后於死地,尤其是廣安的奏摺一上,繼嗣繼統之爭,於大行皇帝是“身後是非誰管得?”而在嘉順皇后,則有一天或將會有個做皇帝的兒子,一爲太后,總可以想出辦法來發號施令。慈禧太后從《治平寶鑑》中,聽過宋朝宣仁太后被誣的故事,所以持着戒心,認爲嘉順皇后在世一日,便有一日的隱憂後患,因而秘密下令,斷絕嘉順皇后的飲食。
后妃的母家,照例是可以進食物的,嘉順皇后的得以不死,據說就因爲靠崇綺進奉食物,得以苟延殘喘。然而處境越來越艱困,嘉順皇后悄悄寫了一張紙條,秘密傳到母家,問她父親,她應該如何自處?
傳言中說:皇后絕命的那一天,接到母家的食物,掰開一個餑餑,裡面有一張小紙條,看得出是承恩公的親筆,寫的是:“皇后聖明”四個字。這是讓嘉順皇后自己拿主意。於是她方始恍然於孤立無援,因而拿定主意,追隨大行皇帝的在天之靈,也是跟她最談得來的大姑子大公主去作伴了。
大喪百日之內,又逢皇后之喪,這在以前還不曾有過這樣的例子,體順堂不是辦喪事的地方,內務府的官員,搞得手足無措,無可奈何之中,只好將大行皇后的“吉祥轎”先移到慈寧宮以西的壽康宮。這座宮與它後面的壽安宮,是專門安置先朝年老妃嬪之處,兩宮太后商量了一下,決定傳旨,就在壽康宮斂奠辦喪事。
除了乾清宮門外,如果左右各懸一面白幅,忒嫌喪氣,所以西首不再懸旐以外,大行皇后的喪儀算是隆重的,當天便有內閣發抄的一道上諭,一道懿旨。上諭是這樣說:
“嘉順皇后於同治十一年作配大行皇帝,正位中宮,淑順柔嘉,坤儀足式。侍奉兩宮皇太后,承顏順志,孝敬無違。上年十二月,大行皇帝龍馭上賓,毀傷過甚,遂抱沉痾,於本日寅刻崩逝,哀痛實深。着派禮親王世鐸,禮部尚書萬青藜,總管內務府大臣魁齡,工部右侍郎桂清,恭理喪儀。”
另外一道懿旨,所敘的內容相彷彿,卻另有深意:
“兩宮皇太后懿旨:嘉順皇后孝敬性成,溫恭夙著,茲於本日寅刻,遽爾崩逝。距大行皇帝大喪,未逾百日,復遭此變,痛何可言!着於壽康宮行斂奠禮,擇期移至永思殿暫安。所有一切事宜,着派恭親王會同恭理喪儀王大臣,暨各衙門,查照例案,隨時妥籌具奏。”
同爲治喪一事,何以又發上諭,又發懿旨?而且既然派了禮王世鐸領頭辦理,何以又忽然加派恭王主持?因此又有許多議論和猜測。
一派是往好的方處去看,說加派恭王治喪,正見得兩宮皇太后重視嘉順皇后的身分地位。而另一派不以爲然,認爲正以事出非常,所以必得恭王照料。懿旨中不說“毀傷過甚,遂抱沉痾”,卻用“遽爾崩逝”的字樣,可見其中大有文章。而且皇后之喪,既然“查照例案”,又何必再“隨時妥籌具奏”?這也是其中必有隱情的明證。
這是永遠莫可究詰的宮闈秘密,而宮闈的秘密是永遠不會終止的,終止的只是一個年號——“同治”結束了,代之而起的是慈禧太后的獨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