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大奶奶,你也得爲我們大爺想一想。你害得他還不夠嗎?如果說,你真的能跟我們大爺過一輩子,倒還有可說,無奈那是辦不到的事。你別隻顧你自己癡心妄想了!請回去吧!這麼賴着不走,害了大爺,也害了你自己,何苦?再跟你說句實話,咱們大爺是決不會再要你了,爲你,惹了那麼大一場禍,你想想他還敢招惹你嗎?就敢,王爺不許,也是枉然。”
這番話說得太重了。善福只是要把她激走、氣走,所以措詞不留餘地,他沒有想到奎大奶奶受得了、受不了?
於是,等善福一走,奎大奶奶流着眼淚,檢點載澂送她的首飾玩物。小云見她神色有異,不免害怕,怯怯地來探問究竟。
“大奶奶,”她問,“你這是幹嗎呀?是不是拾掇拾掇東西要回家了?”
“那兒是我的家?我回到那兒去?”奎大奶奶容顏慘淡地嘆口氣,“咳!叫我還有什麼臉見人?”
這是說無顏見兆奎的家人。小云也知人事了,自然能瞭解奎大奶奶的處境。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不明不白地離了夫家,如今又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去,即使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說,自己走到人面前,總覺得欠下人傢什麼,擡不起頭來。這當然不能回去。
但是,澂大爺家可不要她了,小云在想,何不回孃家呢?
這樣轉着念頭,不由得就問了出來。
奎大奶奶嘆口氣,欲言又止,因爲這話跟小云更說不明白。孃家在四川,路遠迢迢且不說,做下這種丟臉的事,父兄不諒,嫂子譏訕,唯一能諒解的親孃,卻早就故世了。回孃家的滋味,怕比回夫家更難消受。
“唉,你不懂。”她搖搖頭,“你睡去吧,別來煩我。”
聽這麼說,小云不敢再打攪,管自己睡下。一覺醒來,已是五更,旗人家都起得早。怕自己失聰,耽誤了伺候大奶奶起身,慌慌張張趕了去,推開門一看,嚇得靈魂出竅,奎大奶奶的身子懸在牀欄杆上。
“不得了啦!”
厲聲一喊,驚動了護衛僕婦,紛紛趕來,只見小云面無人色,然後放聲大哭,一隻手只朝裡指。等把奎大奶奶解了下來,身子已經既冷且僵了。
“出這麼個紕漏!”善福跌腳,“這下越發鬧大了!”
這件事還不敢告訴恭王。善福自知闖了禍,一急倒急出一個主意,到馬號裡去挑了一匹快馬,騎上了直奔宗人府找左司理事官麟俊。
宗人府分左右二司,分掌左右翼宗室、覺羅的譜牒,登錄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諡名爵;審覈承襲次序,權力甚大。兆奎屬於正白旗,歸左司該管,這就是善福要來找麟俊的緣故。
聽罷究竟,麟俊口中“嘖、嘖”出聲,“我早就知道要出新聞。府裡的事,我們不敢管,兆奎自己又不言語,我們更樂得不管。如今,”他搖搖頭,“出了人命就麻煩了,只怕想管又管不了啦!”
“我也知道麻煩。”善福請個安:“四爺,全在你身上了。
等辦妥了,我再跟王爺去回。”
一聽這話,麟俊精神一振,料理了這場麻煩,恭王一定見情。別人要想找這麼個巴結的機會還找不到,自己爲何反倒往外推?
於是他拍着胸脯說:“好吧,誰叫咱們交情夠呢?都在我身上了。”
善福大喜,“四爺,”他問:“我這兒該怎麼辦吶?”
“你那兒就不用管了。”麟俊又說:“只把那個小丫頭帶走,好好兒敷衍着,省得她多話。”
善福會意,這是裝糊塗的辦法,只把小云帶走,一問三不知,麟俊就好從中要手腕了。
果然,麟俊另有一套手腕。首先拜訪兆奎,第一句話就是:“聽說奎大奶奶回孃家去了。奎公爺,你怎麼不派人來報一下兒啊?”
兆奎嘆口氣:“那裡回孃家了?她孃家在四川。”
“那麼上那兒去了呢?”
奎大奶奶的行蹤,教做丈夫的,如何說得出口?兆奎人又老實,不善支吾,脹紅了臉,好半天才答了句:“我們家的那一檔子醜事,麟四哥,你還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麟俊裝得極象,加重了語氣說:“我真不知道。”
“這麼件事,你都不知道!”兆奎遲疑了一會,喚來在廊上伺候的郝順,“你把大奶奶的事跟麟四爺說一說。”
來的郝順不厭其詳地細說,麟俊裝模作樣地細聽。一面聽,一面還有許多皺眉搖頭的做作。
“這事情可怪了!”麟俊向兆奎說,“按規矩不至於,聽說六爺把澂貝勒關了在書房裡。”
“就是爲這件事。”
“噢!這一說,六爺倒是挺明白的人。”
“是啊,我也不怪六爺。”
兆奎有此表示,麟俊先放了一半心。定定神,又做出不勝困惑的神氣,然後才慢吞吞地說:“奎公爺,看起來倒有點象真的了。”
“什麼?”
“有人來報,東城有人上了吊,說是府上的奎大奶奶……。”
一語未完,兆奎睜大了眼搶着問:“是她?”
“我也不相信,特意來問一聲。如今聽管家一說,倒象是真的了。”
兆奎坐了下來,半晌不語,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又象傷心,又象開心,最後點點頭說:“死了也好,死了乾淨!”
“是啊!”麟俊緊接着說:“府上的名聲要緊,象這樣的事,千萬不宜張揚。如今,咱們就商量替奎大奶奶料理後事吧。”
“這可得費你的心了,反正沒有拿屍首往家裡擡的!再說,又是這麼個人。”
“是!當然得我來料理,奎公爺怎麼說怎麼好,我一定遵辦。不過——照例,得請奎公爺寫張紙報一下兒。”
“可以!”兆奎便喊:“郝順。”
將郝順喊了進來,說知究竟。郝順便有遲疑的樣子,但很快地恢復了常態,向麟俊問道:“請四爺示下,該怎麼報法?”
“就說暴病而亡好了。”
“是!”郝順答道:“四爺請先回。我們辦好了公事,馬上送到司裡去。”
麟俊十分滿意,也十分得意,想不到這麼一件大事,如此輕易了結,急着要去表功,便不暇細想,匆匆告辭而去。
“大爺!這怎麼能報?”郝順是大不以爲然的神情。
“怎麼不能報?”
“一報不太便宜了他們了嗎?”
兆奎恍然大悟。“啊,我倒沒有想到。”他問:“那麼,剛纔你怎麼答應他了呢?”
郝順覺得這位大爺老實無用得可憐了,連這麼一條緩兵之計都不懂。當時如果詞色稍顯不馴,麟俊一定會逼着寫那張“報喪條”,尋常州縣衙門,尚且“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何況麟俊的來意就是爲了想替澂貝勒卸責。拿到那張報喪條,便是替澂貝勒開脫了罪過,只怕言語馬上就不同了。
經過他這番解釋,兆奎才徹底醒悟。但是,自己這方面雖是理由十足,而對方卻實在碰不起,想想還是真不知道如何應付?
“大爺!”郝順忍不住要說:“這件事還非請二爺來出頭不可。我看,把二爺請了來再說吧!”
用不着派人去請,兆潤已經得到消息趕了來了。一到先聽郝順講了麟俊來訪的經過,然後兄弟倆有一番不足爲外人道的話要談。
“大哥,”兆潤倒還冷靜,“這件事可大可小,先得看你的意思。”
兆奎怎麼拿得出主意!同時他也不知道事情鬧大了是怎麼個樣子?所以只是吸着氣,無從回答。
“本旗很有些人不平。大哥若是沒有句話,沒有一番舉動,以後咱們一家人都會擡不起頭。”
“原是丟人丟到家了。”兆奎哭喪着臉說,“本來答應我放個副都統,我說要到廣州,也答應了。誰知道一直沒有消息。
如今,當然也不用再談了。”
兆潤深爲訝異,同時也深爲不滿,原來當初還有這樣一番折衝!“怪不得,”他用埋怨兼譏訕的語氣說:“大哥肯那樣子委屈,敢情還有這麼大的好處!可又怎麼點水不漏,連我都瞞着呢?雖說我不成材,到底也還認識幾個人,幫大哥打聽打聽消息也是好的。現在,竹籃子撈水一場空!”
最後一句話,將兆奎挑撥得有了氣性,“不能算完!”他提高了聲音說:“咱們得算這筆帳。”
“大哥肯出頭就好辦了。眼前就有個人,肯替咱們打抱不平。”
“誰啊?”
“德三哥。”
兆潤口中的“德三哥”,名叫德紀,跟他們同屬正白旗,廕生出身,由部員改授御史。爲人任俠負氣,早對載澂不滿,想動本參劾,就有人勸他,說帷薄醜事,外人難以究詰,兆奎自己都不講話,何用旁人出頭?律例並無“指奸”的明文,所以不能以爲“風聞言事”,就可以毫無顧忌。此折一上,必是降旨着載澂跟兆奎“明白回奏”。如果兆奎窩囊,跟載澂取得妥協,或是家醜不願外揚,復奏並無其事,則參劾的結果,反落個處分,何苦來哉?
德紀經過冷靜考慮,認爲這話極有道理,聽從了忠告。但如今情勢不同了,奎大奶奶上吊自盡是事實,不是死在她自己家,也是事實。然則何以致此?其中有何冤屈?當御史的自然應該奏請追究。
談到這裡,在一旁侍立靜聽的郝順卻忍不住了,走上前來,插嘴說道:“二爺,那些都老爺可惹不得。一上了摺子,對咱們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大爺,二爺請想,第一,奉旨查辦,說起來,咱們家少了那麼一位正主兒,不言不語,也有錯處;第二,一等奉了旨,凡事聽朝廷的意思,沒有咱們的主意;第三,雖說都老爺動本,與咱們無干,到底是結了怨。六爺爲這件事,也挺生氣的,不能怪六爺,咱們跟他結怨犯不上。再說……。”說到這裡,郝順停了下來。
一直從容陳詞,忽然住口不語,自是有礙口的話。兆奎不想追問,兆潤卻不肯放過,“怎麼不往下說?”他催促着,“你的見識挺不錯,講吧!”
郝順受了鼓勵,越覺如骨鯁在喉,踏上兩步,放低聲音說:“論起來,前半截兒是人家錯,後半截兒是大奶奶的錯,人家已經肯放人了,大奶奶不肯回家。如今出了這件事,外頭人的批評,一定很難聽。”
“怎麼難聽呢?”
“我不敢說。”
“嗐!”兆潤有些不耐煩,“事情擠到這個地方,還有什麼好忌諱的?”
“那,那我就說。”郝順嚥了口唾沫,“外頭人一定這麼說,不能怪人家,是奎大奶奶自願的。你只看,她寧死不肯回家,平常日子纏住澂貝勒的那一份勁頭兒,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番話說得兆奎擡不起頭,兆潤卻是連連點頭,並且虛心求教:“那麼,你來出個主意,該怎麼辦?”
“不還就請五爺作主嗎?”
惇王派人跟兆潤談判,願意給他好處,這件事是瞞着兆奎主僕的,郝順只知道二爺到惇王那裡告過狀,且有效驗,所以作此建議。兆潤心想,這倒也是個辦法,不過有了好處,便得先給兆奎,似乎又不大願意。
“大爺,”郝順又向主人勸告,“這檔子事,只有請二爺出頭才合適。大爺上那兒躲一躲吧?”
最後那句話,在兆奎覺得很動聽,同時也被提醒了,如今奎大奶奶自盡的消息,知道的人還少,等一傳開來,少不得有至親好友,登門慰問,而問既不可,慰亦難言,主客都會覺得尷尬萬分,不如趁早躲開的好。
“對了,我可真有點兒受不了啦!我得找地方養病。”兆奎家的墓園在香山:“我上香山去住一陣子。這兒,你跟二爺商量着辦吧!”
於是郝順跟兆潤密議,第一件事,得把奎大奶奶留下的東西,接收過來,因爲這是可想而知的,載澂揮金如土,而奎大奶奶又得寵,自然替她置辦了不少首飾。
有了這個打算,事情就一定得和平了結,否則不能接收遺物。因此,決定分頭辦事,郝順跟麟俊去接頭,預備辦喪事,兆潤去告狀,寫了稟帖,第二天一早在惇王府前,攔着轎子遞了上去。
轎中昏暗,無法看清字跡,所以兆潤的稟帖,到了朝房纔看。惇王深爲詫異,他竟還不知有奎大奶奶自盡這麼回事。身爲宗令,論公事亦不容他袖手,當時便找了左司理事官麟俊來問話。
“這件事鬧出來不好看,我已經安排好了。”麟俊很輕鬆地回答。
“我沒有問你怎麼安排。”惇王問道,“兆奎的女人,到底爲什麼上吊?”
“爲了捨不得澂貝勒,六王爺又非讓她回家不可,她不肯,只好一索子走了絕路。”
“照你這麼說,治家太嚴倒不好!”
一看惇王沉着臉,麟俊才發覺自己說話,欠於檢點,無形中彷彿在說恭王逼死了奎大奶奶,同時也是做父親的惇王,自然會不高興。
於是他很機警地說:“六王爺跟王爺不同,王爺治家一向有法度,就是嚴一點兒,大家知道王爺的脾氣,都是格外小心,背後不會有怨言。六王爺平時不大管,忽然一下子雷厲風行,奎大奶奶必以爲存心跟她過不去,一個想不開,上了吊了。這也是有的。”
這番解釋,言之成理,而且無形中爲惇王戴上一頂高帽子。所以他點點頭表示滿意,接着又問:“你是怎麼安排的呢?”
“由奎公家報個喪,他家自己找地方辦喪事,澂貝勒送了一萬銀子的奠儀。”
“哼!”惇王頗爲鄙薄,心直口快,便說了出來:“兆奎算是賣老婆賣了一萬銀子。”
“賣老婆”是實,卻不止一萬銀子。由麟俊居間,善福跟郝順談判了一夜,到黎明時分,兆潤去遞稟帖那時,才達成和解的協議:奎大奶奶的首飾衣物都歸兆奎家,另外送一萬銀子。而實際上只得一半,另外一半歸麟俊和善福分。奎大奶奶的遺物值兩三萬兩銀子,所以兆奎也算髮了一筆財。
“你看看!既然安排好了,怎麼又來這麼一張東西?”
接過惇王交下來的,兆潤的稟帖,麟俊略看一看,便即說道:“沒事,沒事。王爺交給我好了,我退回給他去。”
兆奎家倒是沒事了,但節外生枝,那位“都老爺”德紀受了醇王這邊的人的鼓動,打算跟恭王“碰一碰”。恭王知道了這回事,正在煩惱,因而伯彥訥謨詁跟他一談長春宮天棚發現火藥的事,他毫不考慮地說:“必是那班太監玩兒的花樣,只有從他們身上嚴追,一定可以追究個水落石出!”
※※※
於是內務府通知敬事房,敬事房的總管不敢作主,得要跟李蓮英去商量。
“內務府來說,看六爺的意思,事情怕要鬧開來,說是長春宮,外人進不去,要辦就得先從裡頭辦起。勸咱們自己辦。”
“不就在辦嗎?好吧,”李蓮英說,“咱們就辦個樣子給他們看看。”
於是秘密查訪,我到一個有嫌疑的小太監來拷問。
被拷問的這個小太監,與案情無關,只爲多言賈禍。他喜歡多嘴發議論,好幾次說過,這是李三順爲了陷害護軍所想出來的花樣。這話不獨是他,大家都這樣相信,就連李蓮英亦不例外。但太監總得幫太監,光憑他不知親疏遠近,自己人壞自己人的事這一點,就該受罰,況且這是何等大事?李蓮英一再告誡,不準隨便胡說,怕傳到慈禧太后耳朵裡,興起大獄,而此人不受約束,可恨極了。
爲了儆衆、也爲了立威,李蓮英正好趁此機會嚴厲地辦辦。問那小太監要李三順如何設計陷害,天棚上放火藥和洋取燈,是親眼所見,還是得諸傳聞,如是傳聞,聽誰所說?
這些話如何能有確實答供,沒有便拖到空屋子裡去打,一連幾天把那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同時,李蓮英派出人去跟內務府大臣恩承說,宮裡照恭王的意思,正在嚴加追究,但真相實在不明。被拷問的人,熬刑不過,信口開河,凡是在內廷當過差的,都有被咬一口的可能。這一下,案子便鬧大了。又說,火藥一定是外頭人放的,坐更守夜的太監,固然脫不得干係,宮門上也難逃責任。
聽得這一說,恩承自然擔心,因爲內廷當差,能入寢宮的,就只有內務府承應雜差的人,案子一鬧大了,諸多不便。因此,急急忙忙跟伯彥訥謨詁去商量,約了寶鋆一起去見恭王,要求將這一案,不了了之。
說得使恭王轉變了原意的是寶鋆,他以史爲鑑,談到明朝末年宮內的疑案,由於處置不善,言官紛紛上奏,有所論列。持正論的,固然不少,藉此題目,黨同伐異的也大有其人。因此風波迭起,壞了大局。如今這一案要鬧開來,光是“慈禧太后寢宮發現火藥”這句話,就駭人聽聞,足以震撼人心,動搖國本。爲今之計,除了加意防範之外,以無所動作爲宜。
“這話倒也是。不過,宮裡太監也太不成話了。得要定個章程,切切實實整頓一下兒。”恭王又說:“李三順那一案,也催一催刑部,想辦法趕緊結了它!”
寶鋆和恩承秉承恭王的意志,分頭去辦。李三順一案,早就定讞,奉旨再行訊問,意思是嫌刑部擬罪太輕,而“八大聖人”則以爲已擬得太重,堅持不肯改判,所以接到恭王的催促,仍照原擬罪名復奏。定的罪名是:“玉林從重發往吉林充當苦差;祥福從重發往駐防當差;覺羅忠和從重摺圈三年;
並將嶽林請旨交部議處。”
這個復奏一上,慈安太后不敢拿給慈禧太后看,因爲堅持原奏,毫無更改,這不是太后駁刑部,竟是刑部駁太后了。擬罪擬得對不對先不說,僅是這一點,就會使慈禧太后大動肝火,於病體大非所宜。
“刑部原樣兒端了上來,似乎也不象話。”慈安太后召見恭王說,“原摺子退回去,讓潘祖蔭重新擬吧!”
“回母后皇太后的話,潘祖蔭也做不了司員的主。”
“這是怎麼說?”慈安太后大爲詫異,“堂官做不了司官的主?”
“是。刑部跟別地方不一樣。秋審處的司官,按大清律例辦案,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引例不符,可以駁,引例引對了,誰也不能駁。”恭王自覺措詞太硬,便又把話拉了回來:
“駁是可以駁,想來母后皇太后也不忍。”
慈安太后默然。殿廷召對,這就算極尷尬的場面。恭王要談一件別的事,解消僵局,轉而易舉,但刑部復奏的這一案,便即擱置,夜長則夢多,不如趁此機會作個了斷,所以也保持沉默。
這沉默就等於逼着慈安太后開口,她嘆口氣,用近乎告饒的語氣說:“唉!誰讓她病了呢?好歹照她的意思定罪吧!”
“她”,是指慈禧太后,要照“她”的意思,那天午門值班,跟李三順發生糾紛的護軍都該處死。恭王心想,就算刑部肯奉詔定擬,自己亦須有所爭辯,因爲剛纔的話說得太率直,不能馬上就改口。
於是他答應一聲:“是!”從御案上取回刑部原奏,略想一想說道:“臣宣懿旨,讓刑部重擬。不過,原奏定擬各人罪名,特加“從重”字樣,請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明鑑。”
“我知道了。”慈安太后點點頭說,“我總勸她,能勸得她聽最好。”
就在第二天——十一月初八,發生了一件比長春宮天棚上發現火藥還要怪的怪事。
是近午時分,月華門長街,來了個穿了青布面老羊皮襖的中年漢子,迤邐而南,一路東張西望,居然沒有遇到一個人。
一走走到綏祉門,往左一拐,一步一探地慢慢摸了進去,走得乏了,坐在體元殿的西配殿臺階上,取下掖着黑布腰帶上的旱菸袋,用“洋取燈”燃着吸。大概是抽菸太急,嗆了嗓子,咳個不住,而且大口大口的濃痰往階前吐。
西配殿隔着一道牆,就是慈禧太后起坐之處,經過薛福辰和汪守正的悉心診治,病勢大有起色,已可隨意行動,這時正在傳膳,聽得有人敢如此大聲咳嗽,深爲詫異。侍奉的太監亦多把臉都嚇黃了,趕緊奔了過去,查看究竟。
“蓮英呢?”慈禧太后很生氣地,“這還成個規矩嗎?”
等把李蓮英找到,那不知名的中年漢子已被抓住,慈禧太后由榮壽公主陪着,在窗子裡面看太監詢問那人。”
“姓什麼?”
“我姓張。”
“叫什麼名字?”
“叫劉振生。”
“怎麼又姓劉?”首領太監劉玉祥問:“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太監。”
“這是個瘋子!”隨着這一聲大喝,李蓮英大踏步走上前來,伸手就打。他的身軀高大,臂長掌寬,這一下打在那人臉上,頓時就立腳不住,仰面倒下,口吐白沫,口中“嗬嗬”地不知咕嚕些什麼。
李蓮英那一喝是個提示,關照大家將此人當瘋子看待。然而一半也象實情,看他言語顛倒,神智不清的樣子,就不瘋也是個白癡。
“捆起來!”
於是取來繩子,將這個到底不知姓張還是姓劉的白癡,橫七豎八地胡亂縛住,先擡了出去,摔在牆角再說。
“佛爺受驚了!奴才該死。”李蓮英伏地請罪,“砰、砰”
磕着響頭。
受驚倒不曾受驚,生的氣卻不小,”太不成事體了,”慈禧太后很嚴厲地說:“一定得查清楚,這到底是個什麼人?怎麼進宮來的?來幹什麼?你起來,快去辦。”
李蓮英答應着,起身出殿。先找劉玉祥等人來商議,彼此亦都詫異,宮禁森嚴,此人何由而入?
“當然是由西花園角門進來的。”劉玉祥說,“這件事,可不能怪護軍。”
西花園在大內西北角,名爲花園,已經荒廢,它的南面本是明朝玄極寶殿的原址,有一道角門,封閉了多年,從安德海打開以後,便成了太監私自出入的捷徑。按照此人出現的方位來看,劉玉祥的揣測是對的。不過,進一步探究,仍有疑問。
“可也得先進了神武門,才能進角門,沒有人帶,他能進神武門嗎?”
李蓮英這一問,便等於提供了答案。從李三順一案發生,護軍把守宮門,特別當心,象這樣一個鄉愚打扮的人,無論如何是混不進來的。但是護軍把門雖嚴,對太監卻以李三順的前車之鑑,格外客氣,所以若有太監帶領,什麼人都可以混得進來。
“我看這裡頭有人搗鬼!”李蓮英神色凝重,“咱們自己先得查一查。火藥的案子是壓下去了,這檔子怪事已經‘通天’!壓不下去的,送到慎刑司一問,什麼都會抖露,那時候咱們可就站不住腳了。”
“是啊!”劉玉祥說,“要查,就得先問那瘋子。只怕瘋瘋顛顛,問不出個名堂來。”
“不能嚇他,一嚇神智就更不清了。我不能問,他見了我一定害怕。”李蓮英略想一想說:“找崔玉貴吧,他的花招兒多,讓他去問。”
於是找了管長春宮小廚房的首領太監崔玉貴來,說知究竟,崔玉貴滿口應承,一定可以把真相問明白,不過,他說:
“我得用我的辦法,李大叔,你可別管我。”
“我不管你。你只要能問明白了,用什麼辦法都可以。”
崔玉貴的辦法是,不拿那人當犯人,第一步先解了縛,第二步到小廚房取來些食物,當款待好朋友似的,和顏悅色陪着食用。一面吃,一面閒談,很快地盤出了真相。那人本名叫做劉振生,不瘋不癡卻有些傻,外號就叫“劉大傻”。
劉振生的語言,雖然凌亂顛倒,但異中求同,真相大致可以瞭解。他住在西城豬尾巴衚衕馬家大院,同院住着個在宮裡當差的蘇拉,姓魏,行四,每次回家,總是誇耀宮裡如何富貴繁華。劉振生便常常表示,住在“天子腳下”,又有位在天子身邊的芳鄰,此生此世,總得到宮裡去見識一番,纔不枉人間走一遭。
於是有一天——不久以前的一天,魏四跟劉振生說,如果真的想進宮去逛逛,他可以帶路。只是第一,要膽大,第二,要聽他的話。
劉大傻不知天高地厚,一諾無辭,但魏四當時並未帶他進宮。直到昨天回家,纔跟他約好,這天上午進宮,領入神武門,迤邐往西,繞過一帶假山,指着一道角門教他往南走,又教了他一套話,假說姓張,“從天上來”,“來放火”之類,都是魏四的教導。
聽完崔玉貴的報告,李蓮英切齒罵道:“這個該死的魏四,就該千刀萬剮。”他問:“那魏四叫什麼名字?”
“他那知道?只管人家叫‘魏四哥’”。崔玉貴說,“只拿簿子來查一查,看有個住在豬尾巴衚衕,姓魏的蘇拉就是了。”
“言之有理。”李蓮英即時派人到敬事房去查花名冊。
查到住在豬尾巴衚衕,姓魏的蘇拉名叫魏豐,派在御花園當差。李蓮英便會同敬事房總管“移樽就教”,在御花園找了間空屋子坐定,將魏豐傳喚了來。
“你想死想活?”李蓮英第一句話就這樣問,聲音平靜,但臉上卻蘊含着殺氣。
魏豐倒也膽大沉着,陪笑問道:“李大爺,你說什麼,我不大明白?”
“送你到慎刑司,你就明白了。”李蓮英有些不耐煩,“我沒有工夫跟你蘑菇!你想活呢,把你幹的好事,一字不準瞞,都說出來,我給你盤纏,到那兒躲一躲。你想死呢,我也給你一個痛快,馬上我就上去回明瞭,一頓板子送你回姥姥家。我再說一句,我沒有工夫跟你磨,你只要支吾一下兒,我拍腿就走!”說着,便站起身來。
魏豐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只好實說,是受了一批年輕好事的太監,包括李三順在內的教唆,有意騙劉振生進宮,爲的是好坐實了護軍失職的罪名。
李蓮英言而有信,果然給了他五兩銀子,讓他避到京東原籍,然後在敬事房的冊籍上記下一筆:“蘇拉魏豐自八月初五起准假十日。”同時將劉振生送到內務府慎刑司去審問。
那裡的官員自然不會象崔玉貴那樣,好言好語哄着他吐露真相,疾言厲色之下,嚇得劉振生越發傻了,滿口胡說,不知所云。內務府司官卻又不敢動刑,怕刑傷過重,一命嗚呼,擔不起這個干係,只好復奏,說這劉振生形似瘋顛,口供不明,但闌入宮禁,案情重大,請旨交刑部審訊。
復奏未達御前,慈禧太后已將李蓮英喚來,問過案情。李蓮英將魏豐遣走,原意是隔斷線索,不使事態擴大,但卻並無嫁禍護軍之意。因爲魏豐的請假,到底是“倒填年月”的假把戲,瞞上瞞不住下,如果硬說護軍門禁不嚴,可能護軍會據實陳奏當時的情形,而魏豐當天是在宮內,亦有許多人見過,一手遮不住所有的耳目,破綻畢露,反見得作僞情虛。
因而回答得含含糊糊,留下好些彌縫的餘地。
“這是個瘋子,不知道怎麼混進來的?”他說,“奴才在想,總有什麼人一時疏忽,無意之間把這個瘋子帶了進來。這也不能專怪那一個人,如果各處值班太監都能實心辦事,處處留意,這個瘋子怎麼樣也到不了裡頭。奴才首先就該自請處分。”
“與你不相干。”慈禧太后說,“第一關是神武門的護軍,再就是各處值班的人,都該罰。”
“是。”李蓮英趁機攬權,但不便明奏,“奴才請旨,宮內各處,應該好好兒稽查整頓,決不能再生這些事故。萬一真的驚了聖駕,奴才死無葬身之地。”
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就派你!切切實實查一查,有不稱職的,馬上就換。”
“奴才不敢推辭。不過,奴才斗膽,請佛爺當面諭知敬事房總管太監,奴才好放手辦事。”
“我知道。”慈禧太后又將內務府的復奏交了給他:“你到東邊去說,說我的意思,派軍機跟內務府,會同刑部審問。”
李蓮英當即到鍾粹宮面陳其事。慈安太后自然照辦,第二天面諭軍機。於是劉振生便由內務府移送刑部。刑部尚書潘祖蔭大爲頭痛,午門的案子未了,神武門又出了亂子,依然是牽涉到護軍與太監,亦依然是棘手之事。
但秋審處的司官,卻欣然色喜,認爲天賜良機,可了午門一案。因爲闌入宮禁,竟到了太后寢宮,這瘋子自是必死無疑,而守門護軍與太監,只要不是有意謀逆,則亦不過斥革軍流的罪名。但案情的輕重,與午門一案,大不相同,兩相對照,午門一案定罪已嫌過分,慈禧太后如果明理,就決不會再作苛求。
潘祖蔭一聽這話,大有道理,愁懷一去,親自先提劉振生訊問。陪審司官都是好手,問話都在關節上,所以不多片刻,便已真相大明,攜着口供單到恭王府去請示。
“奉旨會審,請六爺的示下,軍機上是派那一位?部裡好發通知。”
“讓佩蘅去吧!”恭王拿着口供單,卻並不看,問潘祖蔭說,“是太監想害護軍不是?”
潘祖蔭笑了,“凡事瞞不過六爺。”他說,“有個姓魏的蘇拉,把這個瘋子騙了進來闖禍。”
“那得追!由你那裡直接行文,跟敬事房要人。”
“刑部跟宮裡從無公文往來,還是得行文內務府。”
“那也可以。”恭王特意叮囑:“措詞要嚴厲。”
等潘祖蔭回部,說與屬下,承辦司員手段老到,將行文內務府,要姓魏的蘇拉到案一事,擱在一邊。先傳訊當日神武門值班護軍,多方研求,確證不誤,才通知內務府,詳細載明魏蘇拉的年歲相貌,指出他是案中極有關係的要犯,“請即日押送刑部,歸案嚴訊。”
刑部辦此案的經過,李蓮英不斷在打聽,同時也知道恭王主張嚴辦,看來這一案要想照原來的辦法搪塞,不易辦到,如果魏豐被逮到案,審明實情,則有意作僞袒護的用意何在?頗難分辯。所以他又在敬事房的檔籍上改動了一下,註明魏豐是出事當日,請假出宮。這樣就比較接近事實,即有破綻,也易於彌補。
於是等內務府轉來公事,敬事房便照此申覆,辦好公文拿給李蓮英看時,他卻又有顧慮。
“咱們做事不能顧前不顧後。”他問:“這封公事,到了刑部,想想看,人家會怎麼辦?”
“自然是抓魏豐到案。”劉玉祥說,“如果是刑部行文到直隸總督衙門,一層層轉下去,還得有些日子,就怕軍機上直接通知步軍統領衙門派人到京東,那可一抓就着。”
“就是這話羅,我看魏豐是逃不掉了!與其將來等他有了口供,再來要人,倒不如咱們先送幾個去。”
“這話說得是。”劉玉祥說:“軍機奉旨,派的寶中堂會審,這個老頭兒好說話,大事化小,總有幾分把握。”
“我正就是這個主意。就這麼辦吧!”
於是根據崔玉貴在劉振生那裡哄出來的真話,將教唆過魏豐的太監中,找了幾個平日辦事不力的,直接移送刑部。公文當然也改過了,自己爲自己渲染了一番,說是如何細心查究,追出根由,但對誑騙劉振生進宮的原因,卻一再申言,是那些太監愚昧糊塗的戲謔,“並無他意。”
送出公事,李蓮英親自去看參與會審的內務府大臣恩承,話中表示投鼠忌器,此案如果辦得過嚴,牽連太廣,深怕人心震駭。同時太監們惶惶不安,或許亦會激出其他事故,希望恩承向寶鋆進言,速速了結。
太監在統屬上歸內務府管,所以恩承就爲本身的利害,也得聽從李蓮英的話,向寶鋆一提,頗以爲然。在刑部,正好依律從輕,有助於了結午門一案,因而亦欣然同意,等將魏豐逮捕到案,問了兩堂,便即奏復結案。
這一案共分爲三起來結,第一起是當日神武門值班的護軍統領載鶴,交部嚴議,該班章京及兵丁革斥。第二起是魏豐及教唆他騙劉振生進宮,還有劉振生所經各處值班失察的太監,依照罪名輕重,分別摘頂、罰銀、斥革、責打、發遣等處分。這兩起奉懿旨裁決後,當日執行,發遣的由護軍立即押解出宮。
第三起專爲處置劉振生一個人,以“素患瘋疾,混入宮禁,語言狂悖,實屬罪無可逭”的罪名,被判處了“絞立決”。在刑部大獄內,一條繩子,三收三放,冤冤枉枉送了一條命。
於是刑部接着處理午門一案,依舊照原來的擬議復奏。這已經是瘋子混入長春宮的二十天以後,慈禧太后在這二十天中,病症又減了好些,所以親自御殿裁決。
“我真不明白,”她悻悻然地說,“刑部爲什麼這麼固執?”
“刑部依律辦理。請聖母皇太后明鑑。”恭王替刑部說好話,“刑部司員盡心推求,既不敢枉法,更不敢忤旨,處境很難。”
“這是護軍抗旨,不能拿一般的情形作比。”慈禧太后問道:“以前總有抗旨的例,讓他們查出來看。”
恭王答應着,立即通知刑部查例,這一案先擱一擱,商議其他政務。很快地,刑部有了答覆:“抗旨無例,照違制例”,抗就是違。
違制除非情節重大,譬如領軍出征,不遵指授的方略,以致貽誤戎機,損兵折將,自然難逃一死,或者象崇厚那樣,擅作主張,喪地辱國,亦有取死之道。如象這一案的午門護軍那樣,是決沒有死罪的。
由於恭王及軍機大臣力爭,刑部的復奏,懸而未決。退朝之後,慈禧太后大爲不樂,一口氣憋不住,派李蓮英傳諭,召見刑部及內務府的堂官。
“你們擬得太輕了。”慈禧太后面色凜然,”一定要加重!
趕快重擬復奏。”
慈禧太后不按規制辦事,潘祖蔭和恩承等人,卻不敢貿然奉詔,隨即趕到軍機處向恭王請示。
如果硬頂回去,必又是一場軒然大波,恭王跟寶鋆、沈桂芬、李鴻藻商量,決定採取比較緩和的辦法,直接由刑部、內務府奉旨復奏,軍機處暫不介入,保留髮言的餘地。
刑部的司官,堅持如故,但復奏的語氣,卻很委婉,同時特呈律例一冊,將有關的條文案例,分別註明。到了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見軍機,不再堅持護軍必須處死,但罪名是加重了。恭王看爭到這個結果,已非易事,因而承旨擬發上諭,說午門護軍毆打太監一案,刑部所擬:
“自系照例辦理。惟此次李三順齎送賞件,於該護軍等盤查攔阻,業經告知奉有懿旨,仍敢抗違不遵,藐玩已極,若非格外嚴辦,不足以示懲儆。玉林、祥福均着革去護軍,銷除本身旗檔,發往黑龍江充當苦差,遇赦不赦。忠和着革去護軍,改爲圈禁五年,均着照擬枷號加責。護軍統領嶽林,着再交部嚴加議處。至禁門理宜嚴肅,嗣後仍着實力稽查,不得因玉林抗違獲罪,稍形懈弛。懍之!”
※※※
上諭一發,清流大譁,忠於職守的充軍,放棄職守,容瘋子混進宮的,不過斥革爲民,天下豈有這樣顛倒的是非?陳寶琛決定上疏力爭,張佩綸得知這個消息,告訴了張之洞,他當然不會放棄這個可有所表現的機會,立刻去訪陳寶琛。
張之洞率直陳述來意,是聽到了張佩綸的話,特來求證,“我也想上個摺子,作爲同聲之應。”他問,“不知意下如何?”
“自然好羅!建言的人越多,越有力量。”
“不過,”張之洞實符其名,“世事洞明皆學問”,特意叮囑:“此事只可求注意門禁,裁抑宦官之言,祈望太后自悟,不必爲護軍乞恩。否則,太后盛怒之下,一激反而無益有損。”
“是了。”陳寶琛說:“當如尊意。”
“那就各自起草,明天換着看。”
“不必了,早上爲妙,各自遞吧!”
於是當晚各自在燈下起諫草,陳寶琛的筆下快,振筆疾書,寫的是:
“前因午門護軍毆打太監事,下刑部內務府審辦,未幾遂有劉振生擅入宮內之事,當將神武門護軍兵丁斥革。昨者午門案結,朝廷既重科護軍毆打違抗之罪,復諭以禁門理宜嚴肅,仍當實力稽查。聖慮周詳,曷勝欽服。臣維護軍以稽查門禁爲職,關防內使出入,律有專條。此次刑部議譴玉林等,謂其不應于禁地鬥毆,非謂其不應稽查太監也。諭旨從而加重者,謂其不應藐抗懿旨,亦非謂其不應稽查太監也。雖然,藐抗之罪,成於毆打,毆打之釁,起於稽查,神武門兵丁失察擅入之瘋犯,罪止於斥革,午門兵丁因稽查出入之太監,以致犯宮內忿爭之律,冒抗違懿旨之愆,除名戍邊,罪且不赦,人情孰不願市恩而遠怨?其於畏禍,孰不願避重而就輕?雖諭旨已有‘不得因玉林等藐抗獲罪稍形鬆弛’之言,而申以具文,先以峻罰,兵丁有何深識?勢必懲於前失;與其以生事得罪而上幹天怒,不如隱忍寬縱,見好太監。即使事發,亦不過削籍爲民,此後凡遇太監出入,但據口稱奉有中旨,概即放行,再不敢詳細盤查,以別其真僞,是有護軍與無護軍同,有門禁與無門禁同!”
寫到最後一個字,手真有些酸了,陳寶琛將筆一擲,揉揉手,在火爐上烘了一會,就手倒了一杯“濃、熱、滿”的武夷茶喝。在茶煙飄漾中,細讀已寫下的一段,自覺筆勢如羣山起伏,連綿不斷而一氣呵成,說理極其酣暢,而文氣不矜不伐,頗爲動聽。
於是趁着文興,提筆再寫,由天棚藏火藥之事,說到太監“豈盡馴良”?歷引嘉慶年間“林清事變”,太監引賊入內等故實,再轉到前明閹寺之禍,以及本朝裁抑宦官的家法,然後提出他的看法:
“臣愚以爲此案在皇上之仁孝,不得不格外嚴辦,以尊懿旨;而在皇太后之寬大,必且格外施恩,以抑宦官。”
這一揚一抑,自覺情理周洽,立言有體,陳寶琛欣欣然地,相當得意。
這就該結束了,陳寶琛略一思索,便就約束太監,恪遵定製着眼,又寫了兩三百字,歸結於“使天下臣民知重治兵丁非爲毆打太監,亦非偏聽太監赴訴之詞,則羣疑釋然,彌彰宸斷之公允。”寫完細看,卻又困惑,自覺總有不夠圓滿之感。
凝神細想,發現了自己的毛病,這篇文章,只論黑白,未辨是非。是非原要對照來看的,這一案護軍是而太監非,奏摺中雖已大致說明白,但實如未說,因爲護軍依舊判了重刑,則是者非而非者是。這一點是非說而不爭,無非怵於威權,畏懼得禍。陳寶琛內心自慚,決定不聽張之洞的話,要爲護軍乞恩。
這不必修改原折,只要加一個“附片”就可以了。但這篇“翻案”的文章,立言更須得體,措詞更應宛轉,必得一箭中鵠。不然,小事不見聽,大事就更難講話了。
因此,他彷徨徹夜,直到窗紙上顯現曙色,方始定了腹稿,呵凍捉筆,寫了下來:
“再臣細思此案護軍罪名,自系皇上爲尊崇懿旨起見,格外從嚴,然一時讀詔書者,無不惶駭。蓋旗人‘銷檔’,必其犯奸盜詐僞之事者也:‘遇赦不赦’,必其犯十惡強盜謀故殺人之事者也。今揪人成傷,情罪本輕,即違制之罪,亦非常赦所不原,且圈禁五年,在覺羅亦爲極重。此案本緣稽查攔打太監而起,臣恐播之四方,傳之萬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義。
臣職司記注有補闕拾遺之責,理應抗疏瀝陳,而徘徊數日,欲言復止,則以時事方艱。我慈安皇太后旰食不遑,我慈禧皇太后聖躬未豫,不願以迂戇激烈之詞,幹冒宸嚴,以激成君父之過舉。然再四思維,我皇太后垂簾以來,法祖勤民,虛懷納諫,實千古所僅見,而於制馭宦寺,尤極嚴明,臣幸遇聖明,若竟曠職辜恩,取容緘默,坐聽天下後世,執此細故以疑議聖德,不獨無以對我皇太后皇上,問心先無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陳。”
寫到這裡,陳寶琛如釋重負。立言最難的就是這一大段,因爲抗疏則必指陳缺失,措詞太軟則不夠力量,太硬則易激起反感。一開頭用“自系皇上爲尊崇懿旨起見”的字樣,先撇開慈禧太后,入手是正確,以下就容易說了:
“伏乞皇太后鑑臣愚悃,宮中幾暇,深念此案罪名,有無過當。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恩,使天下臣民,知藐視抗玩之兵丁,皇上因尊崇懿旨而嚴懲之於前,皇太后因繩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於後,則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聖德。”
正文只簡單扼要幾句話,就說明白了。但就象做八股文一樣,“八比”既完,應該總會前文,詠歎數句,另外附兩“小比”在後面,纔是氣度從容,理趣完整的好文章。陳寶琛這樣想着,決定用兩個慈禧太后能懂的典故,補足文氣,兼以諷諭。
這不難找,只要將許彭壽、潘祖蔭所編纂,專爲兩宮太后初度垂簾進講之用的《治平寶鑑》,拿來翻一下就可着筆。
陳寶琛原就想到了漢文帝和薄太后的故事,一翻《治平寶鑑》,果然有此題材,便文不加點地接着寫:
“昔漢文帝欲誅驚犯乘輿之人,卒從廷尉張釋之罰金之議,又欲族盜高廟玉環者,釋之執法奏當,文帝與太后言之,卒從廷尉,至今傳爲盛德之事。臣彷徨輾轉,而卒不敢不言,不忍不言者,豈有惜於二三兵丁之放流幽系哉?實願我皇太后光前毖後,垂休稱於無窮也。區區之愚,伏祈聖鑑。”
寫完已倦得無力再看一遍,擲筆上牀,睡到午間起來,不忙漱洗,先推敲原稿,自覺相當動聽,如果慈禧太后成見不深,則天意一定可回,就怕病中肝火特旺,那就再委婉亦不會見聽。
爲了躊躇難決,陳寶琛想到不妨跟張之洞商量一下,於是寫了封信,附上原稿,專差送達,註明“鵠候回玉”。結果,原稿退了回來,帶回口信:“張老爺說,另外有信給老爺。”
陳寶琛明白,張之洞必得先請示李鴻藻,所以不即答覆。到了半夜裡,陳家上下都已熄燈上牀,起居無節的張之洞纔派聽差敲門來送信,拆開一看,只有一行字:“附子一片,請勿入藥。”
這是隱語,知者自解。陳寶琛頗有悵然若失之感。徹夜考慮,不知這片“附子”要投不要投?想來想去,只有取決於張佩綸。
張佩綸是常相過從的,沒有三天不見面的時候。這天上午來訪,陳寶琛將原稿跟張之洞的覆信,都拿了給他看。
讀到“皇上因尊崇懿旨而嚴懲之於前,皇太后因繩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於後,則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彰聖德”,張佩綸擊節稱賞,看完說道:“精義不用可惜!”
一言而決,陳寶琛決定附片並遞,但張佩綸還有話。
“不妨打聽一下,西聖近日意緒如何?如果肝火不旺,則‘附子入藥’,必可奏功。”
“是!”陳寶琛更加快慰,“我的意思,跟世叔正同。”陳寶琛科名比張佩綸早,但因張佩綸的侄子張人駿,跟陳寶琛是同年,所以他一向用“世叔”這個尊稱。
於是又談到慈禧太后的病情。馬文植因爲用藥與薛、汪不同,而太監又需索得很厲害,不堪其擾,已告退回常州原籍。目前完全由薛福辰主治,頗得寵信,經常有珍物賞賜,而且御筆賜了一塊匾額:“職業修明”。同時已由內務府另外在東城找了一處大宅,供薛福辰居住。張佩綸跟他相當熟,自告奮勇爲陳寶琛去打聽消息。
到了薛福辰那裡,張佩綸直道來意,是要打聽慈禧太后,這幾日病情如何,肝火可旺?薛福辰爲人伉直豪爽,也不問他打聽這些是爲了什麼原因,檢出最新的脈案底稿來給他看,上面寫的是:“日常申酉發熱,今日晨間亦熱,頭眩足軟。今交節氣,似有微感。”方子用的是:人蔘、茯苓、白朮、附子、鱉甲、元參、麥冬、阿膠。
“依然是大補的方子?”
“是的。”答得更簡單。
“岐黃一道,我是門外漢。”張佩綸說,“俗語有‘虛不受補’的話,如今能夠進補,且爲大補,自是好徵兆?”
“也可以這麼說。”
“多謝見教!”張佩綸拱拱手,起身告辭。
看這樣子,慈禧太后諸症皆去,已入調養期間,一旦潮熱停止,便距痊癒之期不遠。既然如此,便不必再費躊躇了,陳寶琛第二天便將摺子遞了上去。
朱之洞得到消息,內心頗爲不悅,跟人發牢騷:“他朋友的規勸,尚且不聽,如何又能期望上頭納他的諫勸?”陳寶琛聽了,一笑置之。
接着,張之洞也遞了他的摺子,第二天在朝房遇見陳寶琛,問起消息。照規矩,當日遞折,當日便有迴音,而陳寶琛那個摺子,卻無下文。
“如石投水!”他這樣答覆張之洞。
張之洞的摺子也是如此,如石投水,毫無蹤影,怕的是一定要留中了。
“留中”不錯,但並不是“不發”,慈禧太后真的如陳寶琛所奏勸的,“宮中幾暇,深念此案罪名,有無過當?”在細細考慮其事。
陳寶琛的話,自然使她感動,而更多的是欣賞。如果照他的話做,中外交口稱頌,慈禧太后聖明賢德,那不也是件很快意的事嗎?
同時她也想到制裁太監的必要,張之洞奏摺中有幾句話,說得觸目驚心,她已能背得出來了:
“夫嘉慶年間林清之變,則太監爲內應矣!本年秋間,有天棚搜出火藥之案,則太監失於覺察矣!劉振生擅入宮禁,則太監從無一人舉發矣!然則太監等當差之是否謹慎小心,所言之是否忠實可信?聖明在上,豈待臣言!萬一此後太監等竟有私自出入,動託上命,甚至關係政務,亦覆信口媒孽,充其流弊所至,豈不可爲寒心哉?”
這些話是不錯的,安德海就是一個榜樣。李蓮英倒還謹慎,但此外難保沒有人不步安德海的後塵。這樣一再思考,她漸漸地心平氣和了。
於是她先將陳寶琛和張之洞的摺子發了下去,接着便與慈安太后一起御殿,召見軍機,第一句話便是提到午門一案。
“午門護軍打太監那件案子,照刑部原議好了。”慈禧太后特爲又說:“不用加重!”
恭王自是欣然奉詔。回到軍機處,首先就找陳寶琛、張之洞的原奏來看。兩疏裁抑宦官,整肅門禁的命意相同,但張之洞的摺子,又不及陳寶琛的來得鞭辟入裡,精警動人。恭王看一段贊一段,口中嘖嘖出聲,從未見他對人家的文字,這樣子傾倒過。
看完了,他將陳寶琛的摺子,重重地拂了兩下,“噗、噗”作聲,“這才真是奏疏。”他對李鴻藻和王文韶說:“我們旗下都老爺上的摺子,簡直是笑柄!”
李王兩人都明白,是指前兩天一個滿洲御史上書言事,爭的是定興縣買賣落花生的秤規。這種瑣屑細務,居然上瀆天聽,實在是笑話。
“是!”兩人同聲答應,但內心的感觸和表面的態度都不同。
李鴻藻也是力爭這一案的,有此結果,自感欣慰,但還不足以言得意,得意的是,兩張——張之洞和張佩綸,承自己的意志,有所行動。陳寶琛雖少往還,而清流聲氣相通,亦無形中在自己的控御指揮之下。陳寶琛和張之洞的奏疏一發抄,天下傳誦,必享大名,而往深裡追究,則知隱操清議,自有宗主,所以內心興奮,臉上象飛了金似的,好生得意。
王文韶則正好相反。他的地位還不能與李鴻藻相匹敵,而是爲沈桂芬擔心,從崇厚失職辱國,連累舉主,沈桂芬就一直擡不起頭來。眼看清流咄咄逼人,當然不是滋味,但清流放言高論,鋒芒畢露,還不過令人感得刺心,而於實際政務的影響,畢竟輕微。如今可不同了,慈禧太后震怒,遷延數月,王公不能爭、大臣不敢爭的午門一案,竟憑清流的兩篇文章,可以迴天,這太可怕了!
※※※
南北之爭,由來已久,這一年來,兩派針鋒相對,大致互持不下,還可相安無事。此刻則“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南不勝北,是再也無法諱言的一件事。清流搏擊,向不給人留餘地,賀壽慈被攻落職;崇厚被攻幾乎性命不保;董恂被攻不能不告老;萬青藜被攻亦丟了官,此外閩浙總督何璟、湖廣總督李瀚章都被劾獲譴,等而下之,更不必談。氣焰已經那樣高張,再有此力足迴天的表徵,看來是要動沈桂芬的手了。
沈桂芬一垮,王文韶很清楚,就是自己的冰山已倒,不能不引爲深憂。同時他爲沈桂芬擔心的,還不止於權勢地位,而是他的身體。沈桂芬入秋以來,一直纏綿病榻,他的氣量又狹,病中見到這種清流的氣勢,必定大感刺激。倒要好好去安慰他一番纔是。
因此下朝以後,直接就坐車到沈家。沈桂芬臥室中只有一個小火爐,窗子雖裱糊過不久,但房子不好,且又舊了,處處縫隙,寒氣侵人。這樣的地方,何能養病?王文韶的心裡,越發難過。
“這麼早來,必是有什麼要緊事?”擁衾而坐的沈桂芬,喘着氣問。
這一下提醒了王文韶,自悔失計,將這件事看得太嚴重,反更易引起沈桂芬的疑慮。
因此,他急忙答道:“沒事、沒事。順路來看一看。”
接着王文韶便坐在牀前,問起沈桂芬的病情,一面說話,一面隨手拿起茶几上的書來看,卻是幾本邸抄,便又放下。
“夔石!”沈桂芬突地憤然作色,“你看十一月二十七的那道上諭!什麼‘鐵漢’?”
王文韶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他不滿的是“翰林四諫”中的鄧承修。此人專好搏擊,字“鐵香”,所以有“鐵漢”的外號。鄧承修最近所彈劾的是戶部右侍郎長敘,措詞固然嚴刻,但聽沈桂芬的語氣,似乎鄙夷不屑,卻不解其故,便檢出十一月二十七日的上諭來看:
“鄧承修奏:本月十三日爲聖祖仁皇帝忌辰,朝廷素服,薄海同遵。風聞戶部侍郎長敘,以是日嫁第二女與署山西巡撫布政司葆亨之子爲婚,公然發帖,賓客滿門,鼓樂喧闐。伏念功令:遇國忌之日,雖在山陬海澨,停止鼓樂,奚論婚娶?今長敘、葆亨,俱以二品大員世受國恩,內躋卿貳,外任封疆,而藐法妄爲一至於此!使其知而故爲,則罪不容誅,使其不知而爲之,如此昏瞶糊塗,豈能臨民治事乎?查長敘爲前任陝甘總督裕泰之子,現任廣州將軍長善之弟,累世高官,連姻帝室。葆亨仰蒙特簡,累任撫藩,而公犯不韙,哆然無忌,此而可忍,孰不可忍?臣聞國之爲治,賴有紀綱,紀綱不張,何以爲國?長敘、葆亨姻親僚友,多屬顯官,而俱視爲固然,無有一人知其干犯,爲之救正者。昧君父之大義。忘覆幬之深恩,情跡雖殊,恣欺則一。夫以聖祖之深仁厚澤,百世不忘,皇上方降服弛縣,宮廷只肅,而近在輦轂之下,貴戚之家,伐鼓撞鐘,肆筵肅客,公卿百僚,稱賀爭先,此實中外之駭聞,搢紳所未有。若非明正紀綱,從嚴治罪,則陵夷胡底等語,本月十三日系屬忌辰,戶部右侍郎長敘之女,於是日出嫁護理山西巡撫布政司葆亨之子,實屬有幹功令。長敘、葆亨,均着交部嚴加議處。”
部議的結果是革職,一時忘卻忌諱,竟致丟官,自是過苛。王文韶想起陳、張的奏摺,不免憂心,“上頭也太縱容這班人了!”他說,“此輩過於質直任性,總要想個法子,壓一壓他們的氣焰纔好。”
“哼!”沈桂芬冷笑,“你以爲只是質直任性?奸詐得很呢!
劾長敘就劾長敘,何苦又牽出長樂初?又是什麼‘連姻帝室’,連心泉貝子都中了冷箭。這種鬼蜮行徑,算什麼鐵漢?”
這一說,王文韶才明白。長樂初就是長善,是長敘的胞兄,奕謨字心泉,是長善的女婿。鄧承修把他們無端牽涉在裡面,用心確有疑問。
“長樂初總算賢者,在廣州力倡文教,以駐防將軍肯作偃武修文之舉,難道還對不起鄧承修他們廣東人?”
“是的。”王文韶說,“鄧鐵香的筆鋒,原可以不必掃及長樂初的。或者另有嫌隙亦未可知。”
“什麼嫌隙?無非長樂初打點京官的炭敬,拿鄧都老爺一例看待而已。”
原來是長善對鄧承修的炭敬送少了!沈桂芬說此話,自然有根據,怪不得看不起鄧承修。王文韶怕事,不敢仔細打聽,唯唯地敷衍着。
就在這時候,聽差送進一封信來,王文韶偷看了一眼,那筆大氣磅礴的顏字,一望而知是翁同和的手筆。心念一動,怕信裡是提到陳、張兩折的結果,便不肯落在翁同和後面。
“老師,”王文韶是沈桂芬在咸豐元年當浙江鄉試考官所取中的門生,“午門一案結了,仍照刑部原奏。李蘭蓀大爲得意,陳伯潛、張香濤的兩個摺子,居然把上頭說動了。”
一聽這話,沈桂芬一愣,然後拆閱翁同和的信,將信看完,臉色非常難看,彷彿猝受打擊,無所措手的神氣。
好半天,他恨恨地說:“走着看吧!”
“老師亦犯不着跟他生閒氣。”王文韶勸道,“上結主知,全在實心實力,光是鶩聲氣,浮而不實,到頭來無非自取其敗。”
“看人挑擔不吃力,那些大言不慚的傢伙,幾時讓他們自己嚐嚐味道就知道了。”
“是啊,可笑的是吳清卿,書生籌邊,煞有介事。俄事總算可以和平了結,不然不知道會狼狽成什麼樣子?”
“哼!”沈桂芬又冷笑了,“照他們這樣子囂張,紙上談兵,放言無忌,搞成一股虛驕之氣,總有一天,國事讓他們敗壞得不可收拾。”
“所以,這就全靠老師中流砥柱了。朝廷少不得老師,千萬珍攝。凡事放開些,不必過於操心。”
“我也看開了。”沈桂芬忽作豁達語。“只等身子稍微好些,我也要求田問舍,略作菟裂之計。”
“是。老師也太自苦了。”王文韶看着那個小煤爐,不勝感嘆地,“誰想得到,相府寒儉如此!”
由此開始,說了好些無關國計的閒話。沈桂芬以臘八粥饗客,王文韶自奉不儉,但頗善於做作,將一大碗配料不甚講究的臘八粥,津津有味地吃得一乾二淨,方始告辭。
辭出沈家,在車中回憶剛纔跟沈桂芬的談話,想起長敘,同爲戶部侍郎,而榮枯不同,急景凋年,謫居寂寞,應該去探望一番。再說,長敘眼前雖倒黴,而“連姻帝室”,跟恭王亦有淵源,終有復起大用的一日,趁這時候也應該燒燒冷竈。
主意打定,轉道長敘寓處。他跟他侄子志銳同住,志銳是新科翰林,而王文韶是本科殿試的讀卷官,論起來是師生。老師拜門生,照規矩是“硬進硬出”,所以志銳雖不在家,長敘仍舊很客氣地開中門迎接。
但一到書房,卻以通家至好,就熟不拘禮了。長敘的兩個小女兒,一個七歲、一個五歲,依依客座之間,十分可愛。
長敘倒是很瀟灑,絕口不提獲譴丟官的事。歲末懷人,談起許多故舊,特別是長善在廣州將軍署,闢題“壺園”的後苑,結文社所延的那班名士,番禺的施鼎芬、廣西賀縣的于式枚,都已跟志銳一樣,點了翰林名,獨有江西萍鄉的文廷式,至今還不曾中舉。
“此君我亦久聞他的大名。”王文韶問道:“比於晦若、樑星海如何?”
“文芸閣才氣猶在此二人以上。可惜場屋贈蹬,同治十二年曾應北闈未售。以後就在家兄署中作客。”長敘又加了一句:
“大器晚成!”
“如今呢,依然是在令兄署中?”
“在南昌。”
“何不招之北來?”王文韶有感於李鴻藻的作風,亦頗想羅致才俊,作爲羽翼,所以這樣試探着問。
“文芸閣賦性不羈,要看他的興致。後年鄉試,大致還是應北闈,說不定作了夔翁的門生。”
“不會,不會。”王文韶搖搖頭,“我對考差的興致,不如翁叔平來得濃,順天鄉試的主考,決不會放我。”
長敘也知道不大會放他,因爲他不是翰林。說文廷式可能會作他的門生,原是一句恭維的話,說過也就算了。但王文韶的想法卻又不同,“有機會,倒很想見見此君。”
他說,“如果他不嫌棄,以師弟相稱,亦未始不可。”
這是想文廷式拜他的門,長敘自然表示願意促成其事。這是很渺茫的一件事,總要到後年鄉試,文廷式願赴北闈,到了京裡再說,而王文韶卻諄諄叮囑,顯得很認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