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多鐘,驕陽如火,曬得狗都伸出了舌頭,而菜市口卻有好些人站在烈日之下,大多是白長衫、黑馬褂,袁、許兩家的親友,趕來見最後一面的。
刑部的車子畢竟到了,一直駛入北半截衚衕臨時用蘆蓆所搭的官廳。徐承煜高坐堂皇,面有得色,一見袁昶與許景澄的服飾,便即大聲叱斥番役:“你們當的什麼差,怎麼不把犯人的官服剝下來?”
“你別罵他們!”袁昶高聲說道:“我們倆雖逮下獄,並未奉旨革職。照例衣冠受刑。你身爲刑部堂官,連這個規矩都不懂?”
徐承煜語塞,一時有些手足無措。監斬的差使,當過不止一回,但從未見過臨刑的人,還能侃侃然講道理,所以心理上毫無準備。不知道怎麼回答,甚至想找句話掩飾窘態都辦不到,只是漲紅着臉發愣。
“我們是死了!可是究竟是什麼罪,得了幾句什麼考語,而受大辟之刑?”袁昶揚臉問道:“請監斬官明白見示,也好讓我們瞑目於地下。”
“這是什麼地方?”徐承煜有些惱羞成怒了,“還容得你們來講道理!”
決囚本來有一套很嚴密的程序。立決人犯雖不比朝審秋決那樣需要“三複奏”,至少須經過都察院刑科給事中這一科,認爲上諭沒有不便施行之處,無須“封駁”,方始“發鈔”交刑部執行。只是大亂之世,一切從簡,殺人也方便了,此時只憑徐承煜一聲叱喝,兩顆人頭就很快地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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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昶與許景澄之死,爲人在納涼聽炮聲之餘,平添了許多話題。有個傳說,頗爲盛行,說袁昶臨刑之際,對劊子手笑道:“且慢!等我吟完一首詩。”
詩是一首七律:“爽秋居士老維摩,做盡人間好事多。正統已添新歲月,大清重整舊山河。功過呂望扶周室,德邁張良散楚歌。顧我於今歸去也,白雲堆裡笑呵呵。”據說“呵呵”兩字的餘音未斷,白刃已經加頸了。
這首詩難倒了人,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正象袁昶與許景澄的兩條命,能換來一些什麼,一樣地令人茫然!
最使局外人困惑的是,殺了兩員深通洋務的大臣,並不表示朝廷對洋人勢不兩立,相反地,求和的跡象一天比一天明顯,已公然見之於上諭。第一道是:“現在各兵圍困西什庫教堂,如有教民竄出,不可加害,當飭隊保護。倘彼死守不出,應另籌善策,萬勿用槍炮轟擊。”不用槍炮轟擊,就只有“招降”一法,其實就是想講和。
第二道上諭,範圍更擴大了。第一道上諭還是“諭軍機大臣”,外間不會知道,朝廷對教民已經決定“網開一面”,第二道則是交內閣頒佈的明發上諭,通飭各省遵行。說是:“前因中外釁端未弭,各國商民教士之在華者,本與兵事無涉,諭令各督撫照常保護。現在近畿大軍雲集,各路統兵大員,亦當仰體此意,凡洋商教士,均當設法保全,以副朝廷懷柔遠人之意。”
保護洋商教士之外,教民亦在保護之列,因爲本“亦國家赤子,原無畛域可分,惟自拳教肇釁以來,該教民等多有盤踞村莊,掘壕築壘,抗拒官軍者,此等跡同叛逆,自不能不嚴行查辦。第念其究系迫於畏罪之心,果能悔禍自新,仍可網開一面。”
接着,以寶坻教民,經宋慶剴切曉諭後,自行解散爲例,特行規定:“所有各處教民,如有感悔投誠者,着該將弁及該地方官,一體照此辦理,不得慨加殺戮。其各處匪徒,假託義民,尋仇劫殺者,即着分別查明,隨時懲辦,以清亂源。”
不僅如此,對於各國公使,更有格外的照顧。這是內而慶王、榮祿,外而李鴻章、劉坤一所一致建議的,在京各國公使,應該先送出京。所以上諭特命榮祿“預行遴派妥實文武大員,帶同得力兵隊,俟該使臣定期何日出京,沿途妥爲護送。倘有匪徒窺伺搶掠情事,即行剿擊,不可稍有疏虞。”
既有上諭,總理衙門自然要多方設法,與各國公使取得聯絡,誰知有的將信將疑,有的負氣不理,初步商談,竟不得要領。
而義和團的那些“大護法”,卻對這兩道上諭,既俱且恨。尤其是載漪,下令命董福祥增兵,加緊攻破使館,董福祥竟置之不理,一葉知秋,衆叛親離之勢已成,越發自危!
總有那麼兩三天,載漪通宵不成寐,自己心口相商,再找親信密議,認爲騎虎難下,唯有因勢驅虎,先發制人,纔是上策。因而在心裡擬了一個名單,第一批是十五個人,殺以立威。第二批看情形辦理,如果慶王、榮祿亦竟不聽命,再殺!
於是單銜上了一個奏摺,列出十五個人,指爲與洋人裡應外合的漢奸,請旨即行正法。這十五個人,第一名是李鴻章,第二名是王文韶,“陪榜”的署理順天府尹陳夔龍。此外,督撫如劉坤一、張之洞,大臣如徐用儀、廖壽恆等,都包括在內。
慈禧太后一看這個奏摺,非同小可,隨即叫人封好,發交內奏事處,並有口諭:“交給榮祿,親自來拆!”
榮祿自然大吃一驚!正在細看全文時,王文韶到了。榮祿知道他膽子小,趕緊將原折往黃匣子中一放,蓋上匣蓋,置在手邊。等召見軍機時,禮王世鐸請假,由榮祿帶班,入殿將黃匣子捧上御案,然後奏事。諸事皆畢,只剩下這個奏摺,未作處置。慈禧太后默不作聲,而皇帝只是用眼色向榮祿示意,鼓勵他有話儘管說。
見此光景,榮祿知道慈禧太后對載漪此舉,頗爲不滿。心想,這就省事得多了,索性整個兒推翻它!
於是,他從黃匣子裡取出載漪的奏摺,略揚一揚,用低沉憤慨的聲音說道:“中外決裂,大局壞到如此,都是端王作成的!今天又有這麼一個奏摺,奴才真不知道端王要拿祖宗的天下,鬧壞到怎麼一個地步,才肯歇手?”
“我亦不以爲然!”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略想一想又說:
“這個摺子,把它‘淹’了吧!”
“淹”是不作處置之意,原折或者留中,或者交軍機處歸檔。榮祿立即答一聲:“是!”一面跪下去碰頭,一面轉臉向王文韶大聲說道:“趕緊碰頭謝恩!”
榮祿跟慈禧太后的對答,王文韶隻字不聞,驟然聽得這麼一句話,以爲是慈禧太后有什麼賞賜,便即碰頭說道:“謝皇太后的賞!”
慈禧太后繃着臉,不便有任何表示,皇帝卻露齒莞爾,這是兩年多以來,第一次開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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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軍機處,榮祿將捏在手心裡的載漪原折,遞給王文韶,“夔老,”他說:“皇太后賞了你一條老命!”
王文韶一看案由,便驚出一身冷汗,看完,才知道榮祿先前不給他看的道理,拱手長揖,感激涕零地說:“仲華,感激不盡!”
“總算太后聖明,大事化無。”榮祿又說:“這個摺子,太后說是把它‘淹’了,那就索性讓它葬身海底永不見天日。”
說完,將載漪的原折接了過來,吹旺手中的紙煤兒,一火而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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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如此,折中的內容還是泄漏了。陳夔龍心裡大爲嘀咕,細細盤算,第一,只是署理順天府尹,替人受過,太覺不值;第二,載漪既然列名指參,可見得心有不慊,以後處處找麻煩,遲早會栽倒在他手裡;第三,大局日壞一日,順天府上要應付宮廷,下要安撫百姓,中間還有許多達官貴人,有事央託,不說別的,僅是抓車這件差使就吃不消了。
這樣一想,決意求去,找到榮祿,當面懇求。起初,榮祿還不肯放他走,最後談到載漪的居心險惡,榮祿才覺得不能不替他安排。第二天奏明慈禧太后,以原任順天府府尹,署理太僕寺正卿王培佑回本任,而陳夔龍則接王培佑的事,署理太僕寺正卿。
就在這樣走馬換將的第二天,大局急轉直下地壞了下去。日俄英美法意奧七國聯軍,共一萬八千多人,在天津編組完成以後,七月初十開始進軍京城,到得北倉地方,與亂兵及義和團一場混戰。結果李秉衡所統的勤王之師,聞警先潰,宋慶、馬玉昆及直隸提督呂本元所部,不支而退。裕祿退到楊村,聯軍接踵而至,不獨立足無地,連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最後避入一家棺材店,也許是觸景生情之故,就用隨身所帶的一把牙柄小手槍,朝自己太陽穴開了一槍。
消息到京,慈禧太后大爲震動,召見軍機、御前、總理衙門的大臣,眼圈紅紅地,只說:“局勢壞到如此,你們總要想個法子纔好!”
唯一的法子就是儘速議和,但袁昶、許景澄的血跡未乾,誰也不敢自蹈虎尾,無非一些敷衍的話,電催各省勤王,下詔激勵民心士氣之類。不過,慷慨激昂的還是有,最顯得赤膽忠心的是,剛由前線回來的李秉衡!
“回皇太后、皇上的話,勤王之師,倉卒成軍,一上了戰場,不免膽怯。”他先爲所部不戰而潰辯解一句,接着說道:“臣與端王、莊王商議,都說義和團還可以一用,臣不才,願意率領義師,親效前驅!”
“能夠你去擋一陣,再好不過。”慈禧太后是病急亂投醫的口氣:“既然定規了,你要早早出發纔好!”
“是!”李秉衡答說:“臣明天就帶隊出發。”
“好,好!”慈禧太后向戶部尚書王文韶大聲說道:“戶部先撥五萬銀子,作爲兩個月的恩餉!”
王文韶不大聽得明白,不過碰頭總沒有錯,伏倒磕個響頭,答一聲:“是!”
“謝皇太后的賞!”李秉衡謝了恩又說:“臣還要求皇太后賞一樣東西。”
“你要什麼?”
“臣想請皇太后賜寶劍一把,以爲鎮陣之用!”
“鎮陣?”慈禧太后問:“還要擺陣法?”
“是!”
“那好!給你一把寶劍好了。”
宮中的好劍多得很,慈禧太后退朝以後,就叫人摘下一把乾隆年間所造的龍泉劍,頒賜李秉衡。他倒也言而有信,果然在第二天便帶領三千人出師。
事先仿照“登壇拜將”的說法,將領頭的、原住在莊親王府的義和團大師兄,請上高臺,端然正坐,李秉衡朝服朝冠,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禮。看熱鬧的人,詫爲奇觀,知禮的說是褻瀆朝廷的體制,但有人爲李秉衡辯護,說他拜的不是大師兄,而是大師兄手中抱着的那把御賜的龍泉寶劍,不算失禮。
除了寶劍以外,還有鎮陣的法物,一面黑色長幡,名爲“引魂幡”;一面繡着風雲雷火的大旗,名爲“混天旗”;一把長柄紅色大羽扇,名爲“雷火扇”;一對形狀不一的銀瓶,名爲“陰陽瓶”;一個極大的銅製連環,一套九個,名爲“九連環”;一把形似如意的雪亮銅鉤,名爲“如意鉤”;再有一把上畫火焰、岳廟中小鬼所持的木牌,名爲“火牌”。連同龍泉劍,共稱爲“八寶”。
李秉衡帶領“八寶”鎮陣的三千義和團,一出京城,就溜走了好幾百人。京中慈禧太后以及徐桐、載勳等人,還在盼望捷報,那知傳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壞。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宋慶退到通州的於家圩,十五,勤王之師張春發、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務大敗,死者十之四五,潞河爲之不流。還有陳澤霖的一支勤王新軍,本跟李秉衡在河西務附近,一聽炮聲,譁然大潰,李秉衡也就只好退到通州了。
到此地步,除了徐桐與他的高足啓秀,還相信有天兵天將下凡助戰的奇蹟出現以外,其餘沒有任何人再存着能夠擊退聯軍的希望。因此,各人有各人的打算。當然,軍機大臣不能只爲個人之計,還得顧到慈禧太后與皇帝。
“總得替兩宮預先籌一條退路纔好!”趙舒翹向剛毅說:
“我看仍舊只有到熱河。”
“這件事很麻煩。宮裡多少人,多少輜重,得要預備多少輛車?”
“不要緊!”趙舒翹答說:“陳筱石預備得有二百輛在那裡。”
“都讓亂軍抓去了!”剛毅大搖其頭:“我看不行。而且,陳筱石已經交卸了。”
“雖已交卸,人還在順天府衙門。到此局面,還分什麼彼此,只有拿這個差使硬套在他頭上。”
“好吧!你試試看!”
陳夔龍是何等角色?趙舒翹那一套搬不動他。而王培佑庸懦無能,不獨抓不到車,連陳夔龍原來移交下來的八十輛都讓武衛軍硬借走了。同時,榮祿怕慈禧太后一走,外則影響民心,內則有載漪竊號篡位之虞,所以對此事根本不起勁。
趙舒翹白忙了一陣,看看不會有結果,也就落得省事了。
軍事是決沒有轉敗爲勝的可能了!唯一的希望是能夠及時用和議將聯軍擋住在京城外面,這點希望又完全寄託在李鴻章身上。當德皇宣佈以老將瓦德西爲聯軍統帥的同一天,朝廷降旨,特授李鴻章爲全權大臣,即日電商各國外交部,先行停戰。而逗留在上海的李鴻章,卻以體弱致疾爲由,電請賞假二十日作爲答覆。
於是色厲內荏的載漪,又要殺大臣立威了!他的摺子雖一參十五人,但自問能動得了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內閣學士聯元,以守舊派而因他的女婿——當年“翰林四諫”之一,因學政任滿回京,納江山船妓爲妾而自劾的寶廷的長子,壽富的影響,一變而爲新黨,以致爲載漪所厭惡。五月間連叫三次“大起”,廷議和戰時,載漪就要殺他,但因他是莊王府的“包衣”出身,載勳不能不救。這一次可就不管他了。
另一個是兵部尚書、總理大臣徐用儀。此人籍隸浙江海鹽,軍機章京出身,但以底子是個舉人,所以在仕途上吃了虧,光緒十九年爬到吏部侍郎以後,就上不去了,而年紀已到七十。頗有人勸他急流勇退,他的女兒親家,也是“翰林四諫”之一的黃體芳,由浙江寄一封信給他,拆開來一看,只有“水竹居”三字。原來這是徐家別業的名稱,黃體芳的意思,當然是勸他退歸林下,安享清福,而徐用儀不受勸。
他也有他的想法,辛苦了一輩子,自問亦是朝廷的要角,而七十三年,不說入閣拜相,連個一品都沒有巴結到,未免於心不甘。他的打算,總要做一任尚書再告老,也還不遲。
這樣到了上年十一月裡,機會來了。吏部尚書孫家鼐,因爲辦京師大學堂有新黨的嫌疑被舊派排走。孫家鼐是狀元,吏部去了一狀元,來了一狀元,兵部尚書徐郙,調補孫家鼐的遺缺,而徐郙的遺缺,則以榮祿的推薦,由徐用儀調升。
在他當侍郎時,漢尚書由漢軍徐桐佔缺,及至徐桐升大學士,奉旨仍管吏部,所以徐用儀始終是他的部屬。但徐桐並不念同姓之誼,與徐用儀非常不睦。這有兩個原因:第一、徐用儀兼總理大臣,凡是辦洋務的,都是徐桐的仇人;第二、徐銅雖是個通人所看不起的翰林,但他又看不起只得一榜的徐用儀。前幾年友好勸他及早抽身,就因爲知道兩徐不相得,怕他遭受徐桐的毒手。結果,畢竟不幸而言中了。
其實,載漪對徐用儀並無多大惡感,只爲徐桐有殺徐用儀的意思,載漪便無可無不可地來拿他開刀了。
正在草擬奏摺時,載漪趕到了,主張將繫獄已久的立山,一併列入,載漪自然同意。載漪此舉倒不盡是爲了修口袋底爭風的私怨,事實上是立山酒醋局的巨宅,被神機營、武衛軍、義和團幾番搜劫,已成了一個空殼子。如果不殺立山,反而無以交代了。
天氣也怪,從七月十五起,就是陰沉沉地彷彿爲一片愁雲慘霧所籠罩,偶爾還有霏霏細雨,那種蕭索的氣象,不由得令人興起國破家亡之感。這樣到了第三天,步軍統領莊親王載勳受載漪的指使,上午八點鐘派兵將徐用儀、聯元逮捕。同時,載漪進宮面奏,說徐用儀、聯元勾結洋人,立山家掘地道接濟西什庫,皆是確鑿有據,請旨立即正法。
等軍機大臣奉召入見,慈禧太后已在倉卒之中作了決定,並已傳旨刑部,召軍機面諭,不過擬旨而已。榮祿自然要爭,他說:“外面消息很緊,京師很危險,這個時候,似乎不宜殺大臣。即令有罪,亦要審訊明確,何況今天是文宗顯皇帝的忌辰,照例停刑。可否暫交刑部監獄,到明天問明瞭再辦?”
“現在已顧不得那許多了!”慈禧太后說:“治亂世,用重典,成命如果可以收回,這個時候就更沒有人聽朝廷的話了。”
榮祿無法再爭。退出來正好遇見慶王,將他拉到一邊說道:“今天又要殺徐小云,真是駭人聽聞。此人總要想法子保全才好。”
慶王亦很着急,“是啊!”他說:“袁、許一喪,再去了一個徐小云,將來議和就沒有幫手了。”
“我想,我跟王爺倆再請起,代爲求恩。不過,”榮祿想了一下說:“這兩天,咱們倆也犯嫌疑,最好邀蔭軒、文山一起上去,力量比較大。”
“好!”慶王深表同意,“幸好他們都在。”
於是榮祿奔到朝房去求援,先跟崇綺商量;他說:“我跟徐小云雖沒有深交,亦沒有什麼意見。可以同去。”
“感同身受!”榮祿拱拱手說:“我再去約蔭軒。”
徐桐聽罷來意,未曾作答,先來一聲冷笑,“仲華,”他說:“你還要假作好人?照我看,這種漢奸,舉朝皆是,能多殺幾個,才消我的氣!”
榮祿聽得這話,倒抽一口冷氣,但還不死心,又說:“勉爲其難如何?”
“不行!”徐桐斷然拒絕,“我兒子奉旨監斬,我怎麼能代他去求情。”
榮祿廢然而返,有氣無力地說得一聲:“不成功!”
就這樣,到了下午四點鐘,畢竟又殺了徐用儀、聯元與立山。隨後便有一道上諭:“兵部尚書徐用儀屢次被人蔘奏,聲名甚劣,辦理洋務,貽患甚深;內閣學士聯元,召見時任意妄奏,語涉離間,與許景澄等,厥罪惟均。已革戶部尚書立山,平日語多曖昧,動輒離間。該大臣受恩深重,尤爲喪盡天良,若不嚴行懲辦,何以整飭朝綱!徐用儀、立山、聯元,均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
就在徐用儀被逮畢命之日,聯軍前鋒已到了通州的張家灣。全軍一萬八千三百人,大炮七十門,其中日本的野心最大,所以獨佔半數有九千人之多,到張家灣的聯軍,亦就是日本軍隊。
其時李秉衡也是剛到。他從七月十三日出京時,聯軍已經攻陷北倉,潰兵所阻,軍不能前,夏辛酉請他退守張家灣,李秉衡不肯。到了七月十五那天,到河西務不遠的地方,只見馬玉昆倉皇而來,一見面就說:“鑑帥,敵衆我寡,勢所不敵。趕緊退!”
“什麼話?”李秉衡大聲叱責:“軍法有進無退。現在我軍還有三四萬之衆,拚力前進,還可以擋得住敵軍。”
馬玉昆看話不投機,敷衍幾句,悄然退下,帶着殘部,直奔南宛。而日軍卻不取河西務,直攻李秉衡的大營。與萬本華一軍遭遇,李秉衡又命夏辛酉夾擊,相持了一晝夜,彈藥俱盡,而日軍卻忽又解圍而去,李秉衡無法,只好退守張家灣了。
這夜,李秉衡找了奏調在軍的翰林院編修王廷相、曾廉置酒傾談,回憶到京的情況,未語之先,已是雙淚交流。
王廷相大驚,“鑑帥,”他問,“何故如此?”
“我是想到當年史閣部的處境。”
明末史可法,駐紮揚州,名爲節制四鎮,結果號令不行,狼狽以死。如今李秉衡也是節制四軍,這四軍的無甚用處,與當年的“江淮四鎮”相似,不聽號令,亦復如是。感昔撫今,李秉衡自然要掉眼淚了。
“初到京的時候,徐相國一見我就說:‘鑑翁,萬世瞻仰,在此一舉。’見太后、見端王,無不諄諄期勉,逼得我非一戰不可。可是,拿什麼來戰?”
據李秉衡說,他曾向總理衙門要天津的地圖,竟亦無以爲應。又向榮祿要彈藥,榮祿答覆他,行文山東調撥。那知第二天一問,說是忘記了!
“榮中堂何嘗會忘記?”王廷相說:“是故意不給,他又何嘗願意鑑帥請纓。”
“是啊!可是當時我並不知道。後來看看不是路,我獻過三策……。”
“獻過三策?”王廷相詫異地:“從未聽說過呀!”
“沒有下文,自然大家就不知道了。”
“那麼,是那三策呢?”
“第一策,送使臣回國,調甘軍當前敵。”
“這第一策就行不通!”王廷相笑道:“甘軍豈肯當前敵?”
“原是有意難他的。”
“難他就是難端王,何怪乎不見用。請問第二策呢?”
“第二策是斬裕祿以勵戎行。”
王廷相默然,心想,兵敗就該斬,則李秉衡今日就不知何以自處了。
因爲有事在心,所以李秉衡所說的第三策,竟不曾聽清楚。但亦無關宏旨,上中兩策不行,第三策爲下策,更不必談了。
“我在想,史閣部當年在江淮煞費經營,到頭來猶不免受困,某何人斯!倉卒奉召勤王,豈有旋乾轉坤之力?此行亦無非略盡人臣心意而已!秉衡今日與諸公訣別了!”
在座的幕僚,無不驚駭動容,但都苦於無詞相慰。其中有一個是漢軍,本姓馬,名字叫做鍾祺,字味春。勳臣之後,襲有子爵,本身的官職是二等侍衛,與李秉衡是在關外的舊交,以後又入李秉衡幕府,從江南隨同入京勤王。此時大聲答道:“鑑帥如果殉國,後事都在我身上!”
居然有人會作這樣的承諾,王廷相心想,這是戰國、東漢的人物,久矣絕於世了!倒要看看李秉衡是何表示?
一個念頭未曾轉完,只見李秉衡撲翻在地,悲喜交集地說:“味春,那,我就重託了!”
鍾祺趕緊跪下相扶,四臂相接,淚眼相望,在座的人看在眼裡,酸在心頭,都有手足無措之感。
“生離死別尋常事!”李秉衡強自笑道,“我還有一件大事要交代。”接着便喊一聲:“李升!”
李升是李秉衡的老僕,應聲而上,手裡託着一個朱漆盤,上面有七八個梅紅箋的封套,不知裡面裝着什麼?
“諸公早自爲計吧!區區程儀,略表寸衷,不足以盡我對諸公患難相從的感激之忱。”
接着李升捧托盤到賓客面前,先都不拿,到了鍾祺面前,伸手取了一個。接下來是王廷相,考慮了一下,也取了一個。有這兩個人開了頭,大家就都覺得伸手亦不難,片刻之間,所有的幕友,都收到了二百兩的程儀。
“諸公請各自去整裝吧!”李秉衡說:“我也要息一息了。”
於是鍾祺首先起身出室,一個個默默無言地,跟在他後面。最後一個是王廷相,走到門口,卻又轉身,平靜地問道:
“鑑帥能不能緩死須臾?”
“喔,”李秉衡問道:“莫非我還有可爲國效力之處?”
“我在想,義和團的一切,果真是無根之談,何至於如此歆動人心?總有點道理在內。或許最後有奇蹟出現,亦未可知。”
原來王廷相亦是迷信義和團的,所以有此妄想。李秉衡不便說他“至死不悟”,只笑笑答說:“梅岑,這不足讓我緩死!”
梅岑是王廷相的別號。聽得李秉衡這麼說,深爲失望,垂着頭也走了。
這一夜不是在整理行裝,就是在打聽何處安全,只有王廷相,什麼事都不做,燈下枯坐,心事如焚,與李秉衡相識以來的一切,都兜上心頭來了。
除了感於李秉衡的知遇之外,他當然亦要捫心自問,平時處處爲義和團揄揚,譽之爲忠義,譽之爲神奇,是不是太過分了?而最使他困惑的是,李秉衡似乎對義和團毫無信心,然而又何以煞有介事地以“八寶”鎮陣。甚至用“登壇拜將”的故事,來擡高義和團的身價?
“不明白、不明白!”他唯有嘆息:“大概凡是亂世,必定是非不明。是非越不分明,世亂愈亟。”
不過有一點,他覺得是很清楚的,綱常忠義,不可稍忽。
既有李秉衡死國之忠,就應該有李秉衡的死友之義!
轉念到此,心裡好過多了。倒頭睡下,不知多少時候,方爲炮聲驚醒。
“王老爺!王老爺!”
王廷相掀開帳子一看,牀前站着兩個人,一個是李秉衡的老僕李升,一個是他的才二十歲的兒子王履豐。
“爹!”王履豐說:“李老伯請爹趕快回通州。意思急迫懇切得很!爹,行李我都收拾好了,馬也備好了。你老人家請快起牀吧。”
“王老爺,請儘快。”李升也說:“洋人逼近了,遲了通州怕會關城。”
“關城也不要緊,我不走。”
“爹、爹,你老人家怎麼可以不走?”王履豐幾乎要哭了,“別辜負了李老伯的盛意。”
說完,跟李升倆,將王廷相扶了起來。初秋衣着簡單,硬替他套上一件紡綢與竹布的“兩截衫”,拉了就走。撮弄着扶上馬,在熹微晨光中,直奔通州而去。
一路上潰兵流離,慘不忍睹,到得通州,王廷相又變了主意,執意不肯進城,要回張家灣跟李秉衡共患難,同生死。
“李老伯也不知在那裡?也許到前敵去了呢!爹不如進城暫息一息,把消息打聽確實了,再尋了去也還不遲。否則,彼此錯失,就是欲速則不達了!”
王廷相想想兒子的話,不無道理,才肯進城。一投了店,也不回自己屋裡,只坐在櫃房裡,一遇旅客上門,便打聽張家灣的情形與李秉衡的行蹤。
到傍晚有了確實消息,張家灣的守軍又是不戰而潰,李秉衡寫了一夜的信,寫到大天白亮,吞金自盡。亂兵之中,恐怕屍首都無覓處了。
李秉衡之死在意料之中,王廷相倒沒有多少眼淚,不過,堅持要去尋屍。王履豐勸了一夜勸不聽,只得陪着老父出城。騎來的馬,早已給潰兵搶去了,此外更無任何代步之具,唯有步行。
一路走,一路問,有人回答“不知道”,有人說是個“瘋老頭子”,連理都不理。這樣走到下午,後面有消息傳來,通州也失守了。
一直尋到潞河,沿路訪問,誰也不知道李秉衡的屍首在那裡?天卻暗下來了,秋風襲體,淒涼滿狀。極目所見,無非道路流離、悲泣呼號的無告之民。
於是王廷相怔怔地望着潞河中飄浮不絕的屍首,突然喊一聲:“鑑帥等我!”隨即縱身一躍,投入潞河!
“爹!”王履豐淒厲的喊,急急赴水救父。老父不曾救起來,自己差點滅頂,幸喜難民中識得水性的很多,總算王履豐可以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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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裡的情形,比咸豐年間英法聯軍內犯,僧格林沁、勝保相繼在近畿兵敗之時,悽慘百倍!由於潰勇三五成羣,光着脊樑拿着刀,隨便進城,隨便朝緊閉的大宅門亂砍,所以九城盡皆關閉,由神機營派兵看守,有緊要公務,方得出入。
糧食店早已被搶的被搶,歇業的歇業,這一個多月來,全靠城外負販接濟,城門一關,家家廚房中大起恐慌,連御膳房都不例外。
御膳房本來以糟蹋食料出名,從來也不曾想到過,會有一天沒有現宰的豬送進來。豬肉是主要配料,一天得用到三五十頭,忽然斷絕來源,怎麼得了?
沒奈何只好多用雞鴨海味。各宮妃嬪自設的小廚房則更慘,不但沒有豬肉,由於深宮不如御膳房能自養雞鴨,以致葷腥絕跡。青菜蔬果也談不上了。
各宮“主位”自己與名下的宮女、太監受苦,猶在其次,最爲難的是,照例每天要孝敬慈禧太后的一樣菜都無着落。
“怎麼辦呢?”住在永和宮的瑾妃跟宮女發愁。
有個宮女叫福雲,從小隨父母駐防成都,會做許多四川小吃,靈機一動,喜孜孜地說道:“主子,咱們做豆花兒孝敬老佛爺吧!”
想一想,沒法子,“好吧!”瑾妃同意:“就做豆花兒。只怕老佛爺還是第一回吃呢!”
於是磨黃豆、做豆花。作料要好醬,那倒現成;太監們用剩下的“克食”做的黃醬,比市面上賣的甜麪醬好過不知多少倍。
到了樂善堂傳膳的時候,瑾妃後到,揭開食盒,捧上膳桌,慈禧太后驚異地說:“那兒來的豆腐。”
“回老佛爺,這不是豆腐,叫豆花兒,四川的小吃。”瑾妃不安地說:“實在不成敬意。”
“原來是豆花!我也聽說過,四川窮家小戶吃的叫豆花飯。
不想今天也上我的膳食了!”
“這是奴才的不是!”瑾妃趕緊蹲下來請安:“奴才不知道是窮家小戶吃的東西,太不敬了!”
“不、不!你錯會意思了,我不是怪你!我是自己感慨。說真的,我還挺愛你孝敬的這樣東西。你看!不是雞,就是鴨!我想吃個蝦米拌黃瓜都辦不到。”
慈禧太后就在這嘆息聲中,吃了半碗小米粥,就算用過膳了。平日妃嬪侍膳,就都肅靜無聲,這一天更是沉寂如死。伺候完了,各自悄悄歸去,偌大一座樂壽堂,頓時冷冷清清。
瑾妃回到永和宮,便有一個名叫壽兒的宮女,喜孜孜地來說:“崔玉貴向老佛爺請了一天假,回家去了。”
“喔,”瑾妃略有喜色,想了一下說道:“看還有豆花兒沒有?給她帶一點兒去!”
“她”就是瑾妃的胞妹,被幽禁寧壽宮後面的珍妃。寧壽宮分爲三路,東路、中路,是慈禧太后常到之處,殿閣整齊,陳設華麗,西一路從符望閣到倦勤齋,久無人居,近乎荒蕪。珍妃被禁之處,即是鄰近宮女住處的一間破敗小屋,原來的門被取消了,裝了一道柵門,形式與監牢無異。裡面四壁皆空,灰泥剝落,砌牆的磚,歷歷可見。其中有幾塊是活絡的,珍妃有一個梳頭匣子,有幾件舊衣服,都藏在裡面,需用時抽開活絡青磚取了出來,用過隨即放回原處。若非如此,連這點窮家小戶都不以爲珍貴之物,亦會被搜了去。
帶人來搜的,總是崔玉貴。他是由慈禧太后所指定,負有看守珍妃的全責。而除他以外,那裡所有能接近珍妃的宮女、太監,對她都抱着同情的態度。因此,一遇崔玉貴出宮,確定他不會闖了來時,必定會到永和宮來通知。瑾妃當然不敢冒大不韙,去探望胞妹,但衣服食物,經常有所接濟。這個差使是壽兒的專責,她的人緣好,到處有照應,所以瑾妃總是派她。
提着一瓷罐的豆花,隔着柵門送了進去,壽兒笑道:“珍主子趁熱吃吧!今兒瑾主子進老佛爺的,也是這個。”
“豆花兒!”珍妃揭開蓋子一看,“好久沒有嘗過了。”
雖然處境這樣不堪,珍妃還是保持着從容不迫的神態,將瓷罐擺在地上,自己盤腿坐了下來,膝蓋上鋪一塊舊紅布當飯單,然後拿她手頭唯一貴重的東西,一把長柄銀匙,舀着豆花,蘸點作料,慢慢送到嘴裡。
“珍主子,今兒給你進的什麼?”
所謂“進的什麼”,是指送來的飯菜。平時總是粗糲之食,而這天不同。“嘿!”珍妃笑道,“今兒我可闊了,有肥雞大鴨子。”
壽兒先是一愣,想一想明白了,“從來都沒有聽說過,膳房沒有豬肉,老佛爺想吃蝦米拌黃瓜都不成。”壽兒感嘆地說,“反倒是珍主子這裡,膳食跟老佛爺的一樣。”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要變起來,誰也料不定。”珍妃慢慢站了起來,扒着柵門很仔細地看了看,方始又說:“外面消息怎麼樣?”
珍妃所聽到的消息並不少,太監、宮女看崔玉貴不在時,都會抽空來跟她閒談,那怕是匆匆忙忙三五句,人來人往積起來,也就不少了。可是,那些消息,道聽途說,離奇荒誕,甚至自相矛盾,莫衷一是,所以珍妃要跟壽兒打聽。她有一樣好處,沒有一般宮女信口開河的習氣,有什麼說什麼,是她不知道的事便笑一笑,或者說一句:“誰記得那麼清楚?”所以她的消息雖不完整,比較可靠,自有可取之處。
“江南來了個李大人,老佛爺很看得起他,召見了好幾回。前幾天帶兵出京的時候,還跟老佛爺要了一把‘八寶劍’,不知道怎麼一下子打敗了,吞金尋了死!老佛爺爲這件事,彷彿還很傷心!”
“那李大人是誰?”珍妃想不出來:“不會是李鴻章吧?”
“珍主子是說廣東的李中堂?不是!”
“對了,李鴻章在廣東,不是說要讓他到京裡來嗎?”
“人家纔不來哪!”壽兒撇一撇嘴,向四周看了一下,低聲說道:“都說端王爺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前天又殺了三個大臣……。”
“又殺了三個?”珍妃一驚,“倒是些誰啊?”
“有立大人!可憐。”壽兒搖搖頭:“沒有錢受苦,錢太多了又會送命!錢,真不是好東西。”
珍妃無心聽她發議論,搶着問道:“還有兩個是誰?”
“不大清楚。聽說有一個是浙江人,都快八十了!還免不了一刀之苦,端王爺真是造孽。”
“浙江人,快八十了!”珍妃自語着,照這兩點一個一個去想,很快地想到了:“那是徐用儀!”
“不錯,不錯,姓徐。”
“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聽說是旗人。”壽兒說:“旗人只殺了這一個,漢人殺得多,所以李中堂也不敢來,怕糊里糊塗把條老命送在端王爺手裡。”
“那,”珍妃問道:“洋人打到那裡了?”
“打到通州了!”
“打到通州了!”珍妃大驚,“通州離京城多近,老佛爺不就要心慌了嗎?”
“是啊!前兩天叫人抓車,後來車抓不來,榮中堂又勸老佛爺別走,不能不守在宮裡。往後也不知怎麼個了局?”
珍妃不響,慢慢兒坐了下來,剝着手指甲想心事。見此光景,壽兒覺得自己該回宮覆命了。
“珍主子,奴才要走了,可有什麼話,讓奴才帶回去?”
“慢一點,你別走!”珍妃又起身扒着柵門問壽兒:“這兩天瞧見皇上沒有了?”
“瞧見了,還是那個樣子。”
“皇上,有沒有一點兒……,”珍妃很吃力地找形容詞,想了半天才問出口:“有沒有一點兒心神不定的樣子?”
“那可看不出來了。”
“壽兒,你等一等,替我帶封信給你主子。”
壽兒最怕這件差使。因爲珍妃在內寫信,自己得替她在外把風,提心吊膽,最不是滋味,而傳遞信息,又是宮中最犯禁忌之事!口信還可抵賴,白紙黑字卻是鐵證,一旦發覺,重則“傳杖”活活打死,就輕也得發到“辛者庫”去做苦工,自己一生幸福,不明不白地葬送在這上頭,自是萬分不願。
但不願亦無法,只哀求似地說:“珍主子,你可千萬快一點兒,寫短一點兒,用不着長篇大論!有話我嘴上說就是。”
“我只寫兩句!”
珍妃急步入內,在牆上挖下一塊磚,伸手從裡面掏出一個本子,一本厚洋紙的筆記簿,上面有條鬆緊帶,夾着一枝鉛筆。這是皇帝變法維新那段辰光,和太監在琉璃廠買來,備爲學英文之用的。變法失敗,皇帝的英文也學不成了,留下這些東西,爲珍妃所得,在眼前是她的最珍貴的財產。
值不了錢把銀子的這本洋紙筆記本,珍妃捨不得多用,只撕下小半張,拿本子墊着,用鉛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折成一個方勝,隔着柵門,遞給壽兒。
“很快吧。”
“是!”壽兒很滿意地答應着。
“再跟你主子說,”珍妃左右望了一下,招招手,讓壽兒靠近了才輕聲說道:“我看這樣子,非逃難不可!那時候大家亂糟糟的,各人都只顧得自己。你跟你主子說,可千萬別把我給忘了。”
只求早點脫身的壽兒,連連答說:“不會,不會!如果我主子忘了,我會提醒她。”說罷,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永和宮,略說經過,便要呈上珍妃那張紙條,探手入懷,一摸口袋,頓時臉色大變!
“怎麼回事?”瑾妃問。
“珍主子讓我帶回來的那封信,不知道那兒去了?”
瑾妃一聽慌了手腳,“你,你會弄到那兒去了呢?”語聲中竟帶着哭音。
壽兒象被馬蜂螫了似的,渾身**亂抓,就是找不着!急得方寸大亂,手足無措。最後仍舊是瑾妃提醒了她:“快回原路去找。”
“是,是!”壽兒如夢初醒似的,飛步急奔。
奔到外面,腳步可慢了,東張西望,細細往前找,越找越着急,越找越心寒。路上紙片倒撿了不少,還有半張舊報,也記不得是廢物該丟掉,仍是一步一步直找到珍妃幽禁之處。
“怎麼啊?壽兒!”
壽兒還不敢說實話,也不敢問她寫的那句話是什麼?只說:“掉了一根簪子。”
“金的嗎?”
“是金的。”
“掉了金簪子你還想找回來?別做夢了!”珍妃問道:“你手上是什麼?”
“一張廢紙!”壽兒隨手往牆角一丟。
珍妃已經看清楚了,是張舊報,趕緊說道:“給我,給我!”
這半張舊報,在珍妃看得比什麼都貴重。坐下來細細看“京中通信”,一條條記的是:
初九日,錄京中某君家書:“宮中只有虎神營兵駐守東華門,任團匪出入,橫行無忌,太后亦不能禁止。都中內城,自正陽門至崇文門三裡,所有民房,概行燒燬,各使館圍攻一月,竟成焦土,惟英使署無恙。所傷居民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城外大柵欄及煤市街一帶金店各民房均毀盡,京官逃難至京東者,日有數起。湖南杜本崇太史喬生,於六月攜眷出都,遇團匪截住,用刀捋其腹中,又用竿刺其夫人立斃,杜太史經各兵環求,幸未殞命。”
“京都九門俱閉,義和團號稱五十萬,刻下京中各住宅,日日被團匪派人搜查,並稱須焚香磕頭迎接,都中香店生意大旺,京官雖一二品大員,亦不能不爲所脅。京中金價已漲至六十換,而以金易銀使用,即跌至三十換,亦無人肯兌。銀根奇緊,有某君向日以三十萬兩存放某票號內,此次因欲出京避難,向之索銀,以作路費,往返數次,只得一百六十金而已。”
又有某京員家書雲:“王協揆現住軍機處,不復下班。太后不日將西遷。京中米價每石漲至二十五兩。張樵野侍郎,被人指爲通俄,故奉旨正法。尚書立山之下刑部,系因拳匪奏其吃教之故。”
“團匪攻營口租界,華兵又助之,交戰竟日,俄國炮船二艘,以炮擊營口城,華人及道臺以下各官,均沿河逃去,俄兵與各西人,均無死傷。”
“聞人言,前直隸藩司廷方伯奉內召之命進京時,被團匪拘獲,欲加殺害,再三求解始得釋。惟謂之曰:‘我之權力只能及涿州,過此以上,爾之性命,尚未可保’雲。”
半張舊報中,所記載的只是這麼幾條“京中通信”,此外就是官署的告示,商號的廣告,珍妃不管它,只是翻來覆去地看“京中通信”。
“初九?”她自言自語,“應該是七月初九,一個多月前,還談不上西遷!”
轉念到此,自己覺得很得意,因爲報上也說太后將西遷,足以證明自己的判斷正確。
※※※
“壽兒啊壽兒!”瑾妃容顏慘淡地說,“你怎麼闖這麼一個大禍!倘或落到外人手裡,反正,我陪着你死就是了。”
“主子!”壽兒急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奴才恨不得馬上就死!”
“你死了也沒用。看造化吧!”
※※※
造化弄人,偏偏這張紙條是爲崔玉貴手下的親信太監小劉撿到了。打開來一看,嚇一大跳,趕緊很仔細地照原來的疊痕,重新摺好。
等崔玉貴一回宮,小劉忙不迭地將那紙條送了上去,由於神色嚴重,崔玉貴便問:“什麼玩意?”
“我說不上來,反正總有場大禍!”
崔玉貴嚇了一大跳,待動手去拆那紙條,卻又爲小劉一手按住。崔玉貴不悅,呵斥着說:“你這是幹什麼?”
“二總管,你先別拆,等我告訴了你,你再拿主意。”小劉是放得極低的聲音:“這張紙,你看清楚了,是張洋紙,裡面是洋鉛筆寫的字,只有一行‘設法留皇上在京,主持和議。’”
一聽這話,崔玉貴毫不遲疑地把紙條拆開,細看果然是這麼一行字,而且稍加辨認就看出來了,是珍妃的筆跡。
“這張紙那兒來的?”
“在符望閣西面牆外撿的。”
“是你?”
“是!”小劉說:“也真奇怪!我都有一個多月沒有打那兒經過了,今天心血**,想去看看,誰知道就撿了這麼一張紙。”
“好!小子,你有造化。”
說完,崔玉貴直奔樂壽堂。其時已經下午五點鐘,雖然初秋的白晝還很長,太陽尚未下山,可是按規矩,宮門已應關閉下鑰,只爲慈禧太后這天第八次召見榮祿,所以宮門未閉,而崔玉貴亦必得等榮祿走了以後,才能見到慈禧太后。
這一等等了有半個鐘頭,榮祿辭出,而宮門依然未閉,說是還要召見載漪。趁這片段空隙,崔玉貴直趨慈禧太后御座左右,請安說道:“奴才銷假。”
“你回來了!外面怎麼樣?”
“可不大好!”崔玉貴答說:“街上沒有什麼人了!聽說洋兵是打東面來。”
“那還用你說,從通州過來,當然是打東面來。”
碰了個釘子的崔玉貴,心裡格外有警惕,“老佛爺這會兒可有工夫?”他很小心地說:“奴才有事回奏,這件事三言兩語說不完。”
“你說吧!”
“是,奴才先請老佛爺看樣東西。”
等崔玉貴將那張紙條拿出來,慈禧太后一看是洋紙,便連想到皇帝,臉上立刻就縮緊了。
及至看完,慈禧太后的神色大變,嘴角與右眼牽動,太陽穴的青筋突起,那副心血上衝的怒容,在見過不止一次的崔玉貴,仍然覺得十分可怕。
“這張紙是那兒來的?”
“劉玉撿到的。”劉玉就是小劉,“在符望閣西牆根撿的。”
“你說,是怎麼回事?”
“奴才不敢胡猜!”
“誰要你胡猜?”慈禧太后沉着臉說:“你就不查一查嗎?”
“奴才得請老佛爺的旨,不敢胡亂動手。”
這句話答得很好。慈禧太后點點頭,臉色又變了,這一次變得十分陰沉。而就在此時,太監來報,載漪已經奉召而來,在外候旨。
“讓他回去吧!”慈禧太后厭煩地揮一揮手,接着又問:
“蓮英呢?”
等將李蓮英找了來,慈禧太后將紙條交了給他,並由崔玉貴說明經過,然後問他的意見。
“老佛爺不必當它一回事!這會兒也沒有工夫去理這個碴兒,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李蓮英一向言不虛發。要說了,慈禧太后總會聽從,即或有時意見相左,慈禧太后亦會容忍。誰知這一次竟大爲忤旨!
“哼!我不知道你安着什麼心!你沒有工夫你走開,別在我跟前胡言亂語!”
這幾句話,在慈禧太后訓斥載漪之流,算不了一回事,對李蓮英來說,就是“嚴譴”。他不敢多說,碰個頭悄悄兒退了下去,心裡卻頗爲**,輕輕易易地脫出了漩渦,可以不至於做出任何對不起皇帝的事。
由於李蓮英的被責,激發了崔玉貴的雄心,久屈人下,當了多少年的“二總管”,這一回自覺有取李蓮英的地位而代之,成爲“大總督”的希望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而也就“福至心靈”,一下子把這件事想通了,“事情明擺在那兒,”他說,“有人寫了這張紙條,託人帶給另一個人,受託的人,把這張紙條弄丟了。鬼使神差讓劉玉撿到了,真是老天爺有眼!”
“嗯!”慈禧太后問道:“那兩個人是誰呢?”
“一個是……”崔玉貴毅然決然地說出口來:“珍主子。”
“字跡不錯吧?”
“不錯!”
“不知道什麼時候掉的?”
“一定是今天。紙條還很乾淨,再說,隔一天也早就掃掉了。”
“你派人到永和宮去看看,我等着你回話。”
崔玉貴派了個很機警的太監去打聽動靜,回來報告:永和宮一定出了事,上上下下都哭喪着臉。有個叫壽兒的宮女,被三四個宮女輪班看守着,屋子外面還有太監守衛,說是怕壽兒尋死。
“那就是了!”崔玉貴立即奔回樂壽堂覆命,同時建議,召瑾妃來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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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不必!永和宮的,爲人老實。
她不知道這回事!”
“這,奴才就不明白了。”
“如果她知道,就不怕傳信的人上吊,那不就滅口了嗎?照現在看,她們都不知道內中寫的什麼,只是怕傳信的事發覺,我會查問,所以不敢讓傳信的人尋死!”
“是!”崔玉貴心悅誠服地說:“老佛爺聖明。”
話到此處,慈禧太后就不再說下去了。顯然的,對於瑾妃,她是諒解的,至於珍妃的“罪孽”是更深重了!崔玉貴猜想,慈禧太后此刻是考慮處置珍妃的辦法。
其實,如何處置珍妃,在慈禧太后看並不是一件很爲難的事,她是在考慮自己的行止。這一天召見榮祿八次,反覆商量的,就是走,還是不走?經過八次的垂詢,她一時未曾想到的疑問,以及榮祿起初不肯明說的話,差不多都被髮掘出來了。然而她並未完全被榮祿說服。
榮祿一再力言的是:“聖駕萬萬不可出巡!應請當機立斷,施行安民的辦法。非將載漪等人置諸重典,不足以挽危局而贊大猷,釋羣疑而彰慈仁。”談到“出巡”的地點,榮祿表示,不論熱河行宮,或者一度提到過的山西五臺山,皆非樂土,因爲若不議和,則我能到,洋人亦能到,而如決心議和,則眼前即可設法謀求停戰,根本不必“出巡”。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要走,榮祿已經聲明,潰兵滿地,號令不行,萬一驚了駕,他只有徒呼奈何。倒不如深居禁城,反來得安全。那時他會親自擔任守衛大內,保護聖躬之責。至於議和一事,李鴻章與張之洞已分別奉派爲頭、二等全權大臣,在上海與漢口跟洋人談判時,得以便宜行事,很快便可停戰。在京師,榮祿認爲奉懿旨賜瓜果食物,已留下很好的轉圜的餘地。最後榮祿還留下一着棋,撤走甘軍以後,趁使館洋兵疲憊鬆懈之際,劫持各國公使,逼得洋人非和不可。
話是說得很有道理,但慈禧太后還是不能明白宣示,一定不走。第一、想到聯軍包圍紫禁城,不免心悸;第二、這場滔天大禍,是由戊戌政變演化而來,洋人很可能提出這麼一個條件,議和可以,先請皇帝復位。那一來,自己是非交出政權不可了!但如“出巡”在外,則閃避搪塞,怎麼樣都可以想得出法子。
如今有珍妃的這張紙條,慈禧太后更覺得自己的所見不差。不過,要走非先說服榮祿不可,派誰留守,主持和議,亦是一大難題。
“唉!”她不自覺地嘆口氣:“真煩人!”
“船到橋門自會直。”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的李蓮英,勸慰着說:“老佛爺請寬心。多少大風大浪都經過了,奴才決不信這一回會過不去!”
“這一回不比往常。”慈禧太后又嘆口氣:“這會兒有當年六爺那麼一個人在,就好了。”
“六爺”是指恭王奕訴。當年文宗避難熱河,京裡就因爲有恭王留守,主持對英法的和議,大局才能穩定下來。如今環顧皇室,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沒有一個。就是忠藎幹練的大臣,榮祿又何能比當年的文祥?撫今追昔,慈禧太后興起一種好景凋零,木殘葉禿的蕭瑟淒涼之感。
也因此,四十年前倉皇出奔,避往灤陽的往事,又兜上心頭。當時魂飛魄散,只覺能逃出一條命去,是僥天之倖,但以今視昔,則欲求當年的處境亦不可得!那時,通州還有僧王與勝保在抵擋,京裡,肅順雖可惡,才幹還是不錯的,乘輿所至,宿衛森嚴,供應無缺,軍機章京照樣揹着軍機處的銀印“趕烏墩”,沿途隨時可以發佈上諭。此刻呢?連抓幾輛大車都困難,其他還談得到什麼?
這樣一想,更覺愁煩,“聽天由命吧!”她說:“反正什麼樣也是死!”
“老佛爺!”李蓮英急忙跪了下來:“可千萬自己穩住!不然,宮裡先就亂了!”
這話使得慈禧太后一驚!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張紙條,如果宮裡一亂,會成什麼樣子?皇帝會不會乾綱忽振,挺身出來問事?只轉到這個念頭,不必往下多想,慈禧太后的那顆心,立刻又提了起來。
定神細想一想,覺得不能不作最後的打算,“蓮英,”她說:“你悄悄兒去備一套衣服,就象漢人小戶人家的老婆子所穿的。”
“是!”李蓮英大吃一驚,心想,這是喬妝改扮避難,爲人識破了,大爲不妥。
正在想提出疑慮,慈禧太后又開口了:“你馬上去辦!”
“是!”
“崔玉貴呢?”慈禧太后說:“找他來!”
等兩個人換了班,慈禧太后吩咐崔玉貴,即時召珍妃,在景祺閣候旨。
“你自己去!不必跟她多說什麼。”
“是!”崔玉貴答應着,即時趕到珍妃幽禁之處去宣旨。
在珍妃,當然大感意外。一轉念間,想到自己所寫的那張紙條,以及壽兒來找金釵的那種慌張的神色,不由得大感不安。
“玉貴,”她問:“老佛爺召見,是有什麼話問嗎?”
“那可不知道了。主子請上去吧!一見了面,不就知道了嗎?”
珍妃碰了個軟釘子,不由得有些生氣,傲然答說:“我當然要上去!怕什麼?”
說完,用手掠一掠鬢髮,出門跟着崔玉貴往北走,十幾步路就到了景祺閣。珍妃照例在走廊上先站一站,等崔玉貴進去通報。
“叫她進來吧!”
珍妃聽得裡面這一聲,不待崔玉貴來傳,自己掀簾子就進去了,屈雙腿請安,用平靜的聲音說:“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你替我跪下!”慈禧太后急促地說:“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跪在青磚地上的珍妃,微揚着臉,而且視線是偏的,不知望在何處?這種不拿正眼看人的輕蔑態度,惹得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可是,火氣一上來就被自己很快地硬壓了下去,因爲在她所遇見過的人之中,常惹她生氣,往往無可奈何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從前的“五爺”惇王,一個就是眼前的珍妃,軟哄不受,硬嚇不怕。脾氣發得自己下不了臺,不如聰明些不發爲妙。
因此,慈禧太后只是鐵青着臉問:“今兒誰到你那裡去過了?”
“除了送飯的,沒有別人。”珍妃答得很快。
“送飯的是誰?”慈禧太后轉臉問崔玉貴。
“回老佛爺的話,”崔玉貴答說:“不相干!送飯的都靠得住。”
這是說,送飯的不會傳遞信息,那就一定另外有人,事實上已經知道,是永和宮的壽兒。珍妃既不承認,只有拿證據給她看了。
“這張紙上的字,是你寫的不是?”
等慈禧太后將裹在綢手絹中的那張紙條一取出來,珍妃倒是大吃一驚,覺得脊樑上一陣陣發冷,可是馬上將心一橫,由崔玉貴手中接過自己所寫的密簡時,已經作了決定,矢口不認。
“奴才沒有寫過這麼一張紙。”
這一回答,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她原以爲珍妃很硬氣,會一口承認,誰知道居然抵賴了!
然而,這一賴真所謂“欲蓋彌彰”,可以確定是寫給瑾妃,囑她設法轉呈皇帝。她之所以要抵賴,只是爲了迴護胞姐而已。
於是慈禧太后要考慮了。若是必欲瞭解真相,瑾妃現在正派人看守着壽兒,惴惴然等待着查問,只要一傳了來,不必動杖,就能讓壽兒和盤托出。可是,她不能不顧到後果。
這個後果,就是會造成一種傳說,如果洋人打進京城,慈禧太后會逃,皇帝不會逃。他留下來還要跟洋人議和呢!
有此傳說,隱患滋多。想一想決定放過瑾妃,而這正也是變相籠絡的一種方法,有所損亦有所益,不算失策。
打定了主意,冷笑着說:“你也有嘴硬不起來的時候!國家搞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你當初花裡胡哨地哄着皇上胡作非爲的緣故。洋人不攻進來便罷,若是攻了進來,我第一個就處你的死!”
聽得這話,珍妃心血上衝,滿臉漲紅,覺得世界上的謊言,沒有比慈禧太后的這番話,更不符事實。明明是她自己聽信了載漪、徐桐之流的話,縱容義和團闖下的大禍,誰知會輕輕將責任推在皇帝與自己身上,豈不可恨!
她沒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臉上,只能在態度上儘量泄憤,揚起臉,偏過頭去,大聲答道:“隨便怎麼辦好了!”
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爲,可說從未有人敢這樣子對她說話過。然而,慈禧太后還是忍了下來,只“嘿、嘿”連聲地冷笑着走了。
而珍妃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當她出言頂撞時,便已想到慈禧太后會氣得臉色鐵青,渾身發抖,期待着有此一副模樣爲她帶來報復的快意,稍稍補償這兩年多來被幽禁的諸般苦楚。然後,拚着皮肉受苦,當慈禧太后痛責時,毫不客氣地頂過去,乘機發一發積之已久、藏之已深的牢騷怨恨,那就雖死無恨了。
沒有想到,慈禧太后居然會忍平時之萬不能忍,自己所期望的一切,亦就完全落空,反倒留下一個疙瘩在心裡,不斷地在想,慈禧太后會有怎麼樣的處置?
那當然是極嚴厲的處置!但嚴厲到何等地步,卻非她所能想象。一個人坐在沒有燈火的屋子裡,怔怔地望着低掛在宮牆上端的昏黃的月亮,不辨自己心裡是何滋味?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東面的炮聲密了,不但密,而且聲音也跟平常所習聞的不同。不過,這也只是心頭一閃即過的感覺,反正炮聲司空聽慣,無足爲奇。而爲了希望忘卻炮聲的喧囂,又常常自己逼着自己去回憶往事,唯有在回憶中,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
這時,腦中所浮現的,是一個壯碩的影子。她一直覺得奇怪,高大胖得近乎粗蠢的“文老師”——文廷式,能寫出那樣清麗的詞,說什麼文如其人?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
一陣風過,爲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記起文老師教過她的,黃仲則的詩:“全家都在西風裡,九月衣裳未剪裁”,不由得心裡在想,文老師的處境,只怕比黃仲則也好不了多少!
“海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她低聲吟哦着,由不知在天邊何方的文廷式,拉拉雜雜地勾起一連串的記憶,打發了大半夜。
※※※
九城隔絕,家家閉門,如果有外出的,十之是爲了想探得真正的消息。可是,誰也不知道道聽途說中,那一句是真話,那一句是謠言。
有的說,東直門、朝陽門外,聯軍的前驅,已經到達;有的說,天壇已到了好些頭上纏布,膚色漆黑的“洋鬼子”;也有人說,兩宮已經出奔,目的地是張家口。
這一說可以確定是謠言,慈禧太后依舊住在寧壽宮。當然,她也聽到了敵人已抵城下的傳聞,想起前一天通宵不息,來自東面的炮聲,她知道破城的時辰快近了。
“有件事該辦了!”她自語着站起身來,大聲吩咐:“找崔玉貴!”
崔玉貴正領着四十名快槍手,把守寧壽宮通大內的蹈和門,就在樂壽堂西面,相距極近,一傳便到。
“傳她來問吧!”
“她”就是珍妃。早有默喻的崔玉貴答應着,匆匆住北,親自去傳召珍妃。
接着,慈禧太后也走了,不帶一名宮女,也不帶一名太監,由樂壽宮西暖堂出來,繞西廊過頤和軒,走到西角門,崔玉貴迎上來了。
“馬上就到!”崔玉貴說了這一句,扶着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門。
門外就是景祺閣西面的一個穿堂,西牆之外,便是久已荒涼的符望閣與倦勤齋之間的大天井。老樹過牆,兩三隻烏鴉“呱、呱”地在亂叫。
這個穿堂亦很少人經過,其中空空如也,什麼陳設都沒有。崔玉貴想去找把椅子來,慈禧太后搖搖手,示意不必,就坐在南面的石階上,一擡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是寧壽宮除了小廚房以外,唯一的一口井。
不久,珍妃到了,進門不免有詫異之色,何以慈禧太后是在這裡召見?當然,此時不容她細想,從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跪下說道:“老佛爺吉祥!”
“洋人要進京了,你知道嗎?”
珍妃一驚,隨即恢復爲沉着的臉色;慢條斯理地說:“昨兒晚上的炮聲,跟往常不同,想來洋人是打東面來的。”
“你倒全都知道。”慈禧太后用一種略帶做作的聲音問:
“洋人要來了!那麼,你瞧該怎麼辦呢?”
珍妃想了一會答說:“國家大事,奴才本不該過問,既然老佛爺問到,奴才斗膽出個主意,老佛爺儘管出巡熱河,讓皇上留坐在京裡,跟洋人議和。”
話還未畢,只聽慈禧太后斷喝一聲:“誰問你這些?”珍妃亦不示弱,“既不問這些,”她說:“奴才不知道老佛爺要問些什麼?”
“洋人進了京,多半會胡作非爲,那時莫非咱們還遭他們的毒手?”
“果然如此,奴才決不會受辱!”
“你怎麼有這樣的把握?”
“無非一死而已。”珍妃說道:“一個人拚命了,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說得不錯。可是也有一個人求死不得的時候,你既然有此打算,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一個了斷?”
一聽這話,珍妃顏色大變,但還能保持鎮靜,“求老佛爺明示。”她說。
“你不是有殉難的打算嗎?”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語氣說:“怎麼這會兒倒又裝糊塗呢?”
“奴才不糊塗,奴才到死都是明白的。”珍妃激動了:“奴才死並不怕,不過想明白,是不是老佛爺要奴才死?”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其實,你早就該死了!”接着,慈禧太后大聲喊道:“崔玉貴!”
“喳!”崔玉貴先答一聲,然後轉臉對珍妃說:“請主子遵旨吧!”
“這是亂命……。”
一語未畢,將慈禧太后昨天積下來的怒氣,惹得爆炸了,厲聲喝道:“把她扔下去!”
於是崔玉貴上前動手,剛扯着珍妃的衣袖,她使勁將手往回一奪,趁勢站了起來,虎起臉喝道:“你要幹什麼?”
“請主子下去!”
順着他的手指一看,珍妃似乎第一次發現有一口井在她身後不遠之處,怔怔地望着,彷彿一時拿不定主意似的。“請主子下去吧!”崔玉貴哄着她說:“主子下去,我還下去呢!”
誰知這句話惹得珍妃大怒,瞪圓了眼睛斥責:“你不配!”
“是!奴才不配,請主子一個人下去吧!”
人隨話到,崔玉貴躥上兩步,拉住珍妃的手臂,使勁往前一帶,等她踉踉蹌蹌往前撲時,崔玉貴順勢導引,一直拖到井邊,當然有所掙扎。井口不大,井欄不高,要想推她入井,不易辦到,崔玉貴便從她身後,攔腰一把抱緊,自己身子往後一仰,珍妃的一雙腳不由得便離了地。接着,崔玉貴一腳踏上井臺,又是往後一仰,等珍妃的雙足套入井欄,隨即身子往下一沉,雙手鬆開,只聽“撲通”一響!崔玉貴的手法極快,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聲音發出來,便將極厚的一具棗木井蓋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