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初夏,是鄂倫春人剝取樺樹皮的時節。
那時候是樺樹發芽生長的時候,也是樺樹皮最柔軟,性能最好的時候。
呂律大冬天跑到草場去找趙團青,說是去學着做樺樹皮碗和樺樹皮箱之類的東西的製作方法,自然被趙團青當場就懟了回來:“這是啥時節,這就不是做那些東西的時候,我這裡連合適的樹皮都沒有,你讓我怎麼教你?”
“老爹,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草場無聊的時候都幹些啥,我可沒少到這裡來,親眼看到那些粗大的樺樹上,光滑挺直的地方,被剝了一塊又一塊,我還看到你把這些樹皮處理平整後,又用開水煮,還拿出來晾曬……平日裡我沒少在農場裡晃悠,就別藏着掖着了?”
呂律笑嘻嘻地說:“別以爲我不知道這些樹皮你是用來幹啥的?”
跟趙永柯呆在一起的時間不少,進山的時候,呂律可沒少看到趙永柯用樺樹皮做些簡單的小碗之類的東西拿來使用,也講過不少這方面的技巧。
他當然知道現在不是剝樺樹皮的時候,也知道將剝下來的樺樹皮修理平整,煮過後晾乾,就能成爲韌性非常好的材料。
每年除了擡棒棰和冬季狩獵進山,其它時間,可沒少在農場裡轉悠,趙團青做的事兒,呂律又怎會不清楚。
“就知道你小子每次來,總是不安好心,你說我兒子咋不像你一樣,想方設法地往我這裡掏手藝,我專門教他還懶學……”
“這玩意兒,他從小看到大,覺得平平無奇,自然不覺得稀奇,再說了,你咋就知道三哥不會這個,我在山上看他做樺樹皮碗就弄得挺好……我不一樣,我覺得稀奇啊,又是純天然原生態的,挺好!”
“那你不是去找我兒子學?”
“別啊,師父,你手藝肯定比他強,我不得找更厲害的?總不能讓我白叫一聲師父吧。”
“上輩子欠你的……一點誠意都沒有!”
趙團青瞥了呂律一眼,搖搖頭。
呂律卻是笑了起來,將放在一旁的獵囊抓過來,鬆開袋口,從裡面拿出一隻白切雞,還有一瓶地雷蜂泡出來色澤變得黃紅的酒。
見到這兩樣東西,趙團青老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笑容:“還是你小子會來事兒。”
他下炕後打開櫥櫃,從裡面拿出兩個樺樹皮做的小碗,給自己和呂律都倒了些酒,兩人就盤腿坐在炕桌上,一邊撕着雞肉,一邊慢慢地喝着。
“老爹,我現在是完全能感受你當時不願下山的想法了,經常往山裡鑽,都有些習慣了,總覺得不到山裡去轉轉,就心癢癢……可是,這才幾年啊,我八二年剛到這山裡的時候,拿着把彈弓,就能在我那草甸子裡打野雞、跳貓子和灰狗子,還能下套套狍子,附近山裡逛逛,都走不了多遠,就能遇到黃皮子、野豬、猞猁,甚至還有棕熊。
這幾天閒着沒事兒往山裡走,別說其它東西了,就連最常見的灰狗子、跳貓子都難碰到一隻了。這獵是沒啥好打的了。”
事實如此,現如今進了林子裡邊,很長時間碰不到個獵物,總感覺山裡的生機一下子就少了一大截,就連之前屯裡必定進行的春獵和護秋,這兩年都再沒舉行過。
呂律覺得自己的心裡很彆扭。
“這幾年打獵的人太多,太兇了。就以香獐子來說,早幾年十塊錢一兩麝香,再到後面的五十一兩,瞅着時節上山,運氣好的話,用不了幾天就能打到幾隻,那就是幾十塊上百塊到手,這可比城裡的工人來錢還快,誰不想打。再看看山裡,到處是套子和各種陷阱。
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在山裡遊獵,只要滿足生活所需,向來不多打。就即使打,那也是按着規矩打,春不獵母,秋不打公,打老不打幼……總得給這些野物一個繁衍生息的時間。哪像你們,打獵除了想吃,更多的時候是想着賺錢,錢又怎麼可能賺得夠啊!打個沒完沒了。”
放眼周邊,這些年打到獵物最多的,莫過於呂律他們幾個。
每年的皮毛所賣的錢,不是幾百幾千,而是數萬,甚至是十數萬。 щшш⊙тTk дn⊙¢Ο
如此高強度的打,再大的林子,再多的野物也扛不住。
當然了,呂律其實也在有意避免這些方面的問題,每次出獵,選擇的都是比較深的山裡,甚至到大興安嶺,到了毛子那邊。
但這樣感覺無獵可打的情況,還是來得很早。
這山裡有多少條獵槍?
就連城裡那些職工,有空也抽時間提着槍就往山裡走。
大環境是這樣,並不是說呂律他們不打了情況就會有所好轉,就這麼個趨勢。
誰都在想方設法賺錢,讓自己吃得更好,住得更好,穿得更好的念頭,呂律也不覺得自己這樣的獵殺有啥錯。
只是,有些東西經歷得多了,反倒有些放不下了。
打獵,那是會上癮的。
轉眼已經到了山裡邊的第六個年頭……一切的變化都太快,快得連呂律這個已經活過一輩子的人,回頭一看,都覺得驚訝。
“以後不打了!”呂律笑了笑:“我上山找野菜,找藥材,還能領着媳婦孩子一起,也不錯,如果……如果獵場真能辦起來,倒是還能玩上些年,也成娛樂了。”
“才說不打,這又惦記上了……這些年,你們積攢了不少東西,差不多得了。”
趙團青白了呂律一眼。
“那不一樣,其實獵場若是建立起來,更多的是一種保護意義和狩獵傳承,裡面很多保護動物,進去後,那也是不能打的,能打的,也只是那些養殖後放養進去的獵物,我覺得這樣挺好,能讓屯裡多出很多賺錢的門道來,不用去想着趕山打獵擡棒槌,也能有不錯的收入,還能繼續延續下這打獵的日子,更多的是讓人來旅遊觀光,至少,每天能進去看看這些獵物也挺好。”
呂律有的時候覺得,這獵場或許會是自己趕山生涯最好的延續方式。
他從山裡回到草甸子,問過陳秀玉這方面的事情。
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託雷斯那邊沒有絲毫消息,總覺得那老外還是有些不靠譜。所以,他又在想,自己能不能弄一個獵場,只是一直在猶豫權衡着。
上輩子,他可沒弄過這玩意兒。
唯一好處就是養殖場的建立,有了一定的底子,自己這一幫子人,狩獵技巧也都不錯,名聲在外了,辦起來,也會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相信批覆起來,只要錢到位了,也不是很難的事情。
趙團青想了想:“如果真是你說的這樣,也不錯!”
“等我再權衡一下吧,還沒有一個好的規劃!”
呂律點點頭,看着已經被吃得差不多的白切雞和喝得差不多的酒:“老爹,這玩樺樹皮的事兒……”
“吃人的嘴短……東西都吃了,那隻能教你了!”
趙團青咧嘴笑了笑:“我也悶得慌了,給自己找點事兒做,這要是以前在山裡,可沒法這麼閒。”
他說着,起身下炕,去隔壁抱來一沓早已經經過平整修理、蒸煮和晾曬工序的樺樹皮。
用樺樹皮製作特色生活器皿和手工藝品的手段,隨着到九六年實行全面禁獵,鄂倫春人的生活徹底轉向農耕勞作和定居後,也在漸漸被淘汰,最終成爲非遺技藝,有着這些手段的,也只是極少數的幾個人。
樺樹都成保護植物了,沒有允許都不能砍,能不消失纔怪。
這可是好東西。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鄂倫春人自然也沒有辜負大自然的饋贈,山裡樺樹遍地叢生,樺樹皮經過他們的雙手,可以做成各種各樣的生產生活用具和工藝品,形成獨特的樺皮文化。
這年頭的鄂倫春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是樺樹皮製品的能工巧匠。
趙團青一起帶出來的,還有各種小刀、剪刀和粗針線,都是製作樺樹皮器具的簡單工具。
別看着趙團青已經上了年紀,一雙大手也是相當粗糙,但操作起來,依舊動作熟練,毫不起眼的樺樹皮在他飽經風霜的一雙手中,將一塊樺樹皮剪裁成方形,然後從中分成兩層,熟練地幾下捏出四角,進行摺疊,合攏後,一個方形的樺皮碗成型,用柳皮條箍住,比下長短,然後用大針穿了馬鬃,進行縫製固定。
一個小巧的樺皮碗成型。
他一邊做,一邊講着其中的關鍵,比如,需要用到的膠是用魚鰾或是豬皮熬出來的膠,縫製的線,可以是馬尾上梳落的毛或是馬鬃,也可以用筋線等等……
一張樺樹皮,在鄂倫春人手中能變出各種器皿,衣箱、水桶、簍子、帽盒、針線盒、飯盒等……
而且,這些器皿質地柔韌,非常容易塑造,還不怕水不怕撞,防腐耐潮,經久耐用。有的做工精良的,甚至能用上十多年,表層漸漸地變成古銅色,倍顯古樸與珍貴,關鍵是自然。
呂律學得很認真。
折騰了一下午的時間,非常細心地弄出了四個很漂亮的樺皮碗,東西帶回家裡,小正陽見到了,那叫一個愛不釋手,吃晚飯的時候,就非要用上,那樣子,似乎飯菜經過那個小小的樺皮碗,味道都變得更美味一樣。
他還不忘給自己的妹妹也遞過去一個,小傢伙已經坐穩了,抓着樺皮碗笨拙地上下揮舞,不時掉在炕上,滴溜溜直轉,自己玩得興高采烈。
接下來幾天的時間,呂律每天都去找趙團青,連帶着小正陽也一起帶過去,直到將趙團青積攢的那些樺樹皮全都禍禍完,才停了下來。
相對的,家裡邊廚房裡也多了些針線盒、藥盒子、鹽盒,還專門給小正陽做了一對樺皮水桶。
呂律忽然覺得,這樣自己給自己找事兒的日子,貌似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