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監獄高牆電網下的鐵窗生活,給那些完全失去自由的犯人最真實和深切的感受,就是過着一種無可奈何和黯然失色的日子。哪怕就是在仰望藍天彩雲的時候,他們的心裡所能感受到的也只是一種陰沉和灰暗。
在宜山勞改農場裡,隨着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去,畢自強入獄初期的強烈牴觸情緒、以及那種煩躁不安的感覺已漸趨於淡漠了。但最讓他難以忍受的,不是強制勞動後的疲憊不堪,而是這裡伙食供給實在是太差了。
平時,犯人們吃的是陳糧和水煮的瓜菜湯,幾乎都見不到肉類。而每星期只有一、兩餐能吃到一小片肥豬肉,至於雞、鴨、魚、蛋等肉食則想都甭想了。因長期缺油水,犯人們的肚皮都變得特別有彈性而能裝能撐,似乎供給多少米飯都不夠吃。吃飯時,一個個都是“只有山崩,沒有肚裂”。畢自強正處在長身體的階段,每天又要參加高強度的勞動,這種飯菜所提供的營養和熱能顯然是遠遠不夠的。以前,家裡的飯菜雖然算不上好,但終究還能吃飽肚子。在這裡被飢餓折磨的那種感覺,讓他從未有過如此難以磨滅的切膚之痛。
一天下午,管教幹部通知畢自強說有親人來探望,正在接待室等着見他。他入獄半年了,這還是第一次有家人遠道而來。他趕緊換上一套乾淨衣服,懷着一種頗爲複雜的心情,跟在管教幹部的身後向接待室走去。
勞改農場的接待室比較寬敞,有兩個不同方向的門口可以進出。接待室裡有一米多高的水泥牆上豎着鐵欄窗,把房間一分爲二地從中間隔開,劃分爲在押犯人區和外來家屬區。外來家屬區的牆邊放有一些可搬動的摺椅。
在接待室裡,正坐着一個身形瘦弱的男人,看上去他一身風塵僕僕,臉上顯現出十分疲憊的神態。畢勝利是乘長途班車專程來此探望畢自強的。他當紅衛兵時去過北京串聯、後來又下鄉插過隊,也算是一個走南闖北出來的人,但監獄這地方還是頭遭來造訪。他時不時地擡起頭,用舌尖舔一舔乾裂的嘴脣,一雙眨巴眨巴的小眼睛緊向在押犯人區掃視着,急切地期盼着能夠儘快見到自己的弟弟。
腳步聲由遠及近,畢自強不緊不慢地走進接待室。當隔着鐵欄窗看到哥哥的身影時,他就像一個孤身淪陷在荒島中的人望見海面上浮現船帆影子一樣,一瞬間,一種家人給予自己那份關愛的親情使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血管里加速涌流的血液也彷彿升溫到了頂點,點點滴滴地滲透着他那異常孤獨和寂寞的靈魂。
“小強,你還好嗎?”畢勝利猛然站起身,走到鐵欄窗前注視着弟弟的面容,嘴巴蠕動了一下,沙啞的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哥來看你了!”
畢勝利二十七歲,個子不高不矮。他長得其貌不揚,臉龐又黑又瘦,兩隻單眼皮的眼睛顯得很小,笑時眯起來可以讓人想起“一線天”的景觀。他那身深藍色寬大的工作服顯得很破舊了,打着一些顏色不同補丁,衣服上還有一些油污洗不去的痕跡。他的雙腳穿着一雙黑色的布鞋,上面遮滿了一層褐色的灰土。
“哥,辛苦你了。”畢自強的心裡奔涌着一股暖流,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一步。他的兩手緊攥在鐵窗的欄杆上,臉上浮起的笑容裡淚光閃閃,哽咽地說道:“這麼大老遠,你還來看我,我……”
“男子漢大丈夫,別哭!”畢勝利是一個從知青插隊走過來的男人,多年來經歷過種種艱苦生活的磨礪,心中自有一種信念叫堅強。他的臉上露出一副勇於面對現實的笑容,攥起一隻右拳頭,鼓勵地說道:“小強,哥知道,你不是一個孬種!”
“哥,我這是高興,是高興……”畢自強有些慚愧地側過臉,悄悄地抹去了臉頰上的淚痕,不無振作地昂起了頭。再次與哥哥那憐愛的目光相遇時,他仍然笑得那麼悽然、苦楚。不過,他已漸漸地恢復常態,滿懷深情地說道:“爸和媽還好嗎?我真的很想他們。”
“爸是想來看你的,可是要坐六、七個小時的汽車,山路顛簸不太好走,是我沒讓他來。”畢勝利的目光中透着一種兄長的關愛和柔情。他深情地望着弟弟那年輕而英俊的臉龐,補充地說道:“媽也挺好的,經常唸叨着你呢。”
“哥,是我太不孝了,對不起爸和媽養我這麼大。”畢自強對家裡那種過日子十分艱難的狀況可想而知,他覺得心裡沉甸甸地很讓人難受,十分歉疚地說道:“哥,家裡的事情,我實在是幫不上什麼忙,爸和媽就全靠你照顧了。”
“放心吧,家裡還有我撐着呢,沒事!”畢勝利充滿自信地微笑着,也好讓弟弟感到寬慰一些。他抿了抿嘴,把話題扯到另一件事上,頗有幾分自豪和滿足地說道:“呵,告訴你一件喜事。今年春節時,我結婚了!”
“是嗎?哥,這可是大喜事呀,我恭喜你啦!”
“你嫂子嘛,你也見過的,她以前就常上我們家來。”畢勝利談到新婚不久的妻子,臉上露出一副幸福和滿足的笑容,解釋道:“就是當年跟我一起下鄉插隊的陳素英。”
“是英姐呀,”畢自強打心眼裡爲哥哥感到高興和驕傲,由衷地說道:“希望你們過得幸福美滿,早生貴子。”
“她懷孕了,所以我也沒讓她來看你。”畢勝利咧着大嘴兒,傻乎乎地笑了。
“嘿,你要當爸爸了。”畢自強爲哥哥感到莫大的欣慰。不過,他非常擔心家裡的生活境況,忐忑不安地向哥哥覷了一眼,關切地問道:“哥,你還擺地攤修單車嗎?”
“是呀。我已經領了一本個體營業執照了。”畢勝利點了點頭,嘴角上露出了一絲充滿自豪的微笑,知足常樂地說道:“我不像擺地攤那會兒了,修個單車就像做賊似的東躲西藏,整天提心吊膽地怕被人驅趕和沒收工具。我現在租了一個九平米的門面,地方雖不大,但工具不用每天搬回家,平時幹活也不擔心風吹日曬了。”
“那生意怎麼樣?”畢自強十分關切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