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蕾妮,未曾加入天人之前,曾是在火星附近宙域工作的太空勞動者。在一場太空船傳染病中,沒有人拯救他們,其同伴大多死去。最後只有臨近的太空勞動者羅巴克·史塔德伸出了援手。
但不幸的是,作爲唯一生還者的瑪蕾妮被管理太空船的企業作爲替罪的羔羊被判有罪。
羅巴克·史塔德正是馮恩的生父。馮恩的原名乃是羅巴克·史塔德jr。
“原本我已經放棄了生存的想法。陰謀也好、交易也好、審判也好,又與我有什麼關聯呢?”
暮色中的雲彩落在灰暗的大樓後,晚霞豔紅的光沿着人的軀體移動,把人的嘴脣、鼻子、一半的臉頰與臨窗的眼睛照得亮堂無比。
世間黑暗與光明真誠地在一個人的身上翻轉。
處在誠英市邊緣這裡,之前還可以聽見郊外紅襟鳥最後懶洋洋的叫聲,現在什麼都沒了,只剩下人聲,稀稀疏疏的,遠遠地突然響起,又突然沒入黑暗裡。
她雙手在桌上相叉,冷靜地陳述:
“孑然一人的我已經不再想活。倘若這條命還能被他們用來揹負些什麼……那就由他們利用去罷!當時我想我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因爲剎那的緣故,瑪蕾妮養成不以年齡輕易地判斷人的心靈,而平等地對待眼前的孩子。
“連復仇都不想嗎?”
少年馮恩饒有興致地問:
“還是說在那起事件之中,你是否確實做了些什麼?爲了結束他人的痛苦……而確確實實地犯下什麼來結束他人的痛苦?瑪蕾妮——”
話語到了最後,像是深沉的夜色。
半真半假之間,恍惚的人心,還有苦澀的決意。事實上,當時的情況即使考慮到羅巴克·史塔德的救援,也不會有更多的生還機率,她是被請求這麼做的,但她不願這麼自我辯護。
“因爲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儼然的事情。而我一個人做不到就是其中一件,甚至連反抗都反抗不了!只有那麼一件事情是可以做到的,就是結束他人等死的痛楚。於其痛苦地活,當時的我寧願他們乾脆地死。”
她不知何起,只是低落地承認了這一切:
“這其中沒有任何可以狡辯的因素,而只有純然的徹底的罪過!”
這人清澈的雙眼中是一種長久的彷彿是錯覺般的感情,倒讓馮恩忍不住痛快地笑。
——有趣。
“我並不討厭這點,哈哈,不過你又爲何決定活下來?”
“因爲……”
她的目光向着天外去了,迎向安靜的落日的餘暉。
她想起她在獄中聽聞羅巴克·史塔德死在太空勞動中的絕望與不解,想起自己這無用的生命的苟活,又想起Raiser的人們——
“我犯了罪自然該死!死一次、死一萬次、下地獄,然後永世不得超生都不足惜!但未犯罪的善人爲何得不到幸福?!有德無福之人,有福無德之人,爲何在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爲什麼?爲什麼?因爲這個世界上沒有神明,沒有不會朽滅的靈魂,沒有一個轉世與天堂,只有人類,只有人類在這世上自由地行走、只有人類審判他人、只有人類審判自己——”
她開始平靜地述說。她並不害怕在這裡講述一切自己的觀念,彷彿這是件羞恥的事情說不出口似的。她只害怕一點,那就是自己心靈的意見無法傳達到對方的心中。
爲何要存在一個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
爲何要存在一個死後審判一切的天堂?
爲何要存在一個自在永在不朽的靈魂?
因爲假如沒有這些,所謂的道德、所謂的善惡、所謂的報應,都沒有人來保證,沒有人來應許,沒有人來爲之背書啊!
人類是一個幸運的種族,沒有這一切來爲道德與幸福的正相關做一個保證。
但人類又是幸運的,沒有這一切來規定生活,只需要依靠自己去創造——
黃昏色的世界裡,一切都籠罩在深沉的平靜中。
她的目光與馮恩曾經見過的所有的人都不同,凜然如黎明初曙,反倒讓他感興趣起來。
“因此,我一定要改變,把這世界改變。這樣的事情過去有,這樣的事情現在有,但我希望這樣的事情未來不會再有!我希望所有惡行能得到懲罰,所有的善行可以得到幸福……倘若這世界上沒有一個神來應許一個審判,就由人自己來應許,由人自己來創造!
我曾經確實與我所深愛的人一起落入與死無異的境地裡,直到被Raiser拯救。就這樣,人化作飛鳥與過往斷絕,落入對未來的追求中,做屬於一個人的自爲的奮鬥。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嗎?傭兵、馮恩·史帕克!”
曾經不以爲能夠改變的,現在就覺得可以改變、是因爲集體給了她力量嗎?
馮恩所見過的太多人說話都太輕易,往往不假思索地就下某些決定與結論,但瑪蕾妮神色中的認真,讓他明白瑪蕾妮並不在這個行列之中。
時光沖積的深思熟慮隨着一時激情傾瀉向人。
他雖然年輕驕傲,可並不愚蠢,一邊慎密地迴應,一邊在心裡細細地思考瑪蕾妮話中所有的含義,尤其是曖昧不清的難以理解的部分。
“相比起你的過往,本人啊反倒對Raiser更感興趣。看樣子,你也調查過我吧?瑪蕾妮阿姨。”
咖啡廳的人力很少,依靠須臾完成自動結賬。還有小型的試驗用服務機器人。今晚的客人很少,分佈得也開。他們倒是不擔心自己的話會被竊聽。
何況竊聽
這點不需要隱瞞。
瑪蕾妮頷首。
“正如同你知曉了我的存在,我也早就知曉了你。年紀輕輕,便作爲AEU外籍軍團的頭目之一而活躍在戰場上。對於我而言,這並不難以得知。”
“瑪蕾妮·布拉迪,你是Raiser的成員嗎?”
她剛想回答,聲音卻戛然而止。
聲斷長街不是聲盡,而是恐怖下的突然靜默。
馮恩順着她的視線看到窗外子彈的炸起。最後的餘光之中,遠處火焰炸亮、上衝黃昏的邊境。
防護窗門一道道升起,咖啡廳內的客人立馬因警示而動身。
霎時間,街道內外連接須臾的全部屏幕全部灰暗變色,然後猛地彈出大量鮮紅警告,並給與不同人羣以不同安排。在常人看不到的能源網路之中,粒子的光輝轉動,作靈魂記錄以保險。
瑪蕾妮也收到了她所處位置的逃生避難路徑。
“這與你有關嗎?”
她轉頭問。
馮恩搖搖頭,帶着點若有所思的神情說:
“與我無關。”
兩河流域的這裡受到恐怖襲擊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就發生在首都誠英市、就在他的身邊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很快有了很多聯想,尤其是對於那位告訴他瑪蕾妮存在的人,忍不住危險的笑。
瑪蕾妮輕輕呼氣,神色認真:
“跟我走。”
他沒有太多時間思考。
“好——”
緊急疏散的機械調解在各處響起。
【街道代號T63遭到不明恐怖襲擊、請公民按照終端指揮路徑有序逃生。】
“愛爾曼教授這裡走。”
比利扶着老人走步,忍不住擔心還在外面的艾米利歐。
緊緊跟在他們身邊的格拉漢姆不時憑藉其視力張望遠處。
“LA Edenra,莫非是對Raiser的報復?……不該啊,還是說……”
“想要引起紛爭,我們這些人不正是一個引子嗎?格拉漢姆。”
即將匯入大部隊人羣的雷夫·愛爾曼嘆氣似的輕聲細語。
地平線的盡頭,鋼鐵的機動戰士沐浴在豔紅的暮光中,如同地獄的使者,從滾滾黃沙之中到來,行進、行進!一陣一陣的爆炸,像是流星似的墜落,化作耀眼的光芒轟開臨夜的昏暗。
不考慮準確度、也不考慮目標,只是單純地將火力傾瀉,一步,一步,人類以人類的創造、將人類的創造創造出人間的地獄。
東天明亮,彷彿太陽又在升起——
暴徒式初期型·黑色塗裝。
“怎麼可能?還就在國際科考團的安置區域附近。”
剛剛結束今天應對科考團事宜的皇一拳擊在桌子上,大聲吼道:
“在須臾的監管體系下,居然有機動戰士在誠英市周邊埋伏而我們不知道嗎?”
結束旅行,返航中的席琳皺眉,通過遠程通訊快速敲鍵盤發送加密文字:
“不,是有可能的,而且僅有一個可能……曾經破解了須臾的VEDA,但沒理由,沒理由,VEDA會協助恐怖分子。”
坐在皇的對座,瑪麗一邊翻閱須臾的記錄,一邊謹慎地提出她的意見:
“VEDA不會,但使用VEDA的變革者團體……是可能的吧?”
“即使破解了,我們不是有修正和補查嗎?再者,還有情報部隊,難道什麼都沒發現嗎?”
“也許他們不是越境、而是隱形的天降——”
席琳一腦袋躺倒她的位置上,眯着眼睛看向地面,握緊拳頭。
Aeon薄弱的國力註定他們無法徹底完成全國性的監查。如果從太空以光學隱形的方式空降地面……那就不是進不來的地方。
誠英市的警備部隊不具有MS部隊,最近的基地正是Raiser的駐地。
剎那有條理地穿好駕駛服,坐進僞裝能天使內。
由於時機未至,並未考慮過暴露高達的選項。
於是在能天使原有全部額外武裝中開發的一項,以塗裝、面罩和光學生成器爲基礎的僞裝武裝,可以在不得不當衆出動的情況下被解釋成某種新型MS,並且備有一套完整的合理的假數據和假技術向三大聯合交代。
——有備無患耳。
反正在這時代的戰鬥,遠遠不需要暴露高達任何的實力,僅僅顯露出一點就足夠完成任務。
“他們之前停留的位置剛好在ELS00Q的探查半徑之外。只有VEDA可以算出這點。”
面罩之下孩子的面龐沒有任何感情,冰冷無言、肅穆莊重。
提耶利亞不擔心勝敗,只問到一點:
“你要親自戰鬥嗎?”
內蘊豐富。
剎那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帶動Aeon政治風向的巨大變化。他曾被視爲人民的救世主,也有過被政變勢力宣傳爲利用須臾進行獨裁的可怕人。
明明只是個逐夢的孩子,卻在不知不覺之間具有非比尋常的影響力,像是個宗教的偶像,或者是神佛的轉生,在世人的眼裡成爲自己最討厭的一類人。
孩子無言,寂寞地答:
“我已經好久沒在這地面上戰鬥過了。”
不是不曾戰鬥,而是不曾在世人的眼裡戰鬥。
黑白灰色的出產配色塗裝,大量的填充結合物抹去豐富的細節,鋼鐵的天使持劍上行,擊穿空氣的使者,刺穿正要啓動滑膛炮的暴徒式。
此劍拔出之時,火焰與煙霧騰向天空。
“LA Edenra,是誰在指揮你們?”
剎那不抱期望地問。
暴徒式一個個轉身,正對那不知名的機體發起攻擊。
“暴政與暴徒之始居然還敢這樣質問?你們的Raiser的存在只會給人民帶來紛爭、只在傷害人民啊!我們不是被指揮,而是出自對這世界永恆秩序與偉大正義的維護與熱情,要來打醒你們自以爲是的狂徒!用以見證英雄之道!”
激動昂揚的語調,彷彿以爲自己正在執行某種偉大的正義,領頭的機師怒喝:
“推翻擁有悠久歷史與傳統、熱愛子民與善政的庫爾吉斯政府、傷害那些真正熱愛人民、守護人民的大企業家們,想要自立門戶,甚至還想害兩河流域其他各國,瘋狂的你們想過嗎?這是何等的大罪啊!真正的正義將會把你們制裁!瘋狂的少年兵啊!還不知曉自己的罪過嗎?快快繳械認伏吧!這樣,天堂……纔會把你們收下!不——天堂啊——”
直至最後,公共頻道中的聲音變得淒厲而悠長。
沉默不語的孩子揮起最後的屠刀。
可是這個世界上並沒有天堂,只有人類記錄會把你的靈魂收留——
於是唯見巨大的地獄之口在自己的身上不停地擴大,將他的思考、將他的正義、將他的激情全部吞沒。
“不——”要!
恐懼涌上大腦的一刻,連最後的呼喊與野心都來不及講述,生命亦走向盡頭。
爲何正義會有這樣的結束?
這是他最後的不甘。
暗紅的血與粉紅的肉被碾在鋼鐵的座位上,與這鋼鐵一起殉葬。
此劍不稱正義之劍,僅作宣言生死的使者。
沉默不語的孩子終於開口:
“你敗了。”
彈火殷紅,硝煙瀰漫,轟隆的戰場之聲震響天地之間。。
暮色在地平線的盡頭消逝,嗚咽的風與泣訴的葉,永夜的女神甩開其長長的黑色衣襬把月亮與星星都遮得一點兒都不透,僅有鐵與火照亮陰暗的城市。
黑色、白色、以及灰色,如同葬禮一般陰沉的色調,一步步地前行,低下頭時,躲開暴徒式刀刃的直擊,右手炮下、人與鋼鐵皆作平等。
陰鬱的沉默,單調的呻吟,唯有機動戰士烏黑的影子拉長到城市的盡頭。
這起突發的恐怖襲擊已經成爲定局。
避難的人們遠遠注目巨人的戰鬥。
“好美、好美!我、我想騎它!我們能夠做出來嗎?”
無法抑制的興奮以及難以剋制的激情,像一團火焰一樣灼燒着格拉漢姆的心。
他的聲音落在沸騰的人羣裡,也不再顯眼,只有身邊的聯合人聽得一清二楚。
比利無奈扶額,但他也也想不明白。
“確實足以匹敵我們的試驗機……這裡,怎麼可能?”
雷夫·愛爾曼冷靜地根據他的所見所聞判斷道:
“我很感興趣……至少和FLAG是同世代,不,甚至還可能在FLAG之上。Raiser的試驗機真是了不得,聯合對此是不會沉默的。”
無言的戰士將一切紛爭終結,孤獨地豎立在城市的街道上,在人們意想不到的目光中,它輕輕地、細緻地用那雙鋼鐵的手將旁邊塌陷的牆體挖開、卻不會不慎傷害其中的人兒。
——爲何伊奧利亞讓這鋼鐵擁有雙手雙腳?
——還爲了每時每刻都能像人類一樣細緻,去擁抱、去熱愛,去做到那些小小的人類原本做不到的事情嗎?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她一定要做。
火焰被吹熄,狼藉的牆體之下,是一對受傷母子倒在三角之中,連流淚都沒有力氣。母親緊緊抱着孩子,母親的血忍不住地從口中不停地吐出,落到在孩子天真的不懂死的面容上。
無氣力的呢喃在突然的災難中變得絕望。
模糊的視線中,世界也在不停地消逝。
平凡的人,平凡的家庭,以及平凡的夢想,就這樣結束嗎?
只在突然之間,鋼鐵銀白的光明掀開絕望的屋頂。
模糊中,像是Superman或者Ultraman似的,一種童年特有的憧憬,轉瞬而過。
——幻覺嗎?
——不是哦。
死與生,結局以及永恆。
遠遠地,救援的人們已經趕到,一同匯入這鋼鐵的隊伍裡。
他不願用機械的發音疏遠,而只願用他自己孩童的聲來拉近:
“請不要害怕,我們就在你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