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能天使高達停止運動的十二小時後,剎那仍因爲駕駛Exia時強供GN粒子而未醒來、且無法以一般手段喚醒。這立刻引起了提耶利亞的警覺,直接送往醫院檢查。
“怎麼樣?”
剎那的母親、瑪麗娜、還有作爲少年兵看望代表來到的阿雷路亞、瑪麗都在門外等待着結果。
提耶利亞坐在屋內問他。
血常規檢驗、CT、核磁共振、活組織切片、結腸鏡檢、超聲波、X光,幾乎所有手段都用了一遍。因爲屬於簽下了保密協議的醫療,提耶利亞不害怕被發現什麼,甚至他確實想要知道剎那的異變爲何。
恐懼來源於未知。
一切異變之所以可怕,正是因爲不知道其緣由。
所有設備檢查被須臾彙總並推算出了最終結果,而醫療團隊也按照自己的經驗得出了結論。
“在所有的檢查之後,須臾的參考結果和我們的答案一致……真是難以置信——”
年長醫生的稀疏眉毛擰成了一個糾結的模樣,在他所有的學習與實踐之中,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他和他的同事互望,得知互相的結論一樣,纔像膽怯的無知者似的勉強從嘴裡蹦出幾句話來。
“Raphael先生,你知道癌細胞嗎?你知道爲什麼生物最終進化出了繁衍與死亡機制嗎?”
他也不等他們回答,一鼓作氣地將自己憋了許久的話吐出來:
“說到底,生物的生存過程就是自我不停複製的過程。但是基因的自我複製之中,信息就會出現錯誤,也就是所謂的突變或者丟失,有良性的、也有劣性的。
在生物進化的路上,想要長壽甚至永生,其實不是困難的事情。進化的途中很容易就造出一些機制使得個體的壽命異常漫長,很多低等生物就是證明。可對於自爲的基因而言,相比起種族的延續,個體則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種族的基因要延續,就要面對這個世界上各種各樣的災難,比方說寒冷的氣候或者傳染病。爲了不斷豐富自身的種族基因庫和抗災能力,就需要不停地繁衍與更替。同時,供給生存的資源有限,這使得種羣的規模存在上限。
如果個體永生,種羣則會趨向固化,最終被那些永生個體佔滿,失去自我變革的機會。一旦遇到無法應對的災難(譬如說一種致命的傳染症,他補充道),就會大滅絕。
另一方面,個體也會自然因爲輻射等情況出現基因損傷,若基因想要更好地保持完整與正確,也需要把這個個體給……更替掉。
於是除了自然選擇之外,自然還選擇出了第二個機制來保障種羣的更替,那就是……衰老與死亡。最終妥協的結果即是單個細胞壽命有限、單個細胞分裂次數也有限,甚至連基因自己也容許了自我複製的出錯,而不是進化出更多的自我保障機制出來。
但癌細胞則與正常細胞相反,壽命無限,並且分裂次數也無限,可是一般的癌細胞不具有任何正常功能。而Quanta先生的狀態正類似於癌,可又不同於癌……因爲這些細胞具有十足的功能性和自我更替性,不停地在更替原本的細胞,並自我檢修,甚至……在向一種從來沒見過、不同於碳基生物的形式轉化。
我這麼說很怪異吧?但確實地、甚至像是一種機器似的……可怕,完全違揹我的常識。
我實在是說不清楚了,Raphael先生。生物內部的機制太多,也太複雜,互相作用的過程就算我講上一天一夜,也無法給你講清楚Quanta先生體內的異變。這部分資料我會整理出來,你們應該會需要吧。(提耶利亞點頭。)
但我可以確定的是,Quanta現在並沒有任何問題,他很健康,比所有的人都健康。只要等待,他就會醒來。
很可能,Quanta先生會是……”
他哆嗦着嘴,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只說出一個駭人的結果:
“第一個長生不老的人類吧?”
具有慾望這種自爲動力的智慧生物往往會孜孜不倦地追求原本所不擁有的事物,其中一種便是永遠的生存。
VEDA製造的變革者採用納米機器來防止老化與延長壽命,正是其作爲仿造品的證明。無論是腦量子波,還是納米機器技術的實現皆是基於對純種變革者本質的探究。
提耶利亞心思遷轉,猶豫再三,只吐出一句話:
“我希望你們能遵守保密協議。”
醫療小組成員則互相交頭接耳,才一起正色答道:
“不用那麼說,Raphael先生,我們都是庫爾吉斯人……並且覺得Raiser的變化是好的。原來被宗教支配的壓抑世界,現在一下子好像是活了過來一樣,清澈、明朗,如同求學時候所見到的文明的世界,而不是、而不是一個貧窮落後的愚昧地區。這很好……是嗎?Raphael先生。”
“是的,一定是的。”
提耶利亞的神情放鬆下來,答道。
變化在這個國家的各處發生。
沒有人知道會導向怎麼樣的未來,到底會更好?還是會更糟糕?
但他們都在投入這份創造之中,並相信着……自己所能創造出的美麗新世界。
Aeon政變結束後迎來的第三個黃昏,剎那仍在沉睡。
窗外紅日、遠傍羣山,悠然下了地平線的另一側。
雲堆缺處,偶然能瞥見星與月的輝芒落入鮮紅的暮色中,黯淡不已。夕陽無限好,晚霞豔麗的光從樹木與建築的角落裡,被夜色追趕着逐步攀向高天。
於是風停、雲止,連啾啾雀聲也在靜寂。
這是瑪麗娜第十三次的看訪,就像之前一樣,她堅持把所有的隨從和護衛都安排在醫院之外。
少女一邊換上新鮮的花,一邊沉默地凝視這個少年稚嫩的面龐,忍不住產生一種憐憫的心情。
“你在可憐剎那嗎?瑪麗娜·伊士麥公主殿下。”
靜靜坐在一邊的提耶利亞發覺了她的心情變化,毫不留情地問她。
“我……”她坐在病牀的另一邊,正想要反駁,卻又醒覺自己的心確實如此,於是誠實又低沉地肯定道,“是的。不需用公主殿下稱呼我,Raphael先生,我只是個平凡的人。”
屋外突然一聲鳥鳴,喚起一陣暮光攀延到她的身上,把她溫柔的表情照亮。
溫柔與懷疑、憐憫、悲哀總是相連,彷彿是上天的一個玩笑,偏偏要去折磨那些善良的人們似的。
這時,她才嫺靜地訴說:
“剎那先生,只不過是個孩子吧?卻在戰場上奮戰了那麼久,穿過了無數的生與死,甚至他的存在給了我以奮鬥的動力……但他卻從未享受過一個孩子應有的無邪的天真與童年。我覺得那是……很可悲的事情。”
“你享受過嗎?”
“是的,我的父母乃是皇室最後的血脈,在阿扎迪斯坦政府復辟君主制、接回我們一家之前,我的生活就很不錯了。我有一個不算是不幸的童年,但見識過這個世界上很多的不幸。我向我的父母追問爲什麼啊?他們沒能給我回答。”
悠悠的雲朵,在太陽的餘暉之中燒成一片鮮紅。
提耶利亞想了許久,纔開口說道:
“剎那不覺得那是一件值得憐憫的事情哦——”
苦難也並不是去讓人憐憫的。
“但正因爲如此,不才更加悲哀嗎?”
她的眼神很認真,並激烈地反問。
這種悲哀不是來源於苦難,而是來源於深陷苦難之人對苦難不懈的反抗之中卻失去了更多其應得的幸福。
“剎那只是個孩子,卻擔負起許多大人都無法擔負的責任,並做到了許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這讓我感到很惶恐,感到自己很卑鄙。他現在所露出的恬靜睡顏,和他向着命運抗爭時的表情的差距又是多麼巨大啊!我覺得,這種恬靜就是幸福了——”
“命運嗎?”提耶利亞低垂着頭,唸叨着這個詞語,又擡起頭認真地說:“你看到了他身上的重負,我卻看到了他的快樂,那是一種無聲的快樂哦,瑪麗娜·伊士麥。”
“快樂?”
瑪麗娜念着這個難以理解的詞。
戰鬥難道是快樂的嗎?
“因爲剎那他……成爲了他自己生活的主人。戰爭很可怕,生死也很可怕,沒有一個神來應許來世今生的幸福更可怕!是的,確實很可怕。但正因爲如此,他不再有一個主宰,而是出於自己的意志,在和這全部的社會與世界做着永無止境的鬥爭!
這種鬥爭對於剎那而言恐怕正是最充實不過的事情,比起享受膚淺的物質的幸福、比起主宰與支配他人都要快樂的多!失去童年的所謂幸福不是一種不幸,戰勝命運、輕蔑地看待失敗、並親手斬獲未來與變革,這是……真正的生活。
不論勝敗,堅持與既定的世界抗爭,向着理想的世界前進,即使只作爲無盡永恆中的一瞬、亦爲生命最高的意志,這就是剎那的含義啊!”
個體生命的永續,已被這世界的規律否定,從而有着既定的衰老與死亡的命運。
在這廣闊的一百三十億的歲月裡,人類不過百年人生,好比浮塵,承擔着這世界的諸多不幸,爲了家、國與種羣奉獻自己的一生。但對於他們個人而言,又獲得了什麼?
成長、工作、繁衍、衰老、死去。
這就是個體之於羣體。
短暫的快樂被無法滿足的欲求與更多的痛苦淹沒。
知曉這一切的人們卻從未輕易地選擇過死亡。明明自殺正是直達生命終點的方法不是嗎?
存在又究竟有什麼意義?生命又有着什麼樣的意義?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類的生命不過是永恆中的一瞬。
活着的過程對大多數人並不美好、終日勤勤,卻無所獲,只有着無盡的責任、義務和必須,甚至還要被更上位的人踐踏其情感、理想與期待。
那麼爲何他們不選擇自殺呢?
宗教與社會輿論對自殺的否定實在是充滿了各種對人剩餘價值的利用。
但確實地、對於個體而言,只要自殺了,就能戳破一切生命的謊言,不用再承擔這世界全部的苦難與窘迫,所有問題引刃而解。至於死後,反正也沒有地獄的懲罰,世界如何、萬物如何、人類如何,就算洪水滔天又與死者何干?
提耶利亞繼續說道:
“像不像一個堂吉訶德?明明知曉前方只是風車,卻還在向前揮砍——但是剎那又有不同的地方。堂吉訶德是欺騙自己、將風車視爲了巨人。而剎那更笨呢,明明知道那只是個風車,卻還在無意義地前進。”
於是他選擇了與現有全人類的秩序鬥爭。
這個受造於VEDA的孩子其神情也在暮光之中柔和,說着,笑了。
他無比感謝上一世作爲高達駕駛員的一生,感謝與每個高達駕駛員的相遇。正是洛克昂教會了他如何建立羈絆與熱愛他人。
羈絆與熱愛他人,所以承擔責任,這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早已忘卻的事情了,並且只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早已忘卻的事情之一。
“他愛着人類,於是他拉響了束縛在人類身上的鎖鏈,悄然許諾了一個黃昏。
不是別的,正是舊世界諸神的黃昏、那歌頌戰爭的、那歌頌命運的、那歌頌力量的、那歌頌紛爭的與那歌頌權威的!黃昏之後,新的世界就將到臨。
……這麼說是不是很可笑?甚至有些滑稽?這只是我的想法,你不用放在心上。”
暮色蒼茫,夜幕正要拉起。
可是不用驚慌,人們,不必畏懼黑暗!因爲啊,你們創造的燈火已經比那神明的雷光更明亮!
瑪麗娜靜靜聆聽,輕輕地微笑了,隨後提出一個請求:
“Raphael先生,可以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嗎?可以給我講講你和剎那先生的故事嗎?”
提耶利亞收回眺望遠處的目光,組織着自己的語言,將一些不便明說的內容歪曲,然後開始述說一個不懂人類的孩子的故事。
——那是一個孩子成長爲健全的人的故事
——那是一個不曉得愛的人學會了愛他人的故事。
——那是一個不曉得關心的人學會了關心他人的故事。
——那是一個與三個不同的人相遇並一起抗爭的故事。
在這故事之中,不曾有過任何的悲傷。
因爲大家都是爲了幸福而與命運抗爭着的,併成爲了幸福本身。而在這抗爭之中,都尋獲到了彼此所缺少的東西,成爲了真正的人。
所以切不能以悲傷來侮辱。
“我明白了……任何的同情都是對真正戰士的侮辱。”
她融入夜色之中,明亮地微笑。
“Raphael對你是這麼說的啊?”
數日後甦醒的剎那從須臾那裡辦理了出院手續,走在走廊上。躺了許久,感覺肌肉都有些僵硬。他從須臾那裡得知了叛亂的後續,又從瑪麗娜那裡得知了提耶利亞的說法,意想不到地脫口而出。
“怎麼了?”
瑪麗娜又一次提早做完了公務,最先到來看望這個孩子,以一種母性似的關懷。
“沒問題……只是有些感慨。”
他的目光在這天地之間遊離,無意之間瞥見了垃圾桶中一個小小的景觀瓶。
玻璃之中,是一朵無名的花兒,和曾經他所有過的應該是一個品種。
瑪麗娜順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有些吃驚地說:
“是誰扔在了這裡呢?”
“我想一定是一個期待幸福卻又痛苦着的孩子。”
他輕輕地彎腰,將景觀瓶撿了起來,用指尖摩挲。
陽光下,花兒仍選擇了自由並努力地綻放,即使身處牢籠之中,即使只是漫長世界中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