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娘被蔡氏誤認爲是火鼎婆顯身的時候,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要見天保仔,無論蔡牽是何等樣人,心中沒有點想法,是不可能的。
李閻一路出來,蔡氏的人眼光怪異,可天保仔威名在外,天舶司大會之後更是如日中天,誰也不敢這時候攔上去問一句:“我家火鼎娘娘給你講什麼了?”
“阿九姑娘。”李閻正好瞥見環抱兩隻酒甕,往前走的閻阿九:“不知道蔡老闆,如今身在何處啊。”
閻阿九面無表情地盯着李閻,也不回答。
“我想和你家蔡老闆談一談。”
李閻笑着。
“我家老闆說,他今日不想見客。”
“那這樣,你替我傳句話給他。沒問題吧?”
“可以。”
“你告訴蔡牽,我可以把她帶走。”
“……嗯?”
“我說完了,你儘管傳話便是。”
……
“十三年前,廣東下諭禁菸,從那時起,英國人的鴉片,要從加爾各答海港,轉手到我天舶司,再流入南洋沿海。這裡頭,我能獨佔四成毛利,黑斯汀離了我,要多費十倍的人手和心力,才勉強有可能,把生意做到今天這個規模。”
黑斯汀,英格蘭駐印度總督,東印度公司大董事。
蔡牽手旁,放着一隻酒甕,甜美的酒香四溢。他臉上有淡淡地醉意,對面坐着李閻。
閻阿九給兩人倒滿酒槳,退立一旁。
李閻也咕咚咕咚把杯中酒飲盡,這“太清紅雲”本是漢時貢酒,度數極低,可留存至今,後勁極大。他晃了晃腦袋,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說:
“蔡老闆做地都是大生意不假,可鴉片其物,荼國害民,蔡老闆的錢,幾輩子也花不完,何必做這等損陰德的勾當呢?”
蔡牽不也惱,反而點點頭:“我倒相信,天保兄弟這話,出於真心。只是嘛,這是良言,可也是……”他嘴角往下一瞥:“無用之言。”
他擺手道:“世人逐利,螳臂當車必死,挾大勢者,方能立於浪頭之尖。”
李閻搖頭,打心眼不認同這話。只是他最懶得就是爭論道理,也就由得蔡牽去說。
“廟堂諸公,識得鴉片荼毒之禍,可他們看不見的,是鴉片之後,前所未有之變局,陸沉激盪之危機。”
李閻一舉杯:“願聞其詳。”
蔡牽也許是醉了,也許是天舶司大會之後,蔡氏的心思,也無須在南洋海盜面前隱藏。
“紅毛之國,在寰球之西,東印度公司,哪裡去種這麼多的鴉片?”
“印度。”
“不錯。十年前,印度邁索爾亡國之戰,便是黑斯汀指揮。”
蔡牽又道:“天保兄弟,你擡眼看看,如今的天下是個什麼模樣?國門之外早就是英國人的天下,你瞧着吧,五十年內,印度國將不國。可紅毛子的大炮,指得可不僅僅是印度。如今東南海疆萬餘里,各國通商傳教,來往自如。自印度至南洋,自南洋至中國,陽託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
蔡牽眼中毫光畢露:“我上面這兩句話,如今的官府諸公,要幾十年才能琢磨出滋味。”
他一頓:“鴉片,我可以不賣,天舶司,甚至可以讓東印度公司一塊鴉片也流不進南洋。而結果,你已經看到了……”
若是旁人,自然聽得雲裡霧裡,可李閻是什麼人,他一下子把酒杯放下。
“紅毛子要打廣東的事,你早就知道?”
“呵呵,天保兄弟完全可以直接一些,你想問得是,紅毛子打廣東的事,是不是我背後推波助瀾吧?”
李閻挑着眉毛,也不說話。
蔡牽掰着指頭:“英格蘭,法蘭西,羅剎,葡萄牙,四國如今亂戰將歇,國內一片蕭條。我只是透露給黑斯汀,官府逼我天舶司太緊,他的貨,年底就運不進來了,黑斯汀是個冒險家,談判桌上得不到的,他自己要從戰場上去拿,後面的事,不用我去撩撥。”
李閻低頭:“廣東淪陷之初,英葡聯軍以剿匪之名駛入南洋海域,這事知道的人不多,可也不少,福臨那邊,也是你煽風點火……你就不怕玩火自焚?“
蔡牽呲嘍一口喝乾淨酒盅,悠悠地說:“你看不見別人攥拳頭,不代表這隻拳頭不會打在你的臉上。早知道疼,很多時候比晚知道疼要來的好得多。”
他又看了一眼李閻:“當然了,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李閻砸了砸嘴:“蔡老闆,我是個粗人,除了打打殺殺什麼都不會,不過你今天這番話,教了我一件事。”
“哦。”
“男兒愛吳鉤,當不爲謀蠹舞。”
蔡牽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天保哥說笑了,如今,我等要爲你,哦不,爲你那位秀兒盟主舞動吳鉤纔是啊。”
李閻嘿了一聲,挑挑揀揀,把兩顆花生扔進嘴裡,含含糊糊地說:“剛纔那些話,出得你我之口,爛在肚子裡。說正事吧。”
“什麼正事?”
“火鼎娘娘。”
蔡牽沒說話,他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身後的閻阿九。
“怎麼,我嘴巴大了些?”
“無妨無妨。天保兄弟有話直說。”
“緣由,你不必問,答應我三個條件,火鼎娘娘,我帶走。”
閻阿九沒忍住,那顆淚痣化作水滴砸落,望向李閻的眼神充滿殺氣。
蔡牽沒阻止,可也沒斥責李閻,只是酌着酒水。
屋子裡的氣氛冷到了極點。
閻阿九的拳頭咯咯捏着,半天,才一點點鬆弛下來,頭顱垂着。
蔡牽嗓子啞着:“請講。”
“第一,福臨的承諾,在出兵之前兌現,他答應給我贖金,好像是三十萬兩吧。”
“這是之前說好的,自然應該算數。”
“我的意思是,這裡頭,你給我湊十萬兩的珠寶,活豬羊,玉器,具體包括什麼,我列份清單給你。另外二十萬兩,要現銀。”
“還有呢?”
“第二,我聽說官府手裡,有一種能製造兩百米福船的圖紙,一份在官府工部,一份在寶船林氏手中,蔡老闆手眼通天,拿一份來給我,不難吧。”
“我知道大嶼山上,有大型的船廠,幾代傳承的老船匠,可恕我直言,這種船需要的原料,整個南洋已經找不到了。”
“這你不用管。”
李閻笑了笑,南洋沒有,可閻浮果實無盡,大批的行走把用不到的購買權限掛到拍賣行上,沒什麼原料是買不到的。
“第三……”
李閻嘴脣翕動。
蔡牽聽了半響,神色逐漸肅穆,半天才開口:“恕蔡某愚鈍,天保兄弟此舉,除了逼得紅毛狗急跳牆,我看不見半點必要。何況大嶼山之地利,得天獨厚,紅旗何必去染指……”
“你就當我此舉,是爲博身後一點虛名吧。”
蔡牽玩弄着酒盅:“哈哈,難怪,難怪天保兄弟,恥笑我是一介謀蠹啊,紅旗幫行事,的確對得住寶島鄭氏的名澤。”
“蔡老闆,你這話是在羞臊我?”
“哪裡哪裡~”
“蔡老闆,你是追名逐利的商人,我是刀槍打滾的武夫,利害臨頭,都要下狠手,可我博血食,不弄國器。”
蔡牽語氣聽不出情緒:“博血食?天保龍頭,你手下有六萬人啊!還用你去博血食?”
李閻攥了攥拳頭,又晃了晃腦袋,太清紅雲後勁上來,腦袋發脹:“是啊,六萬人啊。”
蔡牽打量李閻幾眼:“一言爲定。”
李閻點頭:“一言爲定。”
“章何不會老實。”
“那不是更好。“
“哦,我倒忘了,你紅旗幫覬覦太平文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什麼時候出兵?”
“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