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黑海面一望無際,撐得老高的白色帆布與天上的海鳥背道而馳。
這支船隊大概有大小二十來條船,領頭的一隻四方底雙帆大船,上頭有蟻羣般糾纏往來的水手和力巴,扛着用麻繩捆住的木箱子進出,箱子上是寫着“倚邦茶馬司”的封條。
“大壯!利索點!繩子解了麻溜下來!實在不行拿刀砍。”
有人衝桅杆上大喊。
隆隆……
雲端傳來悶悶的夏雷聲,騎在桅杆上的精壯漢子答應一聲,他摘下自己脖子上的毛巾,擰出大片的水來,然後啪嗒一聲搭在肩膀上,眼睛一虛,迎着雲頭遠遠望去,只看到一道黑影在青黑色的海面上載浮載沉。
“哎呦!”
楊大壯開始以爲是人,只是看仔細了,才發現黑影是一隻在水裡死命撲騰的烏黑大馬,牙齒溢血,不住哀鳴。
……
金口港,龍王置。
這是專供官員休息的驛站旅店,獨門獨院。供白米粥和大鍋野菜,酸梅湯,火腿,炸肉滷的寬面,海貨很便宜,三餐都有,偶爾能吃到豬頭肉和豬蹄。
菜色不算差,也說不好奢侈。當然,只要你給足了錢,能開小竈。
屋裡頭,吃罷了中飯,李閻拿茶水漱了漱口,忽然眉頭一皺,連一口血水帶茶水吐到臉盆裡。休息了一會兒,纔打開硃紅劍匣,從裡面倒出來十幾塊盈盈放光的龍虎旗牌。
一眼望過去,桌子上是金燦燦一片,只有一塊是扎眼的紅。
除去當初砍了龍虎都監的腦袋,讓一塊旗牌的大部分都變了血紅色。
剩下十三塊旗牌,有十塊已經徹底變成了剔透的金色,看不到一點紅色戾氣雜質,剩下的三塊,也只有斑斑點點的血滴顏色,其餘部分都被璀璨的金色佔據,要是拿起來死命晃動,還能看到旗牌裡零星的血點來回遊動……
十四塊旗牌的顏色是分開改變的,所以殺個妖怪再殺個龍虎道士來平衡下,這種想法是癡人說夢。
至於什麼打個半死,查小刀補刀之類,更是不用提。
丹娘說有私事處理,是生李閻氣的藉口,還是確有其事?
龍虎旗牌的金紅二色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件事是不是和餘束有關係?還是思凡?
李閻從來不是個輕易放棄思考的人,只是相比起解開繩子,他更習慣直接把繩子砍斷。
既然九翅蘇都和牛頭旃檀上了龍虎山,也許自己能從它們那兒弄清楚這龍虎旗牌顏色變化的奧秘。
事已至此,李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曹永昌的今天剛能下牀。查小刀的意思是在膠州多呆一陣子,李閻也認同。
不說別人,哪怕是李閻自己,一些臟器的傷口也沒好太利索。
權當血戰之後放鬆放鬆,再說,自己的馬不還沒找着呢麼?
當夜五仙鬧渤海這事,手尾很難處理,當初的動靜實在鬧得太大了。
不說海嘯,就說那黃九牙的九幻妖身,足有六七十米的巨大怪屍,有幾具到現在還在海上漂着吶。
官府用了四五天,也只把六具龐大的妖屍拖上了港口,當時圍觀者無數,在膠州,乃至整個山東都引起了轟動,都說是渤海龍王爺顯靈,誅殺了幾隻得道的黃皮子妖,甚至還有人編成了竹板書和評話,傳得可邪乎了。
前兩天,縣衙還時不時來人拜訪李閻,縣太爺主簿典史都不談,跑得最勤的,是當地龍虎衙門的九品都監。
他帶着補品和酒肉來了幾次,旁敲側擊,始終問得是五仙鬧渤海的事。
別人不知道,龍虎山豈會不知道?哪來的渤海龍王爺?殺死黃九牙的,就是護送旗牌進港口的左司鎮撫。
可那黃九牙,足足有兩千五百年的道行,更有大小兩百多的五家妖仙跟隨,怎麼會被一個區區三十刻龍虎氣俸祿的李鎮撫差點殺斷了根苗呢?
面對盤問,李閻只說是有運氣,海上發了海嘯,旁地,也就沒再刻意說什麼。
拖上港口的妖屍身上,那一道道的兇惡傷口明擺着,瞞不住,大方承認本也就沒有什麼。
還是那句話,這年頭,即便說李閻是真武星君下世臨凡,也比勞什子閻浮行走要能讓人信服。
何況李閻還有赫赫戰功,龍虎山非要以此爲由,說李閻有問題,滿朝文武都不幹。
怎麼着,只有你龍虎山的道士能降魔除妖,我大明將士就不能爲國除害了?
問了半天,也沒有結果,這位龍虎都監本來鍥而不捨,牛皮糖一樣死活不走,一定要問出個好歹。
李閻看他死纏爛打也沒辦法,看天都晚了,隨口說了一句,要留他喝兩盅,這位都監大人聽了臉色大變,連連擺手,腳下生風再沒敢逗留半會兒,倒把李閻晾在了原地。
還喝兩盅?上次跟你喝兩盅那個龍虎都監,現在在奈何橋上喝湯呢。
……
“沒船?王大人不是拿這個跟我開玩笑吧。”
李閻毫不見外地拿起盤子裡一隻果餡酥皮餅,放進嘴裡大口嚼動。
“這月份,船真是到不了閩浙。”
“這月份不正是下船的時候麼?王大人得說明白點,我聽不懂”
王主簿搖頭道:“本地市舶司的人手,而且本就不富裕,南方織造局那邊應了胡商五十萬匹絲綢,六千件瓷器的生意,年前又從我這兒調走一大批船和人手,而且夏季的閩浙海道,它鬧豬婆龍啊。”
“豬婆龍?”
“這豬婆龍是種水妖,頭如龍卻短,身上有鱗片。鬧了得有十來年了,每年七八月份,這種妖物就在閩浙的來往海道上肆虐,動輒興起大浪,鬧得船毀人亡,要是碰上帶兵的水軍,就躲得遠遠的。龍虎山和官府都派人剿過一陣子,收效不是特別好,”
李閻撓着眉毛:“你只管派船給我便是。”
王主簿有些爲難:“主要是敢在這時節走海道的人實在不好找……”
李閻臉色不太好看地盯着他。
王主簿讓李閻盯的頭皮發麻,半天才道:“咳咳,那個……鎮撫大人,實在不行,下官倒是有個主意。”
“王大人請講當面。”
王主簿舔了舔嘴脣才說:“這民間吶,老百姓口口相傳,有這麼三位奇人,頭一個呢,是濟南府章丘縣的軍戶快刀劉,出刀斬首,賊人頭顱落地,尚能開口說話;第二位,是登州的殺豬屠戶,此人姓孫,天生異像面如紫雲,降妖除魔,會念七十二部經。第三位,綽號蹈海和尚,就在咱膠州。名號是和尚,但他也娶妻生子,這一家子人男女老少都是水鬼託生,世上沒這家人不敢走的海道,沒這家人下不去的水。”
李閻聽了眨眨眼:“王大人,你有說書的天賦啊。”
王主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很快就正色:“關內不同關外,若說關外多是妖仙邪祟,這關內,便是各路的奇人異士啊,大人若是能找到這位蹈海和尚,有他幫忙,船和人手,就都不是問題。”
“好。”
李閻點點頭:“我就去拜訪這位蹈海和尚。”
出了縣衙大門,李閻回了一趟驛站龍王置,正看見查小刀抓着曹永昌的脖領子,手裡頭擀麪杖雨點似往他身上打,嘴裡還罵:“既然你叫我一聲叔叔,我就不能讓你白叫,今個兒我不讓你長長記性,你跑?你跑的了?”
曹永昌被查小刀打的吱哇亂叫,滿地打滾。
“怎麼了這是?”
李閻倚着門口揣着肩膀,瞧得津津有味。
查小刀把擀麪杖一扔:“這小子,今天去城西的三合坊賭番攤,出老千讓人逮住,我剛把他贖回來。”
曹永昌本來抱頭捱打,一聽這話,不顧脖子上還裹着繃帶,紅着臉嚷嚷:“是他們先出老千!跟小爺我玩飛子!我才吃他的重兒。這幫人欺負我沒根底,輸了錢還縐攤子,還叫我叔叔打我,山東人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