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晚七時許,楊老師行色匆匆地走在W大東院。她快步穿過東院的籃球場,她必須在七點半之前到達外語系的第二大教室。
除去寒暑假,W大每個星期的週五晚上七點半,各個院系都會在大教室開設一堂精品付費課。課時統一兩小時,中途無休。精品課的主講都是各系各專業最優秀的教授,有時也會聘請國內外的知名人士來客座講學,授課的內容根據學生們的反饋來安排。大家感興趣的,參與度就會很高,那麼學習和交流的目的就達到了。
W大的四個院區分別有一個類似小型音樂廳的圓形教室,位置設在四區主教學樓的頂層。這樣的課類似文化沙龍,與會的學生需要向主講老師提前一週申請報備,會費從學生校內使用的充值卡上扣除。雖然有主講的老師,但實際上老師並沒有講臺,也不是在會議上發言最多的人。他們主要負責爲當次課題提攜綱領、梳理脈絡和最後總結陳述。會議的主角是在座各位有思想、有追求的莘莘學子。
這次的主講正是外語系的楊老師。
楊老師年紀雖輕,卻是W大赫赫有名的人物,她的傳奇經歷時常爲W大師生們津津樂道。她是W大中文歷史系的出身,文學根底深厚,可她去國外留學時卻選了跟專業完全不相關的學科。她學過哲學、心理學,還自學了催眠學、古典與流行音樂,當過街頭畫師,甚至還唱了兩年歌劇。總之,楊老師學過的知識超乎人想象的多,因此她才能在回W大執教時任性地選擇了外語系。中文系和哲學系都曾向她發出邀請,她都不予考慮。
“我和衆多愛冒險的人一樣,總想去遙遠又新奇的地方看看。外語系不僅有我的學生,還有我感興趣的事。或許我以後還會想去別的系,但目前不做他想,懇請學校尊重我的選擇。”
楊老師這樣回答面試她的校長。因爲各方面的條件無可挑剔,所以她非常順利地在W大外語系就職了。她不僅從事外語系日語專業的教學工作,還兼任出國留學培訓部的日語課。在她本職工作的時間以外,外語系的法語、德語、意大利語的課堂上也時常見到她的身影。這就是她說的“感興趣的事”――到每一個語種的課堂上當旁聽生。
楊老師身體力行地詮釋了“學無止境”這四個字,她是學生們心中的“學習機器”。她近乎瘋狂的求知慾賦予她與衆不同的獨特魅力,學生們對她既愛又怕。愛她是因爲她的品格與修養,她身上渾然天成的“內聖外王”的高古風範;怕她是因爲她痛恨不思進取的人,對行爲憊懶和思想墮落的學生狠辣無情。在教育學生這件事上她總是不遺餘力,她用高貴品德、崇高理想和好學問做成漂亮的盔甲,勸導學生們務必把它披在身上。
“必須裝備齊全才能走出這間學校,否則你們會迷失方向,會碰得遍體鱗傷,大機率會一事無成。我想提醒大家的是,W大不負責回收垃圾,屆時你們的歸宿只能是背離光明和榮耀的陰暗角落。聽懂我說的話了嗎?”
楊老師對每一個在求學路上試圖當逃兵的人都如是說。
推開大教室的門,兩三百人的位子座無虛席。學生們的座位呈環形一圈一圈合攏,中心處有個孤零零的高腳凳,那是爲主講老師準備的。楊老師皺了皺眉頭,她最不喜歡沒有靠背的凳子,於是讓學生幫忙另搬一把,當她路過第一排座位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腳步。
“這位同學,看上去很面熟啊,不過你好像走錯地方了吧。”
楊老師看着C座上染着紅髮,梳着雞冠頭的同學,神情是那麼悠閒,笑容有如三月春風。她明亮的眸子裡流露出字面未曾表達的意思,讓對面的人捉摸不透,不免感到心虛。
“老師,那個,他是我同學,他……”
說話的是外語系法語班的艾格頓,一個臉比盤子還圓,身體比黑熊還壯碩的大三男生。他坐在“雞冠頭”的旁邊,看來兩人是認識的。
“他不是本校的吧?”
楊老師嚴肅地詢問艾格頓,示意他不要說無謂的謊言。
“是的楊老師,他的確不是本校的,不過他今天可是慕名而來,他很崇拜您的。”
“是是,仰慕已久,仰慕已久。”
“雞冠頭”連連點頭。他的衣着打扮不像學生,但臉上卻稚氣未脫,和高中生差別不大。
“叫什麼名字?”
“楊老師好,我叫朱祈意。”
“雞冠頭”站起來向楊老師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周圍的人失聲而笑。
“朱起義?朱起義同學你好。你很有禮貌,而且聽你的名字就是個勇敢的人,對嗎?”短暫的輕笑之後,楊老師收斂了嘴角繼續說道:“我不管你是想起義呢還是想造反,但你上我的課就得規規矩矩老老實實,明白嗎?還有,你不是本校學生刷不了卡,你是怎麼進的教室?”
“我…我……”
朱祈意支支吾吾的,撇了艾格頓一眼,表情尷尬之極。
“我知道了。今天負責你們進場的教務老師又偷懶了吧?”
每次課前都有教務人員負責大家刷卡登記,不過如果教務老師監督不嚴,有幾個漏網之魚也並不稀奇。
“老師,今天負責刷卡的卞老師拉肚子,跑了十幾分鍾到現在都沒回來。”
後排一個短髮齊耳的漂亮女生向楊老師彙報道。
“哦,這樣啊,那先不管了。”楊老師盯着“雞冠頭”說:“朱起義同學,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天是我們第三次見面吧。前兩次在我的日語課上,你和艾格頓坐在最後一排靠近後門的位置,那兩次你可是染的黃頭髮。”“楊老師,我……”朱祈意神色慌亂,用眼神向艾格頓求救,艾格頓假裝撓頭避開了他的視線。“不用慌,”楊老師接着說:“你來蹭我的課不是一次兩次了,怎麼心理素質還這麼差?放心,我不會趕你出去的。你到我的班上蹭課,我可以當你隱身了,但今天的付費課你不能隨便蹭。如果個個都像你這樣,楊老師可就要去討飯吃了。”
教室裡又是一陣輕快的笑聲。
“待會兒下課了找卞老師把費用補上。看你這一身行頭,交個課時費應該不爲難吧?朱起義同學?”
不等朱祈意回答,楊老師快速轉動了她的腳尖,波浪般的裙襬立刻活了。她像掠過水麪的仙鶴飄然而去,身姿輕盈靈巧而優美。
“知道了,楊老師,我一定會把錢補上的!”
朱祈意在她身後喊道,那時楊老師已經站在了圓形教室的最中心。她不着急坐上學生給她搬來的沙發椅,而且面向所有學生說了這樣一番話:
“同學們,我知道你們當中一定還有未付費就進來聽課的,本來這事不歸我管,但我還是想囉嗦幾句。你們喜歡聽我的課,我感到非常榮幸,也很開心。但我要告訴你們,這世上如果有免費的午餐,它也未必會給你們提供所需的營養。知識和學問雖是無形的財富,但它不是憑空產生的,它是無數人智慧的精華凝聚而成,是這個世界上性價比最高的珍貴財富。你們想要獲取它,無需進行等價交換,只需要你們微不足道的付出。”
“好了,現在請非本校的,或者來不及付費的同學舉手示意我……不方便示意我的也沒有關係,下課後請自覺到卞老師處補交課時費,好嗎?”
楊老師環視一週,見到有零星幾個同學舉了手,有兩個後排的男生還站了起來。在場數百人,沒有一人發出嘲笑和譏諷的聲音。楊老師滿意地點了點頭,非常禮貌地請那幾位同學坐下。她看了下時間,正準備開始講課,這時第四排一個女同學畏畏縮縮地站了起來。她的個子根本達不到成年人的標準,即使站起來也不比旁邊的女同學高多少。她站在位子上,微微弓着背低着頭,嘴裡囁嚅着,不知在說些什麼。周圍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
“這位同學是中文系的吧?我們應該見過。”
楊老師十分溫柔地和她說話。
“是,是的,老師我是中文系的,我叫靳,靳元薇。”
叫靳元薇的女同學緊張到話都說不利索了,清瘦的臉憋得通紅。
“靳元薇?你的名字很好聽啊。請問靳元薇同學,你站起來有什麼事?哪裡不舒服嗎?”
“沒,沒有不舒服。老師,我,我是想……”
“既然沒有不舒服就快坐下吧,時間到了,我們馬上開始今天的課題。”
楊老師用眼神示意她坐下。靳元薇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楞在那裡。楊老師不急也不惱,微笑着向她比了個“請坐”的動作,旁邊的女同學連忙把靳元薇拽回了座位上。
“今天的課主題是‘人性探索者——威廉·莎士比亞’。我們將探討莎士比亞如何從平民逐步爬上英國文學奧林匹斯聖山之巔成爲王者的。下面我以莎翁在《哈姆雷特》中的一句話作爲開場白——即使身處果殼之中,我仍自以爲是無限空間之王。”
楊老師充滿激情的演講引發學生們的共鳴,大家參與討論的熱情一浪蓋過一浪。這些最初把自己定義爲或者設定奮鬥目標爲某個階層的成年學生們,思想上彼此猛烈撞擊着,星星點點地閃耀着迷人的智慧。楊老師以一種掌握了天道公義和宇宙奧秘的強勢態度宣揚着她的理念:她鄙視階級分層。她告訴學生們,除了出生和死亡,人的命運應該由自己牢牢掌握。
“我認爲人們始終應當懷有這樣的激情——我們創造自己的命運要像締造一個國家那樣堅定、勇敢和頑強,所謂階層不過是用來突破的工具。人不要給自己設任何限制,把包裹自身的脆弱果殼一層層打開,你就是無限宇宙之王。”
楊老師的課總是能贏得最多、最熱烈的掌聲。她的話就像黑夜裡的啓明星,雖然高遠但光芒四射,給人以莫大的鼓舞,使人覺得希望並不渺茫。
“應同學們要求,我們下節課來討論一點點哲學。我們將嘗試從哲學的角度去解讀人生的四個境界。參考書目我等下會公示出來。好了,今天的課到此結束,感謝同學們沒有打瞌睡,也感謝我自己沒有疏漏地爲大家服務。謝謝。”
一個美妙的夜晚應該由多種元素構成,年輕人尤其需要不同快樂的刺激才能得到滿足。上課是爲了精進學問,精神上吸飽了鮮甜有益的湯汁,接下來就該去尋求肉體的刺激了,比如美酒、美食、愛和欲,莫不如是。
以上都是下課之後同學們通常會做的事情。
楊老師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剛剛走出教室就在門口遇到了等在那裡的靳元薇。她有些膽怯地看着楊老師,欲言又止。
“靳元薇,怎麼還沒走呢?有什麼事嗎?”
楊老師待她始終溫柔。
“老師,我想跟你說,其實我……今天這堂課我也沒有付費。”
靳元薇不敢直視楊老師的眼睛,這句話是看着自己的鞋說的。
“我知道。”楊老師一笑而過:“靳元薇,你沒做錯什麼,把頭擡起來看着我。”
靳元薇聽話地擡起頭,怯怯地看着她的老師,她擔心自己尊敬的師長會看輕她,因而心中忐忑。
“其實在上課前,我讓沒有付費的同學示意我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你了。你是今年的新生,聽過我好幾次日語課,是嗎?我對你有印象。”
“是。”
靳元薇羞澀地點了點頭。
“你是中文系的,我也是中文系出身,你們系的主任和老師我都比較熟悉,你的情況我也瞭解一點。”這時教室裡陸陸續續有學生出來,楊老師把靳元薇拉到離門口遠一點的地方,接着說道:“我瞭解你的身世,很遺憾你年紀輕輕就遭遇了那些不幸。你是個堅強勇敢的人,而且好學上進,不然今天也不會站在這裡和我說話了,對嗎?”“嗯。”靳元薇用力點了點頭,她感受到楊老師話語之中向她傳遞的力量,於是鼓起勇氣問了那個她最介意的問題:“老師,我想知道,是您幫我付了這節課的費用嗎?因爲我剛剛輸自己名字的時候,系統提醒我已經付過了。”
“你把一星期的生活費都刷掉了,後面的日子準備辟穀嗎?瞧你瘦的,得多吃點才行啊。”
楊老師沒有否認,只是愛撫地摸了摸靳元薇的頭。靳元薇瘦小可憐的樣子讓她心疼。
“老師,謝謝您。錢我一定會還給您的。”
靳元薇哽咽着說。
“錢的事別放在心上,就算是老師花錢邀請學生來聽課,這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所以你不要鑽牛角尖,也別總想着攢錢來還給我,你攢錢還不如攢學分讓我高興。我們學校的獎學金可是很高的,老師相信你一定能拿到,到時候想上多少次付費課都沒問題了。”
楊老師親暱地將手臂搭在靳元薇的肩上,陪着她一路往前走。她發自內心地喜歡這個學生。在她的眼裡,靳元薇這樣真誠又上進的學生就是天使。她希望這樣的學生越多越好,最好像森林裡的樹木花草那樣一茬又一茬,永遠蓬勃茂密欣欣向榮。
“下週五晚,我在你們中文系也有一節付費課。老師等着你來。好嗎?”
楊老師真誠地邀請她的學生。
“好。”
靳元薇用力點了點頭,她羞澀地看着美麗的老師,出其不意地擁抱了她。楊老師有點意外,隨即熱情迴應了她鍾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