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公園。
公祭儀式的第一環,也就是“全體人員向罹難者敬禮致意”,僅僅持續了十五秒就結束了。
接下來的第二環,就是家屬悼念,以及發放撫卹金。
家屬以五十名爲一組,各個穿着一身黑衣,排着整齊隊列,在紀念碑前放置了一支點燃的招魂燭。
現場哭聲一片,委實令人黯然。
所謂的“招魂燭”,正是這一方世界的風俗。
這種蠟燭分爲內外兩層,外層蠟質爲紅色,代表着血肉,內層蠟質呈黃色,代表着靈魂。
蠟燭燃燒時產生白煙飄入天空,寓意着“靈魂必將歸於神榕之巔”。
說一句題外話。
家屬使用的這一批招魂燭,由一家商會免費贊助,後者還捐贈了一百枚金幣,這算是“冠名廣告費”。
山腳的人羣中。
許多人自發的唸叨起了一句話。
“願你們的靈魂,歸於神榕之巔!”
這一句話,被一遍又一遍的重複。
直至上萬人齊聲誦唸,匯聚成一道巨大的聲浪,一直傳揚到了遠方。
不少人情緒太過激動,甚至淌下了熱淚。
程瀚立於山頂,聆聽着聲浪掃過,不由微微動容。
這是意料之外的事。
但恰好證明了一點——這一場公祭儀式,確確實實將這萬餘人的人心,徹底擰成了一股繩。
*
議政大樓。
大執政官柏一川,正在主持着一場會議。
最近一段時間,這位閣下面臨着巨大的壓力,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也越來越喜歡召開各種會議,以此來展示自身的勤政姿態。
可笑的是,由於柏一川親自介入某些事務,導致原本可以簡單解決的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
這也讓一幫下屬苦不堪言。
“……神榕之巔!”
一道聲浪掃過小半座城市,隱隱約約隨風飄至。
柏一川本來在滔滔不絕的揮斥方遒,此時不悅的皺起了眉頭:“外面是什麼聲音?”
一些參會者側耳聽了一下,突然意識到什麼。
但無人開口說話。
誰都知道,對大執政官來說,某位署長先生是絕對禁忌,開口提一次大概率會吃一頓掛落。
“……神榕之巔!”
聲浪再度傳來。
柏一川看向女秘書,一副頤指氣使的語氣:“淑琳,你出去看一下,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丁淑琳恭敬的應了一聲,快步離開了會議室。
女秘書行走之間,右腳稍稍有一點一瘸一拐。
剛纔大執政官發了一次脾氣,又拿她當了一次“出氣筒”,動作太過激烈導致右腳扭了一下。
五分鐘後。
丁淑琳返回會議室,一臉戰戰兢兢的湊到上司耳邊,小聲將事情說了一遍:“閣下,這是……”
她說完之後,恰好又是一道聲浪飄來。
“……神榕之巔!”
柏一川扭頭望着窗口,臉色瞬間變得難看到了極點。
因爲聽在這位大執政官耳中,民衆齊聲喊出來的悼念聲,彷彿是在赤果果的向自己示威。
該死的刁民!
柏一川強自抑制住怒罵的衝動,深吸了一口氣,鐵青着臉喝道:“餘下的事務明天再討論,現在散會吧。”
丁淑琳的腿肚子,不可遏制的抖動了一下。
女秘書突然有一種不妙的預感,這條老狗搞不好再折騰一遍自己。
她偷瞥着上司帶着老人斑的側臉,心底狠狠的罵了起來:玄閣怎麼不早點趕走這老不死的東西?
*
東山頂。
儀式的第二環,此時走到了尾聲。
家屬的祭拜已經結束了,輪到一批捐款的富豪,依次給紀念碑送上鮮花。
就在這時。
程瀚忽然愣了一下。
下一刻。
周圍的景象,陡然定格了。
周圍悄無聲息出現了四道光滑鏡面。
程瀚觀察一下,發現自己的身影在鏡內往復反射,看起來就好像出現了無數個自己。
他定定看了幾秒,徑直行了一禮:“鎮守大人好手段!”
根據推演結果,這正是本城的鎮守玄士,藉助玄陣之力施展出來的“鏡面投影之術”。
其人名曰——趙啓桓。
片刻之後。
一個帶着笑意的溫和男聲,憑空響了起來:“你怎麼猜到是我?”
程瀚小小的恭維一句:“鎮守大人坐鎮安華城,夢生會哪有膽子公然施展這等玄法,那麼答案呼之欲出。”
趙啓桓笑道:“你果然如傳聞中這麼敏銳。”
這句話提到的“敏銳”一詞,足以證明這位鎮守玄士,事先做過一番相當深入的瞭解。
程瀚自謙道:“您過譽了。”
一息後。
無數道虛幻的身影,突然從鏡面中浮現出來。
鏡中人影的身材頗高,個頭接近一米九,披着一襲精緻的玄士黑袍,右手握着一件月牙狀的短兵。
正是趙啓桓的“投影”。
此人手中的短兵,表面雕刻着極爲繁複的花紋,這顯然是玄士使用的強力武器——玄兵。
趙啓桓注視着遠處,聲音帶着縹緲之意:“東山的場面不小,我在‘鎮守殿’內都聽到了喊聲。”
所謂的“鎮守殿”,就是玄閣修建在城市內的一棟建築,據說唯有玄士手段方可找到。
程瀚實話實說:“突發奇想而已。”
趙啓桓這才道明瞭真正來意:“我想要知道,你讓下屬舉辦公祭儀式的目的是什麼?”
程瀚不答反問:“您想要聽場面話,還是真心話?”
趙啓桓忍不住笑了起來,似乎頗感新奇:“你來說一說,場面話是什麼,真心話又是什麼?”
程瀚不緊不慢的說道:“場面話就是,人心可以操縱,悲劇也可以利用。”
趙啓桓大爲意外:“詳細說一說吧。”
程瀚滔滔不絕的解釋道:“即便是理性的人,一旦置身於羣體中,往往容易迷失自己,失去獨立思考能力。
“具體到前幾天的異神之語事件,單獨一名個體,知道巨大的傷亡數字,他的內心必然充滿恐懼。
“如果對人羣稍稍加以引導,比如這一場公祭儀式,煽動羣體變得狂熱起來,個體便可以從羣體獲得勇氣。
“參與公祭儀式的每一個個體,在羣體的狂歡中,還將心甘情願認同‘萬昊族’的身份,對異神產生強烈的憤慨。”
程瀚繼續說道:“假如讓一名平民高呼‘打倒異神’,他經過理智的思考,知道自己在異神面前只是螻蟻,未必有勇氣喊出來。
“但羣體不一樣,他們其實已經喪失了理智,只會盲目的跟從權威……”
他停頓了一下,馬上用實例做了一次驗證。
程瀚俯瞰着鏡面中的人羣,忽然大聲喝道:“打倒異神,爲死難者復仇!”
一秒後。
人羣給予了狂熱的迴應:“打倒異神,爲死難者復仇!”
趙啓桓的神色,透着一絲顯而易見的震動。
此時此刻。
這一幕,讓鎮守玄士深深理解了程瀚剛纔說過的一句話——人心可以操縱,悲劇也可以利用。
趙啓桓壓制住心中的驚異,看向紀念碑:“你讓人將死難者名單雕刻在石碑上,也是同樣的目的?”
程瀚輕輕點頭:“紀念碑的意義,就是羣體情緒的一個錨點,以後只要舉行一次儀式,便可以輕易激發出羣體的狂熱。”
趙啓桓情不自禁的嘆了一聲:“你比我想象的……更厲害。”
這位鎮守玄士本想說“更可怕”,只是玄士身份的自尊,讓他無法將“可怕”說出口。
程瀚再次自謙:“謬讚。”
趙啓桓默然片刻,又問道:“你的真心話是什麼?”
程瀚平靜說道:“異神之語的那一夜,我目睹過太多死亡,我無比憎恨異神,我希望更多人像我一樣憎恨異神。”
趙啓桓緩緩點頭:“我更喜歡真心話。”
這位鎮守玄士覺得,說着真心話的署長,更像是一個有溫度的人,而不是操控人心的怪物。
程瀚微笑道:“我也是!”
雙方突然沉默了下來。
過了好幾秒。
趙啓桓問起了另一個問題:“對於大執政官,你有什麼看法?”
程瀚答得非常簡略:“德不配位,才更不配位。”
他身邊的人都知道,自己不喜歡大執政官,這一點瞞不過對方,直接說出內心的想法就好了。
趙啓桓眯了一下眼睛,又問道:“那麼你願意兼任大執政官嗎?不需要太久,半年左右吧。”
從這個問題便可以看出來,這位玄士完全認同程瀚的評語。
程瀚沒有推脫:“不勝榮幸。”
他緊接着問道:“我一直懷疑,玄閣遲遲沒有撤換大執政官,會不會是在拿柏一川釣魚?”
大執政官的表現如此糟糕,玄閣卻一直在容忍這傢伙,這是程瀚唯一想到的答案。
趙啓桓心中狠狠的驚了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我無法告訴你。”
這句話不啻是變相承認程瀚的推測。
程瀚眨巴一下眼睛,沒有再說話。
“咔!咔!”
伴着虛幻的聲響,鏡面突然碎裂掉了。
無數的人影,亦隨之變得支離破碎。
很顯然。
鎮守玄士離開了。
一道縹緲之音飄了過來:“做好準備吧,最快一旬之內,你應該可以接任大執政官的職位。”
寒風掃過。
人羣的狂熱還在繼續。
“打倒異神,爲死難者復仇!”
程瀚突然暗歎了一聲:“我的真心話確實是真心話,我確實想要親手捏死那條小蛇!”
最近他經常想到那位被蛇怪用爪子串着婦人,以及對方說的那句“這是命運的安排,這不是您的錯”。
今日的公祭,究其根源,還是因爲這位婦人。
但從鎮守玄士的表情來看,對方似乎將真心話當成了掩飾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