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自己的一雙兒女,蘭準備已久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這個世界太過真實,正因如此才難以捨棄。
在現實世界只是短短兩晚上的時間,然而在這裡她卻已經度過了整整兩年。兩年的時間,即使心性在堅定的人也足夠眷戀上這個地方了。
“你們兩個,別這麼纏着母親!”
王子看出了蘭的爲難,上前拉開了兩個孩子,這才擡頭看向蘭,柔聲問道:“怎麼,阿索,你剛纔想說什麼?”
“我……”
蘭嘴脣有些顫抖,面前三個自己最愛的人都在眼巴巴的看着她,等待她的答案,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都覺得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要被強行改變了。
蘭急忙閉上了眼睛,腦子裡回現出現實世界的一幕幕場景,周圍那一個個醉生夢死的人,以及……孔哲最後留給她的那個信任的眼神。
片刻後,她吁了口氣,重新睜開了眼睛。
“對不起,我必須離開了……今天我是來道別的!”
蘭語氣堅定的說出了這句話。
王子沉默的看着蘭,蘭這次沒有退縮,選擇和他對視。
“你是認真的嗎?”
“是。”
“縱使拋棄自己的家人?”
“……”
蘭終歸還是先移開了視線,不過聲音還是沒有猶豫:“我還有自己的使命在,所以必須離開。”
兩人之間又沉默了下來,直到片刻之後,王子微微嘆了口氣。
“看來你都已經決定好了……”
從蘭的眼神裡,他看清了那股決然,今天她只是來宣佈決定,而不是來找他們商量。
“吶,‘道別’是什麼?”
小女孩感到氣氛有些奇怪,不住的張望着兩人,點着下巴問道。
王子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蓮兒,帶着弟弟去屋裡玩,我和你母親有事要談。”
“唉?”
小女孩有些不情願,不過看父母都是一臉認真的樣子,她還是點了點頭,走過去拉住弟弟往遠處跑去。
兩個小孩進屋之前,回頭看了眼蘭的方向,嬉笑着對她揮了揮手,嘴脣蠕動着說了些什麼,只不過距離太遠聲音已經傳不過來。
蘭看着這一幕眼淚又是一陣涌動。
在她的視線裡,更遠地方的世界逐漸開始模糊,變得純白。
隨着她決心離開,她的夢境世界終於開始崩坍。
這種模糊的場景緩緩地擴散着,很快就蓋過了兩個孩子,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
蘭只覺得自己的心越發顫抖起來,心裡又一次的升起了反悔的念頭。她急忙閉上了眼睛,在心裡不住的提醒自己,他們並不是真的,只是自己的意念創造出來的影像……
“不再考慮一下了嗎?”
王子的聲音忽然在她耳邊響起,將她的心緒打斷,睜眼一看,他已經走到自己身旁,幾乎就在臉貼着臉的位置。
蘭的心再次猛跳了一下。
當自己的手再次被握住的時候,那溫暖的感覺不禁讓她疑惑,如此真實的感覺,真的是想象出來的嗎?
“只要你想,我們一家人就可以永遠生活在一起,不必懷疑什麼,這裡就是真實的世界。”
王子的話很具有蠱惑力:“仔細想想,其實你心裡很清楚的,外界的身體即使消失了也沒關係,消失之後你就可以永遠的存活在這個世界,這難道不是你最期望的事嗎?”
正因爲是她的夢境,所以說出來的話每一句都直擊她的軟肋,蘭心裡越發的動搖。
是的,她心裡很明白,就算在現實世界生命力耗盡,自己的精神也不會消失,反而會永久的沉溺於自己的夢境中。
在第一次吃下果實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這一點。這也是爲什麼吃下果實的人類一點危機感都不會產生,因爲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正是他們內心裡最期盼發生的,人類是趨利避害的生物,誰會拒絕永遠待在對自身來說最美好的世界呢?
“留下來吧,阿索,我需要你,兩個孩子也需要他們的母親……”
王子的聲音還在不斷傳來,蘭身周的世界崩壞速度變得越來越慢。蘭看着這一幕,心裡的猶豫也越來越重。
“……很簡單的,阿索,只要你點點頭,我們的世界立即就會恢復……”
王子的聲音越來越近,幾乎已經變成在她腦海裡響起。
“我不能……”
就在蘭幾乎要淪陷的時候,她忽然大喊了一聲,腦海裡的聲音戛然而止。
“對不起,我必須離開……”
蘭低頭,有些黯然的說着。
而隨着她的聲音出口,周圍的景物再次開始消退。
“我有自己的使命……”
真正的殿下還身處危險之中,這是她心底對外界最牢固的牽絆。不管這裡的生活有多誘人,單這一點在她就永遠無法安然的待在這裡。
“這樣啊……”
王子不禁苦笑,微微後退了一步,沒有再催促她。
已經做到了這份上,阿索卻還是拒絕,已經完全展示出了自己的決心。
但是王子還沒有放棄,他還有最後一件事想做。
“阿索,現在說的話真的是你的真心嗎?”
“當然……”
蘭有些疑惑的擡頭,王子溫柔的笑了笑,忽然朝她的臉頰伸出了手。
蘭沒有避開,即使她已經決定離開,眼前的也是她最親密的人,她沒有避開的理由。
王子的手觸到了她另一半面具上。
“從你進入這個世界開始,你的臉上就一直有這一半面具……”
蘭忽然發現,王子的聲音變了,變爲細長的女聲,再擡頭的時候,她這才發現眼前站的並不是王子,而是她自己。
蘭第一次以一個外人的視角的看到自己的樣貌,同樣覆蓋着蝴蝶面具,同樣露出一半絕美的臉頰。
此刻兩人的動作一致,都伸出右手覆蓋在對方的一半面具上,就連聲音也開始同步出口。
“你是……誰?”
蘭不禁問道,然而對方卻也同時開口,說的話一模一樣。
“我是阿索……”
對方回答了,聲音也從自己口中傳出。
蘭愕然,她是阿索,那自己是誰?
她的心裡自然而然的冒出一個名字:蘭。
這是孔哲一直以來對她的稱呼。三個月下來,她也已經習慣了這個名字。
既然對方佔據了阿索的名字,她只能下意識的按蘭來自居。
阿索和蘭,這兩個名字代表同一人,但卻並不是同一個含義,這當中被阻隔出了前世和今生的距離。
她自己始終還是她自己,然而因爲稱呼她的人不同,她也無形中被分爲了兩個個體。
等等……
蘭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爲什麼她會產生‘稱呼她的人不同’這種想法?
不管是王子還是孔哲,他們分明就是一個人,只是經歷了輪迴,暫時喪失了記憶而已,在她心裡,這兩人始終應該只有一個稱呼——殿下。
“並不相同……”
“什麼?”
蘭反問着,她的心裡忽然起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王子和孔哲,在你心裡並不等同。”
“怎麼會?”
“我就是你,所以我能夠明白。阿索最希望見到的是她的青梅竹馬,血族的王子殿下,兩人共同經歷了五百年的時光,豈是地球上這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就能取代的。”
“不……不對!”
蘭立即反駁:“你是在偷換概念,王子和孔哲,在我心裡始終是一個人,我對他們的忠誠沒有差別!”
“哦?那你敢看看嗎?”
阿索忽然笑了:“不管你再怎麼不願意承認,你的潛意識卻騙不了人……”
阿索輕觸着面具的手逐漸開始用力,由於兩人的動作一致,蘭也開始揭下對方的面具。
“從進入這裡的第一天開始,你的容貌就已經可以恢復,你希望能讓殿下看到自己真實的容貌,但你還是選擇戴上一半面具,這是你給自己留的後路,因爲你還記得現實世界的事,害怕自己會沉淪在這裡,所以想用另一邊臉上的疤痕來作爲一種提醒,自己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對方的聲音在繼續,蘭心裡的不安越來越重。
“當時的你必然是牽掛着外界的,但是,在這裡你見到的是你心裡真正想見到的殿下,你逐漸發現他和外界的那個人並不一樣。”
“兩年的時間過去,很多的想法都會改變的,這張面具一直戴在你的臉上,從沒有摘下過,所以就連你自己也不清楚,裡面藏着的那張滿是疤痕的臉是否已經發生了變化。那麼,再做出決定之前,不如先摘下你的面具看看,現在你的想法是否還像以前一樣堅定不移?”
阿索自信的微笑着,將面具緩緩向一旁移開。
蘭想要阻止這一幕,對方表現的越是自信,她就越是沒信心,因爲兩人本就是同一人,或者說,對方其實比她更瞭解她自己。然而此時她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她的手也在慢慢的揭下對方的面具。
她很快看清了,藏在對方面具下的,是一張光滑白嫩的臉,和另一邊的臉一模一樣。
這,又代表着什麼?
難道自己的想法真的發生改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