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隊前方,那名年輕女子帶着四個滿臉橫肉的壯漢候在那裡,待潘雲鵬走到身前,那年輕女子輕輕一禮,輕聲道:“妾身蘇婷,見過潘總鏢頭。”
“……蘇姑娘。”
潘雲鵬點了點頭,瞥了一眼女子身後的四名壯漢,隨後問道:“你想要書?”
那名爲蘇婷的女子頷了頷首,輕聲道:“是的,最好是《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經》或者《增廣賢文》《故事尋源》也可,若是皆無,那換些紙筆也是好的。”
都是些蒙學纔會教授的幼童啓蒙讀物啊……
潘雲鵬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隨後朝着身邊一位鏢師招了招手。
那鏢師遞過來一本書,潘雲鵬一邊接過,一邊輕笑着說道:“你說的那些,我都沒有,但我這裡有一本大儒註解的《呂氏春秋》,你要不要看一看?”
說着,潘雲鵬貌似隨意地翻開一頁,遞給了年輕女子。
年輕女子下意識接過,低頭一看,發現這本《呂氏春秋》正好翻在了《先識覽·察微篇》,入眼的第一篇文章,便是《子貢贖人》。
這個故事蘇婷自然是知道的,說的是魯國有個法律,只要在其他國家遇見了爲奴的同胞,把他們贖回來,就可以從魯國那裡獲得補償與獎勵,孔子的學生子貢把魯國人從外國贖了回來,但卻拒絕了魯國給予的補償和獎勵。
孔子說他做錯了,還說領取了魯國的獎勵,並不會損害他的品行,但不領取獎勵,卻會導致魯國再也沒有人願意主動贖回自己遇難的同胞。
看到這篇《子貢贖人》,聰慧的蘇婷立刻便明白過來。
眼前這位善良的總鏢頭想要表達的意思,應該不是這篇文章的本意,而是文章中提到的‘爲奴的同胞’以及‘贖人’的主題。
他是在問自己,是不是被脅迫上山,需不需要鏢隊幫忙贖人。
想通這一點,蘇婷面露感激,內心既有些溫暖,又有些黯然。
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
只可惜,這善意來的有些太晚了。
念及於此,蘇婷輕嘆一聲,將書本合上,遞了回去,搖頭道:“這本書自然是極好的,但卻不是妾身想要的,倘若鏢頭真的沒有這些書籍,便賣些筆紙與我吧!”
潘雲鵬皺了皺眉,見她這般模樣,便知曉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所以,這意思是自願上山,落草爲寇嘍?
潘雲鵬嘆了口氣:“好吧,那我便賣你些紙筆。”
說完,潘雲鵬招了招手,叫來一男一女兩名鏢師,代替他與蘇婷等人交易。
應該說,這一男一女兩名鏢師本就是鏢隊裡負責與山匪交易之人,潘雲鵬作爲總鏢頭,一般是不會輕易出面的。
“呵呵,熱臉貼了冷屁股吧~”
林中天倚靠着馬車,見潘雲鵬走來,不由得笑呵呵地說了一句。
潘雲鵬攤了攤手,無奈道:“人家是自願的,我有什麼辦法……”
林中天輕笑着說道:“其實我早就知道那蘇姓女子是自願的了,方纔你與手下交談的時候,我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那四個漢子都以那蘇姓女子爲首。”
“看到左邊那個額頭有痣的漢子了嗎?他方纔掏了一下襠,被那蘇姓女子看了一眼,就是這一眼把他嚇得垂下手臂,額頭冒汗,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潘雲鵬望着那個漢子若有所思:“還有這回事……”
林中天笑着說道:“是啊,而且你看她提到的那些書籍,都是些蒙學讀物,人家說不定已經執掌了山寨的後院,壟斷了下一代小山賊的教育權和撫養權,現在指不定地位多高呢!”
“……有意思。”
潘雲鵬臉上露出笑容,忽然問道:“付兄有興趣聽聽她的故事嗎?”
“沒興趣。”
林中天搖了搖頭,百無聊賴地仰頭望天,神色淡然地說道:“在來京城的路上,我見過太多類似的悲慘故事,那蘇姓女子的故事估計也差不了多少,實在是沒什麼好聽的,況且人家一介女子,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在這個殘酷的世界生存下去,伱貿然出現,橫插一腳,還覺得自己是在爲她好,真是思之令人發笑——”
“付兄你想什麼呢?!”
潘雲鵬哭笑不得,趕緊打斷了林中天的話,隨後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
“我的意思是……組織。”
“你想把她拉進同盟會?”
林中天回過神來,皺起眉頭。
潘雲鵬搖了搖頭:“哪有這麼簡單,得先考察一段時間。”
林中天瞥了他一眼,轉身登上馬車:“你自己做主吧,我就不管了。”
潘雲鵬若有所思地望着馬車,忽然反應過來,林中天應該是遇到過類似的情況,而且結果似乎也不太好,否則他不會用這種語氣說出這種話。
想了想,潘雲鵬靠在馬車旁,正要開口,又被馬車裡的林中天搶了先。
“行了,別瞎猜了,我確實屠過一個山寨,殺過不少山賊,也確實救過一個女子,看着她在我面前揮劍自刎,但這種破事還不至於讓我煩心,在這方面我遠比你們要明白豁達,你若是真想安慰我,那就好好做事,早日收拾山河,建立一個全新的世界。”
林中天淡淡的聲音從馬車裡傳來。
潘雲鵬微微一笑,抱拳行禮:“付兄教訓的是。”
馬車內,林中天搖了搖頭,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真麻煩啊,這屬於人類的道德感和共情心……
當天下午,由於山寨需要的很多東西鏢隊裡沒有,而鏢局拜山的規矩裡又寫明瞭鏢隊有義務與收下了美酒的好朋友交易。
於是潘雲鵬臨時決定,在山下休整一天,派人去附近的縣城採買山寨需要的物資。
蘇婷見此有些不好意思,態度熱情地邀請他們上山歇息。
潘雲鵬知道她沒有惡意,但還是非常果斷地表示拒絕。
無論對方是否收下了美酒,無論雙方交情有多深,潘雲鵬都不會放下內心的戒備,這是他從死去的父親身上學到的教訓。
當年他父親就是太過相信鏢局拜山的規矩,纔會死在那羣山匪手上。
林中天倒是對這個不太一樣的有些興趣。
但他還要抽空教授楊蘇華指法和爪法,實在是沒什麼時間。
於是,原本應該泛起波瀾的一夜就這麼相安無事地度過了。
第二天,鏢隊將採買的物資與山寨交易,換來一堆散碎銀子和幾十張完好的獸皮。
本來交易到這裡就該結束了,但蘇婷見到鏢隊裡面有女眷,似乎嗅到了商機,故意讓人把他們抓到的幾隻小狐狸帶到了女眷面前。
果然,楊蘇華與張嫣一眼就看中了那幾只小狐狸。
但令蘇婷沒料到的是,這兩位姑娘都屬於那種性格綿軟的乖乖女。
即便對這幾隻小狐狸喜歡得不得了,她們也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絕對不會出言麻煩別人,更不要說讓別人幫她們買下來了。
正當蘇婷有些失望的時候,鏢隊裡的大冤種終於開口了。
“你們兩個,想要就開口,愛哭的孩子纔有奶吃,明白嗎?”
林中天沒好氣地教訓了幾句,隨後掏出幾枚金瓜子,扔給蘇婷。
“蘇姑娘,那幾只小狐狸我要了。”
“多出來的錢,不用退,就這個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