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斷腸草,恍如隔世
居高臨下,趙雨很敏銳的察覺到了溫靈玉的小動作。
她並未多想,雖然沒有見過此人,但從沈青的反應來看,應當是海外的相識之人。
沈青在海外的時間不短,有些故交再正常不過。
接見異國使臣的流程並不複雜,一行人給趙雨獻上了幾件中原不常見的寶物後,便紛紛退下。
建立邦交,出使海外,到時自會有官員去負責統籌,不必趙雨再去操心。
朝會散去之後,沈青孤身來到了這一行異國使臣的居住之所。
她來此,是爲了交代溫靈玉一些事情。
見過她真容的,這個世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溫靈玉算是其中之一。
偏房之中。
沈青摘下了面具,在桌前坐下。
“太尉屈尊來此,有何吩咐?”
溫靈玉站在一旁,並未落座,笑吟吟的給她斟了杯茶。
距離拉近了些,沈青方纔察覺到,溫靈玉的身上有了些淺薄內力,顯然是練了些內功。
“你怎會在這些異國使臣之中?”
沈青略感疑惑,這些年,她對於溫氏並未有太多過問,不過從靈洲偶爾傳回的消息中,可以看出如今的溫氏,是愈發風生水起,儼然成了海外航路的龍頭。
溫靈玉再怎麼說,也是會長之女,不至於淪落到親自去跑船。
“我不想太早嫁人,就趁着還有幾分力氣,出去看看。”
溫靈玉臉上笑意微淡:“我沒有修行古法之資,人生短短數十載,自然是做想做之事。”
“我出海航行了數載,去了很多地方,海外的世界遠比我想象中要大的多,大部分地域都語言不通,那裡的人不尊神佛,崇尚着一些不知名的生靈,有邪魔,有聖靈,很是奇異,都是我從未見過的。”
談到海外,溫靈玉的眼中有了些許光彩,這個世界,遠比她當初想的要多彩。
“你若是喜歡出海,我可奏請陛下,爲你在市舶司謀求一官半職,隨官船出海,更安全些,能去的地方也更遠。”
大洋彼岸存在國度,這件事沈青早已知曉,這顆星辰,在後世之中,已幾乎沒有多少隱秘,在那裡,同樣存在着神靈血裔,以及其獨特的修行之法。
在此之後的兩千餘年歷史中,與外邦的戰亂,不是一兩句話所能言清。
人類這種生物,除非死的只剩最後一個,否則永遠不會停止爭端。
歸根結底,人類也是動物,埋藏在骨子裡的獸性,即便束縛上了律法以及道德的枷鎖,也永遠無法磨滅,爲了自身的延續,戰爭依舊會層出不窮。
如果時間充足,沈青未嘗不願意去嘗試整合腳下這顆星辰,但日晷給她的時間太短了,十餘載光陰,如果沒有柳坤南的相助,現在天下只怕還未曾平穩。
“我閒散慣了,吃不消官場中的彎彎繞繞,太尉此來,想來是有事吩咐,大可直言。”
溫靈玉從未想過爲官,雖與沈青接觸的時間並不算長,但隱約也能摸出幾分脾性,如果不是有事找她,沈青不會多看她一眼。
“當世之中,見過十二月真容者,不過寥寥二三,伱是其中之一。”
沈青神色漠然,指尖輕叩桌案,緊盯着溫靈玉道:“自今日之後,我不會再來尋你,但關於這張面具之下的臉,我不希望從他處聽到風聲,你可明白?”
“託您的福,我父親才得以安然無恙,溫氏商會也能得以存續,靈玉時刻銘記您的大恩,您此刻交代的事,我必牢記於心,不敢有忘。”
聞言,溫靈玉沒有絲毫遲疑,當即跪地叩首:“我從未見過十二月。”
“如此最好。”
沈青飲盡了杯中茶,戴上面具,起身離去。
良久之後,溫靈玉方纔擡起了頭,面色微白,她能感覺到,方纔沈青心裡有一根弦,在來回跳動,如果她有絲毫遲疑,那根弦就會斷開。
同時斷開的,還會有她的命線。
…………
…………
夜色似大幕籠罩天地,烏雲遮蔽了月光,獨留羣星閃耀。
夏夜總是帶着一絲燥熱。
沈青踏入寢宮時,趙雨還未安歇,正俯身於案前,奮筆疾書,女官侍立於一旁,輕搖羽扇。
殿宇內顯得很是清涼,角落裡都安置着冰盆,修行中人早已不懼寒暑,趙雨如今已至蛻凡巔峰,更是不會感到燥熱,放這些,單純是爲了享受,能更舒服些。
走近兩步,端詳了片刻,沈青微感驚異:“你何時開始寫日記的?”
趙雨筆下這一本冊子,已翻頁過半,顯然寫了有一段時日了,用的還是她所教的簡體字,不想讓旁人看見。
“記些瑣事,有時會忘。”
趙雨頭也不擡,過了盞茶功夫後,方纔落筆,吹乾了墨跡後,合上了冊子,而後擡頭,眼中盈滿笑意:
“你可還記得,後天是什麼日子?”
沈青沉思了片刻,沒什麼頭緒:“什麼日子?”
“你的生辰。”趙雨神秘一笑:“我給你備了份大禮,花了好多好多銀子呢。”
“生辰?”
沈青一怔,揉了揉眉心,經趙雨提醒,她方纔想起來,過兩日,的確是她的生辰,二十九歲整。
按照此時的算法,過的是三十歲生辰,而立之年。
一晃十二年春秋已逝,寒來暑往,時光就似指尖流沙,抓握不住。
一時間,沈青眸光略顯複雜,輕聲開口:“你給我備了什麼禮?”
“到時你就知道了。”趙雨神秘一笑,蹬蹬奔向了龍牀,甩掉了足下長靴,撲進入冰蠶絲織造的錦被中,舒坦的蹭了蹭。
見沈青一直駐足不動,趙雨擡頭,有些疑惑:“怎麼了?”
“沒什麼,睡吧。”
沈青眼簾微擡,看着眼前的光幕,怔然不語。
【當前時空座標:新朝五年,夏】
【預計停留時間:兩天】
“這兩日,我有些事要做,要出趟遠門,不必等我。”
回過神後,沈青深深看了一眼趙雨,當即轉身,離開了寢宮。
一抹虹光撕開夜幕,直入西北而去。
離開在即,她也要做些準備了。
…………
…………
幹洲。
幽靜山脈之間,一道虹光自天而降,打破了寂靜。
不遠處的小樓內,察覺到動靜,傅嬋推門走出,見到沈青後,微感訝異:
“你怎來了?”
深夜來訪,必然是有要事。
“我此來,是想問問姐姐的意思,先前提及的那座山洞,你去還是不去?”
沈青直截了當的開口,她即將離開這個時代,往後便沒有機會再說了。
“不必了。”
傅嬋淡淡一笑:“再過兩年,我準備出去看看。”
這個世界太過廣闊,有很多地方,她還未曾涉足,困留一地苟延殘喘千年,不如人間瀟灑數十載春秋。
對於傅嬋的決定,沈青沒有多言,徑直去司空遠墳前上了三炷清香。
臨走之際,她想了想,將那枚修補好的玉簪,交還到了傅嬋手中,這畢竟是她家人的遺物。
沈青沒有過多跟傅嬋提及將來,有些話說多了,徒增傷感。
…………
…………
南疆。
一抹流光自天際盡頭而來,沒入了一座巍峨神峰。
山洞之中,依舊寒冷,陰風陣陣,如鬼哭狼嚎,陰煞之氣迫人。
深處洞窟,依舊被數丈厚的寒冰籠罩,掛滿冰棱,冰棺靜臥於洞窟中心,充斥着古樸的厚重氣息。
轟——
隨着一聲悶響,冰棺緩緩開啓,白髮女子自棺中坐起,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後,強打精神道:
“有何事?”
“我想託前輩幫我保管一物,如果此後有機會,我會再來取回。”
說話間,沈青將手指上的靈戒取下,雙手遞上。
她沒有提及傅嬋的決定,傅嬋日後的想法或許會發生改變,到了那時,眼前的這個女子,對於傅嬋而言,會是一條後路。
“此物爲何要我保管?自己帶着便是。”白髮女子將靈戒取到手中,看着靈戒之內堆積如山的靈石,微感意外。
“以防萬一,給後人留下些底蘊。”
沈青沒有過多解釋,這一枚靈戒,她原本是打算找個地方掩埋,如果真能回到未來,這靈戒之中的東西,對於她而言,會有大用。
但兩千餘年的光陰,實在太過久遠,整個八洲之地,都會被犁一遍,到時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再想確定埋藏的地址,實在太過艱難。
思來想去,交到女子手中,請她代爲保管,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整個天下,不會再有比此地更安全的地方,而且這座洞窟,尋常人也根本進不來。
兩千多年過後,白髮女子大概率依舊會在這裡。
若當真回到未來,她也能以沈青後人的身份,來取回這枚戒指。
“可以。”
白髮女子顯得非常困頓,沒有心思多聊,擺了擺手後,隨手將靈戒丟入冰棺,便再次陷入沉睡。
“晚輩告退。”
沈青轉身離去,心中有了些底。
她在皇宮之中,已經留下了大量靈石,加上海外還有一座靈礦,完全足夠趙雨受用。
至此,她要做的事,便已是差不多了。
…………
…………
兩日光陰,轉瞬即逝。
空曠的殿宇之內,沐浴焚香後,沈青披着單薄的白衣,盤膝坐於殿宇中心,靜靜等候着時間流逝。
銀色面具擺放在身側,面具之下,壓着屬於太尉的官袍。
今日本該是趙雨爲她慶生,但被沈青以閉關爲由推脫了。
關於日晷之事,她不知該怎麼跟趙雨解釋,索性選擇了隱瞞。
預計停留的時間到了之後,她也不確定自己身上會發生什麼變化,獨處是最佳選擇。
踏——
沉厚的腳步聲自殿外響起,一道身影走進了大殿,體態昂藏,龍行虎步,筋骨健碩似熊豹。
“郝雲,參見太尉。”
男子單膝跪地行禮,如今他已年近四旬,蓄起了短鬚,相較於最初見時,無疑沉穩了太多。
“我有一事要託付給你。”
沈青睜開眼簾,沉聲開口:“這可能要搭上你一生。”
“我的命,本就是太尉的,但有命不敢辭。”
郝雲低垂着頭,靜默不語。
沈青擡手,將身側的銀面以及太尉官袍推至郝雲面前:
“那麼……自今日起,你便是十二月。”
朝堂上下,文武百官,沈青能信任的,只有郝雲一人,願意因她一句話,便赴死的人,除了郝雲,再無二者。
“小姐,您這是何意?”
郝雲面色微變,神色凝重的猜測道:“您想退隱?”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合理的解釋。
“我早年練功心切,已入邪道,命不久矣,大限將至,如今天下,看似太平,卻是暗流洶涌,魑魅魍魎橫行,朝堂之上,尚且需要十二月之名以鎮天下。”
此話,半真半假。
聞言,郝雲一時失語,半晌後,重重叩首,將官袍護在懷中,聲中帶着哽咽:
“是屬下無能,萬千重擔皆累及小姐一人之身,枉負太尉栽培之恩,小姐苦心教化之情……”
對於沈青的話,他沒有任何懷疑,只有反躬自責。
“這些話,就不必說了。”
沈青搖頭:“你接下官袍,應下此事,便是我虧欠你。”
話音未落,沈青猛然擡手,按上了郝雲頭頂,丹田之內道種瘋狂旋轉,散出了磅礴的精氣。
沈青以灌頂之法,將自身大半的精元,打入了郝雲體內。
等消化了這股精氣,十年內,郝雲必入大宗師之境,而後便能輔以靈石靈藥,嘗試以武道入罡煞。
光憑一張面具,還不夠,郝雲至少需要擁有一定實力,才能保證萬全。
“小姐……”
郝雲擡頭,健碩的身軀隱隱在顫抖,神色已不復先前的沉穩,滿是悲厲,淚水滲透了臉頰,一時說不出話。
沈青皺眉,一聲輕喝:“男子漢大丈夫,何顧作兒女態。”
郝雲神色恢復了沉靜,擡袖擦去了滿臉狼狽,低垂着眼:
“此事,陛下知曉麼?”
“我去後,將屍身葬於城南四十里,立無字碑。”
沈青沒有回答,叮囑了一句,擺了擺手:
“去吧。”
“諾。”
郝雲起身走向殿外,壓抑住了回身的想法,離開了大殿。
沈青收回視線,默默凝視着日晷。
在她的注視之下,緩緩轉動的日晷,忽然陷入了停滯,開始了倒轉。
倏然間,難以言喻的劇痛自小腹騰起,赤紅的血光瞬間充斥了沈青的視野,鼻尖滾熱,止不住的涌出鮮血。
噗!
沈青額間青筋跳起,大口咳血,心頭陡然升起一陣明悟,嘴角扯了扯,沒想到,會是這種死法。
斷腸草……
轟——
震耳的爆鳴聲自殿外傳來,一束束絢爛的光輝直入雲霄,絢爛的光彩照亮了整座皇都,一時間滿城煙火。
郝雲並未離去,守在殿外,看着滿天爆開的煙火,眼底五色繽紛。
恍惚中,那一道熟悉的長河再度出現在了沈青的眼中,浩浩湯湯,一眼望不到盡頭,無盡的浪潮在長河中翻涌,濺起歲月的浪花。
錯字後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