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
李格非正在指點兒子李迒學習,面容嚴肅,一絲不苟。
這小子近來天天往練武場跑,功課全都拉下了,早已賦閒在家的他又抄起了戒尺,好好教子。
正在李迒低聲痛哼,被打都要表現出良好的教養時,老僕走到身後,奉上一物,輕聲道:“阿郎,晁公送來拜帖。”
李格非眉頭微微一動,接過拜帖,細細看了一遍。
晁公是晁補之,山東濟州人士,與黃庭堅、秦觀、張耒合稱蘇門四學士,這還是蘇軾本人宣傳的:“如黃庭堅魯直、晁補之無咎、秦觀太虛、張耒文潛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軾獨先知”,他們的才華世人還不知道,我卻先知道了,標準的名儒引流,果然四人很快名傳士林,得衆稱讚。
後來李格非與另外三位名士,又被稱爲蘇門“後四學士”,早年和同爲山東人的晁補之關係也極好,如今年紀都大了,有此老友往來,自是人間樂事。
但這回李格非卻是緩緩合上帖子,讓兒子在書房繼續苦讀後,回到了主屋內。
王氏正在做女紅,邊上擺放的都是嬰孩的衣服小帽,她輕輕哼着樂曲,顯然心情愉悅。
李格非想到昨日女兒回家,容光煥發的模樣,也是嘴角輕揚,然後又道:“還沒準信的事情,不該如此急切。”
王氏理都不理,手上針線活不停:“兩個月喜脈才定,如今時間還不夠,但我覺得錯不了,有備無患嘛,只是清照還在書院教書,這事我得說說,不能累着她……”
李格非知道如今歲安女子學院分部,都快成爲後宮聚集誥命夫人的地方了,各家趨之若鶩,想方設法將女兒往裡面送,就爲了攀上關係,對此很不滿意:“教書育人之地,不該夾雜着那等名利!”
王氏道:“姑爺已經要整改了,
聽清照有言,他對於那些人也看不過去……也就是姑爺脾氣好,纔沒有特別計較……”
李格非聽得哭笑不得,那位姑爺脾氣好?外面多少地主、豪強乃至士族,都被定性爲草菅人命的惡霸,被鬥得家破人亡,甚至連章丘李氏都敗落了,恐怕也只有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喜歡的王氏,說得出這等話來。
不過這些風波並沒有引起北地的動盪,別說民間百姓大力支持,就連士林也是歌功頌德的。
因爲整個公審過程清晰明瞭,每個惡霸都有累累血債,死有餘辜。
佔着公理道義,誰敢陰陽怪氣地說個不字,也等着身敗名裂吧!
李格非起初擔心,照此下去恐怕會矯枉過正,即便監察部再努力,總有失控的時候,所幸公審並沒有一直持續下去,目前已經在河北和山東結束,那些剩下的地主豪強如蒙大赦,統統夾緊尾巴做人,各地恢復平靜,實現了大治。
從這點上就能看出,那位目標明確,收放自如,不僅武功,在文治方面,也展現出了明君的剛柔並濟的手段。
偏偏地主和豪強暫時消停了,士族卻被科舉刺激起來,開始上躥下跳,李格非此來就是與這位賢妻商量,將拜帖遞了過去:“無咎兄要登門拜訪,夫人怎麼看?”
王氏是宰相孫女,祖父正是王拱辰,十九歲就高中狀元的少年英才,很得仁宗賞識信任,反對慶曆新政,反對王安石變法,乃是最堅定的保守派,她從小耳濡目染,看了看拜帖,就面色微變:“鉅野晁氏,其志不小。”
晁補之出身的鉅野晁氏,在宋朝亦是第一等的仕宦世家,呂夷簡、曾鞏乃至後來的陸游,都是晁氏姻親,重臣親屬就更是數不勝數,這位一出面,就絕不是一個人,而是代表着背後一大羣士族。
王氏的應對很乾脆:“夫郎此時不能念及情面,當直接拒了,不與他們往來。”
李格非嘆了口氣:“難啊……”
出馴桑雉入朝簪,簫灑清名映士林,士林指的是文人士大夫的階層,看似鬆散,實則一旦進入,就脫離不開了。
尤其李格非早是名儒,如今女兒又是那位的正妻,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他,不是想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的,他如果一味迴避,反倒會被人抓住把柄,陷入風波,最後還害了女兒的名聲。
王氏堅定地道:“再難也得拒,士族要生事,由得他們去,我族上已經敗落,夫郎的李氏也受懲戒,我們老兩口就剩下一對兒女了,理會那些作甚,逼得緊了,在家稱病就是。”
李格非其實也有這般考量,如今再得夫人確定,就頷首道:“老夫就多躺躺,也是悠閒!”
這般一想,李格非又準備去教育兒子,多佈置些功課,省得後面顧不上……
正要折返書房呢,老僕再度入內,這次帶來的消息,卻令他失聲驚呼:“簡王殿下?確定麼?快,備馬!”
與王氏匆匆關照了幾句,都不準備馬車,直接將馬牽了來,五十多歲的李格非翻身上馬,往衙門而去。
一路上,他驚喜交集。
實在是簡王趙似的失蹤,在臣子們看來,與死亡無異了,特別是李格非當時還是參與政變計劃的,後來得女兒提醒,才反應過來那很可能是趙佶爲了洗刷弒母罪名,利用簡王所做的局,心灰意冷下直接辭官歸鄉。
他都只能抽身而退才保住家人,那首當其衝的簡王,在大火裡面喪身的可能性太大了,所以簡王能夠重回,李格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過到了衙門口,李格非就知道這個消息屬實,因爲等待的不止他一個人,一羣儒生已然聚集。
放眼望去,個個氣度不凡,都是趙宋出仕過的士大夫,之前不願侍奉二主,各自賦閒在家,此時匯聚在燕京,其實就是爲了南邊的那個消息而來,如今齊齊出現在衙門口,翹首期盼,又是因爲簡王入燕京的傳聞。
其中一位面容清矍,文翰氣十足的老者,正是剛剛還遞上拜帖的晁補之,見到李格非眼睛一亮,快步上前見禮:“文叔,經年不見,別來無恙否?”
聽到這位的稱呼,衆人的目光唰的一下轉過來,眼中頓時浮現出熱切之色:“文叔兄!”“見過李公!”“李公安康!”
李格非避不開,也不準備避了,一一與之見禮,然後來到晁補之面前:“無咎兄也是因爲簡王殿下而來的麼?”
晁補之點頭,帶着迫切地問道:“聽聞簡王殿下是從大名府送來燕京的,此事當真?”
李格非道:“我也是剛剛得知,尚且不知真僞,但鄉軍最重闢謠,消息既然傳開,就不太會是假,皇天無親,唯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啊……”
這句話出自《尚書》,意思是老天爺是不親近誰的,只輔佐有德之人,民心是無常的,只懷念仁愛的君主。
晁補之目光閃動,立刻警惕起來:“此事幹系重大,不可輕定!”
李格非也只是鑑於昔日的情分,輕輕點了點,並不想跟這位從正統、法理的角度爭辯。
因爲他很清楚,如果簡王真的出現,並且投了燕雲,那掀起的狂瀾,比起金陵朝堂爭論的封王要大得多!
不僅是李格非和晁補之,來此的士大夫,都是抱着類似的念頭。
簡王固然不能代替趙宋皇族,但作爲哲宗皇帝的同母弟,章惇曾經舉薦繼任大寶的人選,地位非同小可。
更何況這位趙似,還是很有可能被現在的官家迫害後失蹤,在如今“天數有變,神器更易”的時候,這個人的出現實在太敏感了……
相比起這羣士大夫,衙門內的官員進進出出,則是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沒有一位駐足圍觀。
李格非之前僅僅是有所耳聞,此時親眼所見,發現相比起趙宋政局的懶散和拖延,這裡的精神風貌無疑不同,心中的那個念頭愈發確定。
如此發展下去,那位會越來越容不下前朝的士人,偏偏這羣人還自作多情,以爲自己多麼重要,下場如何,自不必說……
“來了!來了!”
正當衆人神情各異,爲自身立場考慮時,最眼尖的一位士人低呼了起來,很快大家也看到,護送的鄉軍出現在了街頭。
對於趙宋的高官重臣來說,僅僅數十人的護送排場,未免過於寒酸,但在如今的燕雲,得鄉軍全程護送,已經是高規格的待遇。
何況爲首的呂方和郭盛兩員將領,也是即將入選書院四期五期學員的小將,前途無量。
不過這回,大夥兒的注意力都不在他們身上,而是中間保護的馬車裡,掀開布簾走下的郎君。
“簡王殿下!!”
李格非第一時間迎了過去,因爲他一眼認了出來,雖然黑了瘦了不少,不再如那時久居王府的白皙富態,但確實是簡王趙似沒錯。
趙似則看着變化不大的李格非,眼眶微紅,淚水滾滾而下,泣聲道:“李公!李公啊!”
“殿下,老夫是吏部員外郎啊……”“殿下,老夫是禮部郎中……”
其他士大夫圍了過來,在大朝會時,他們都基本見過簡王,此時一看就知道來者不假,恭敬行禮的同時,心頭也不免複雜。
既希望簡王沒事,又不希望簡王出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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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晁補之還特別注意到,在另一邊攙扶住簡王的,是昔日宮內的大太監藍從熙。
這位也是外朝官員容易接觸到的熟人,從神宗朝時,就在宮中任殿頭,後任職供奉官、押班、宣政使、宣慶使等,還去過邵州任防禦使監軍,又在宮中救火裡立下功勳,可謂履歷豐富。
宮內閹黨作亂,楊戩、賈詳等人都遭到清洗,藍從熙有一說也死於其中,沒想到居然還活着,侍奉在簡王身側。
此時藍從熙輕輕扶着趙似,低眉順目,但這位簡王殿下哭完之後,卻是輕輕提醒道:“殿下,該辦正事了……”
簡王一個激靈,趕忙道:“諸位都是我趙宋的臣子,此物在此宣告無疑合適,藍都知,將娘娘的衣帶詔取出!”
這話一出,衆皆駭然,眼睜睜地看着藍從熙將一個盒子抱出,打開後從中取出一根腰帶,小心翼翼地展開。
只見上面用丹書寫就,密密麻麻的小字:“吾胄於相門,作配神考,逮事英祖,母儀三朝,當保助今聖,惟社稷是憂,惟臣民是恤。”
“然錯眼誤識,擇主不明,佶輕佻無行,私智小慧,假奉誠孝,爲爭權勢,令內侍童貫,弒母犯上,罪大惡極,不可君天下,着章惇入宮,以宗社爲心,主持廢立,擁佑仁聖,以爲天下之福。”
“內外諸軍將士,並與特支,內外文武臣僚,勉從吾志,悉知!悉知!”
向太后按照經歷,其實應該很傳奇,畢竟正如她所言,母儀三朝,但這位才能實在平平,以致於真正執政的時間,還是要從扶持趙佶登基開始,連一年都沒有到,好在親筆批覆的奏本,親手寫就的詔書,都是有的。
這份詔書並不算簡短,無論是從筆跡,還是內容上,都是向太后的口氣,而那股悔恨與痛苦,更是從字裡行間表露出來。
以致於簡王念着念着,又痛哭出聲,衆士大夫聽着聽着,更是一片譁然,齊齊伏倒在地上,哀聲嚎叫:“國母被弒,吾等今日方知,死罪啊死罪!!”
官家弒母之說,已經傳得太久了,恐怕連偏遠的州縣都是有所耳聞,但具體怎樣,衆說紛紜,沒有定論。
起初是沒有實證,畢竟從大逆“佐命”口中傳出,總讓人覺得半信半疑,後來簡王府失火,簡王失蹤,皇宮內侍大量喪命,倒是引發了不少猜忌,越來越多的人認爲官家是殺人滅口,剪除對手。
結果遼國天祚帝又參了一手,一會兒說弒母是他爲了入侵南朝,讓諜細散佈的假消息,一會兒又反悔,說是南朝天子以此爲議和的交換條件……
這般反反覆覆的風波,把大衆也給弄糊塗了。
即便是再痛恨那位遷都逃亡的無道昏君,也不敢言辭鑿鑿地保證,此人就一定弒母,萬一真的是遼人的陰謀,那豈不是被北虜利用了?
直到現在。
這份衣帶詔現於人世,終於鐵證如山!
趙佶爲了奪權,先是下令內侍省童貫,在大相國寺內謀害太后,致使其病重,事情暴露後,太后寫下衣帶詔,準備交託相公章惇,行廢立之事,但此事最後沒有發生,因爲趙佶提前發現,將太后弒殺……
從簡王趙似和內侍藍從熙手中出現的衣帶詔,終於讓證據鏈變得清晰無誤!
可爲什麼拖到現在呢?
而眼見趙似哭個沒完,藍從熙輕輕託了託他的衣袖,這位簡王殿下緩緩停止抽泣,開口道:“昏君弒母,喪心病狂,若無林義勇,我也不敢帶着衣帶詔露面,否則必遭殺身之禍,然天下何辜,請諸位與我一起覲見林義勇,盼他爲娘娘報仇,弔民伐罪,周發殷湯!”
哭聲止歇,場面再度安靜下來,衆士大夫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直到李格非率先開口:“天命靡常,惟德是輔,我等願往!”
晁補之等人沉默片刻,終究只能齊齊拜下:“謹遵殿下之命,我等願往!”
這個過程裡,除了護送簡王到來的呂方郭盛立於旁邊,全程貼身保護外,衙門內進出的官員也終於停下腳步,默默旁觀,然後目光交流,都從彼此眼中看出深深的敬服。
怪不得總教頭對於各地進獻的所謂祥瑞,總是不感興趣,能讓趙宋的王爺帶着太后的衣帶詔前來投奔,此等人心所向,天命之助,何須人爲製造的祥瑞?
再看看南方的朝廷,擁護弒母昏君,人心背向,反賊遍地,如此倒行逆施,也配對總教頭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