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江風爲淮南帶來了水汽和溫暖,青茸茸的細草鑽出地面,彷彿從大地深處涌起的春水。
樹根下,橘色的小花最先盛開,繁密的苔蘚沿着窄小的洞口向更深處蔓延,細蛇經過一冬天的沉睡,略顯僵硬地爬出洞穴。
鳥兒振羽的聲音由遠而近急速地逼來,一隻雕收攏羽翼,探出尖爪,利箭般穿梭過枝葉,勾連起一道長影,張開翅膀撲飛到樹幹上。
尖喙撕開蛇腹,暗紅的血液順着枝幹滴落到小花上。
疾烈的馬蹄聲撕破平靜,震落倒掛着的蛇屍,驚得大雕逃竄出樹林。
樑渠一馬當先,細碎的小黃花被馬蹄踏得飛揚起來,落地化爲碎片。
他側頭瞥了一眼飛躥的大雕,餘光盡頭是一身漆黑鐵甲,腰間懸掛一柄方頭直身大刀的楊東雄。
再往後,七位師兄皆身着勁裝,騎着大馬,接連跟進,將落地的黃花掩埋在塵土間。
約莫一刻多鐘,樑渠勒馬。
透過樹林縫隙,已然能看到不遠處陽光下閃爍粼光的湖面。
楊東雄擡手,衆人行令禁止。
“就是這裡?”
樑渠點點頭:“就是前面那片湖,湖口就有三條鱘魚精怪巡迴,再往裡面我就沒敢進去,怕出意外。”
“沒敢進是對的,你親近水澤,當有福緣,可也會有危險。”
徐子帥驅馬上前:“師父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
“有一點,但還不準,估計真是一頭開了靈智的妖,都會斂氣了,下馬!”
衆人翻身下馬,找一處稍遠些的樹林繫上繮繩,來到湖邊。
碧藍色的清波盪漾,湖水深邃,足見其深。
楊東雄丈量一番湖口,五丈寬,是個小口。
再看一下湖口河道水位,近來天氣時常下雨,可都是濛濛細雨,河道水位上漲不多,遠低於河岸高度,若是再過一月,估計就要持平了,如今倒是正好。
思量比較下,楊東雄心中已有決斷。
“俞墩,陸剛,子帥,你們三個去準備堵住湖口。”
“是!”*3
三人問詢分開,陸剛與俞墩分列在湖口兩邊。
徐子帥躍到河對岸,將整個湖口呈三角狀包圍起來。
“其餘人等,順着河道藏好一點,保護好自己,看到有漏網之魚,就出手攔下!”
“是!”
樑渠肩扛長槍,在河流上游找了一片枯黃的蘆葦叢。
三月中,尚未到蘆葦生長的時候,都是過冬留下的黃草,踩進去咔嚓作響。
蹲在草叢中,樑渠聚精會神。
對付妖,他們幾位是幫不上大忙,可近距離觀看狩虎強者出手,也是多有裨益,能夠極大拓展人的認知。
許多東西,光靠書本描述,是無法親身體會到的。
樑渠斂氣凝神,看到楊東雄走至湖邊站定,渾身氣血內斂至極。
若不是清楚知道楊東雄是狩虎大武師,尋常人等看到,或許真要將其當成一個精悍的小老頭。
“許久不曾全力出手了”
楊東雄手伏刀柄,五指根根捏合,深吸一口氣。
轟!
滾滾細草劇烈搖擺,最終堅持不住,被攔腰撕斷,飄飛在半空中。
呼!
飛至半空中的斷草又被重新壓至地面,滾滾塵埃擴散,所有植物被整齊壓下,整個地面宛若憑空陷下數寸。
楊東雄一口長氣吐出,沉肩墜肘,跨出一步,蕩空一切雜念。
筋骨摩擦擰結之音似悶雷之聲,血液奔涌沸騰似驚濤駭浪之形。
明明隔開百米之遠,實質般的壓迫感依舊撲面而來!
長刀出鞘,寒光催吐。
鏘啷!
烏金色的實質刀芒從刀身上徐徐飛出,似快似慢,似疾似緩,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從樑渠心中陡然升起。
方圓數裡羣鳥驚飛,打洞的地鼠倉惶拋棄積糧,就二里開外,拴在樹幹上的馬匹都驚懼嘶鳴。
簡陋“宮殿”內,沉眠歇息的鱘魚王被駭人的氣勢驚醒,甩動身尾試圖逃離,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刀鳴炸響,瞬息而至,滾滾罡風呼嘯,貫穿空氣與湖面,無物不破,無物不斬,幾乎將整個湖面斬切成兩半。
樑渠清楚看到一座宛若亂石堆砌,但仍能看出是“宮殿”模樣的建築出現在湖中心,眨眼間就被飛來的刀芒斬碎“屋頂”,直直劈入其中。
亂石堆砌的宮殿坍塌,一股分毫不弱的氣勢從湖中升起,居然是一頭體長超過六十米的龐大鱘魚!
那鱘魚側身裂開一道數米大口,汩汩流血。
“果真有妖!”
樑渠目光炯炯,自己的猜測果然沒錯。
能有精怪看門,還和諧相處,必然有個大傢伙鎮壓着!
六十米,前世最大生物藍鯨的兩倍!
身上更是隆起五列骨板,宛若披甲,渾身沉凝如膠,常人望之都難以呼吸。
若是讓那義興市的漁民瞧見,指不定高呼龍王,再辦場河神祭。
如此鱘魚妖,身上必有大筋。
鱘魚龍筋,幼兒吃了可增進天資,武夫吃了可增加筋骨力,老人吃了可溫養大髓,強盛生機,憑空增壽!
如此至寶,怎麼能不惹人心動?
何況整個湖的大小隻有半里多,相比於尋常妖的統御範圍可謂是小之又小,完全是蝸居。
一個狩虎強者,沒有其他原因,會去住地洞?
必然有更大的秘密!
睡夢中被人偷襲砍傷一刀,鱘魚王自是震怒,長尾甩動間,道道衝擊波擴散,大地都要裂開縫隙,湖水如海嘯般滾滾而來。
可見來者居然在岸上,當即改變策略,翻身往水中遁去。
“好聰明的畜生!”
楊東雄大笑一聲,岸邊樹木都被震斷枝葉。
許氏年歲漸高,正是需要這鱘魚大筋滋補之際,想逃,問過他手中的刀了嗎?
楊東雄翻腕轉刀,雄厚氣血沖天而起,眨眼之間又是劈出數道,道道刀芒交織,竟是交匯在一起,宛若一張漁網憑空罩下。
無數鋒芒壓下,整個湖面陡然下降,無盡湖水倒灌入河流之中,轟鳴之下猶如海潮。
刀風割面,樑渠耳膜都要被撕裂。
整個湖面水位下降足有數十米,最中心更是接近百米,徹底將整個亂石宮殿暴露在空氣當中。
無水阻擋,刀芒鋒銳更甚,鱘魚王引以爲傲的背甲根本起不到抵擋作用,全身裂開數道見骨傷痕。
鮮血與湖水混雜在一起,劇痛難耐,四根吻須猶如利鞭,抽打空氣發出陣陣尖嘯。
大量湖水順着湖口涌入河流,化作兩股波濤水錘朝着河流兩側涌去。
俞墩,陸剛,徐子帥知道時機已到,齊齊發力,使出渾身解數轟塌湖口。
兩側泥石倒灌,宛若土龍翻身,形成一道阻攔。
隨後在三人的不斷加固下,迅速壘出高於河面的簡陋堤壩。
涌入河中的水流無法回灌,水位下降到不足原來一半。
大量小魚被絞殺成肉沫,化作血水與湖水融匯在一起。
樑渠還看到幾頭精怪翻着白肚皮,在宮殿前的“廣場”上蹦躂。
就連他腳邊都被湖水浸潤,許多水流來不及滲透進地底,又迴流至湖中。
整個湖坑邊緣涌下幕布似的白色水流,樑渠恍惚間好像站在了一處瀑布景觀點。
這也算是改變地形之威了吧?
鱘魚王望着周遭幾乎被排空的水域,全身形體驟然變化,竟是生生長出四肢!
湖口被堵,它要往陸上逃!
妖化人!
樑渠沒料到鱘魚王能做到如此程度。
精怪實力達至妖的地步,是有可能變化成人形的,但往往只有大妖才能自如變化,尋常妖能做到的例子很少。
此化人非是話本中變成俊男靚女,那根本毫無意義,誰會想要變成另一個物種?
爲了愛情?
妖看人,一如人看貓狗,或許會覺得可愛,但絕不會想要變成同類生物與之尋歡。
極個別人和妖除外。
究其原因是爲了實力。
大妖化人,乃是生出四肢,得手足之便,卻全然不是人的長相。
妖物非天生開智,是超凡脫俗後自然獲得的智力增長,註定它們沒有社會性。
沒有社會屬性是極難發展出高等智慧的,一如前世所謂的“狼孩”。
從小被狼撫養,沒有在社會中長大,基因與常人無差,表現出的智力水平卻與野獸無異。
據說江淮的淵底有妖庭,大妖彼此互通有無,有社會雛形。
除此之外,大部分妖根本無法積累前人經驗,更開創不出武學體系,僅憑一身肉體作戰。
部分有靈智的妖獸就會選擇變化出四肢,學習人類武學,使用兵器,以求實力增進,同時也能儘量擺脫水的桎梏,多一條生路。
只可惜,眼前的鱘魚王差得太遠。
連樑渠都能看出來,它壓根沒有脫離水域的戰鬥經驗,變出四肢,只會不倫不類,更顯愚笨。
楊東雄縱身一躍跳入湖中,刀鋒所向,無可阻擋。
在江淮澤野鱘魚王憑藉水中優勢,誰輸誰贏尚未可知,但在這裡,結局一早註定。
這是一場狩獵,而非對決。
如來時路上見到的雕食蛇。
鮮血四濺,巨大的肢體齊根而斷。
鱘魚王撐不住了!
勁嘢,開鍋起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