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爲了安慰淑妃,這纔給個貴妃的名頭,曉得了?”
“我看也未必這麼簡單。”先前的說書人插了進來:“你們剛纔也說了,若不想同茳國開戰,就不能廢后。咱們無涯同雪陵也算交好,此番讓他們在咱這丟了這麼大的面子,王上自是要從別處幫人家找回來。打哪找呢?自是淑妃。如是,雪陵也便說不出什麼來了……”
衆人紛紛點頭,有恍然大悟狀,但也有人不以爲然,還要開腔。
洛雯兒卻沒有心思聽下去了。
其實她方纔亦是如那說書人一般的心思。
關於無涯這位王上,雖然傳聞中他依舊是個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主兒,然而無涯今日的富庶與安定,他功不可沒。
還有關鍵時刻,他對天香樓有意無意的襄助……
這個人,或許並不是表面上那般玩世不恭,或許,更是位深不可測,極有韜略的人物,那麼……
“天香樓掌櫃接旨……”
門外,忽然傳來太監尖細的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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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池宮外,洛雯兒一襲寒煙翠色梅花紋錦夾衣夾裙的立在漢玉雕磚的地面上。
時值深秋,只幾叢菊花傲風凌霜,別有風采,餘者皆是凋零,雖着力打掃,依舊平添蕭索。
她已站了兩個時辰,眼見得夕陽西下,天氣漸涼,不禁有些着急。
她是中午接的旨,直到現在,也不知道無涯的王后找她來做什麼,只是宣她進宮,她便來了。
事實上,她也沒法不來,面對位高權重者,有幾個能夠抗拒?不想活了?而且她進宮還有個目的,就是見到王上,確認一下千羽翼到底去了哪裡。只不過自她來到這,就被告之王后在休息,讓她候着。可是天就要黑了,難道王后要午睡到明天早上去?
她不動聲色的活動了下腿腳。站了一下午,身子已是僵硬了。
或許也應該怪她。
接到懿旨,天香樓便忙活起來,張媽等人偏要她梳妝打扮,好像她不是接受召見,而是要去選妃。
那個太監也是好脾氣,就在外面等着,當然,他被趙益等人伺候着,可以說是嚐盡了天香樓的美味,動身的時候還不願走呢。
慶幸的是,入秋的時候做了這套衣裙,如今正好穿上,只不過在這樣的九月依舊顯得薄了些。
她看着餘暉漸漸自那朵開得最燦爛的黃鶴翎上緩緩移下,漸漸消失,就好像看到自己在盛京生活的兩載光陰……隨軍凱旋,因病留宮,結識念青和盼雲……不知道這兩個丫頭怎樣了,誤闖紫香園,遇到古古怪怪的千羽鴻,然後離宮,重逢千羽翼,再然後,大紅的蓋頭與紅綃帳化作雲霞翩然而過,只一對交頸鴛鴦喁喁私語……
再然後……
那個魅惑的人衝她抱歉的笑笑:“雲彩,最近事忙,中秋便不能陪你了……”
她明白,他看似輕鬆閒適,可是時間皆排得滿滿的,然而再如何繁忙,已是一個多月不見了,也不知……
“天香樓洛雲掌櫃,王后召見……”
洛雯兒急忙收回神思,然而下一個念頭蹦了出來……待會見了無涯王后,她是跪,還是不跪?
雖然理應入鄉隨俗,可是莫名其妙的見個面就跪,一下子就矮了人家半截,那種自己仰視別人俯視的感覺實在是太過彆扭。
然而她已是隨着引路的宮婢踏上漢白玉的臺階,進了檀香透雕門,踩着深紅鑲金邊華毯,穿過一重又一重的翠織金秀的帷幕,在紫檀香的氤氳中,立在一幕金縷綴玉的垂簾外。
寬敞的室內,已經亮起數支小兒臂粗的紅燭,另一面,則是琉璃屏畫宮燈,畫的是一幅仕女嬉春圖,其中的小哈巴狗極是工筆精妙,黑白相間的皮毛在光亮中纖毫畢現。
然而與簾幕的那一邊相比,依舊顯得暗淡了。
不是因爲光線,而是因了裡面那個穿水紅色馥彩掐金絲雲紋宮裝的女人,雖是離得遠遠的坐在繡墩上,卻足以使蓬蓽生輝。
因爲隔了碎光閃閃的簾幔,那個女人又是側着身子,令人看不清樣貌,然而僅憑那衣裙勾勒出的美好線條,亦知是位絕色美人。
美人的身旁侍立着六名青衣宮婢,輪番上前進獻着手中之物,想來是美人正在梳妝打扮。
人雖多,卻不聞一絲聲響,連簾幔上的珠玉的彼此磕碰都甚是小心翼翼,空氣彷彿在此刻凝滯,讓人覺得呼吸也停止了。
想來,這位絕色美人便是無涯王后東方凝了。
洛雯兒屏氣斂聲,不由再次猜想這位尊貴的人物叫自己來此到底有何用意。
“蠢貨!”
伴着一聲怒喝並一聲脆響,一名宮婢已捂着臉癱坐在地。
碎閃的簾幕掩去了宮婢的五官,看去彷彿一片空白,煞是恐怖。緊接着,兩名內宦默默上前,將她拖了出去。
自始至終,均是寂靜無聲,彷彿所有人都只是牽線木偶,在完成屬於自己的戲份。
東方凝似在生氣,因爲洛雯兒看到剩下的五個宮婢皆縮了縮頭,噤若寒蟬。
良久,方聽到一個彷彿被優雅高貴的牡丹花水浸泡過聲音涼而傲慢的悠緩響起:“讓她進來吧……”
她?
哪個她?
洛雯兒的眼睛骨碌碌的左右轉了轉……這裡的“她”似乎只有自己。
眼見得金縷綴玉的垂簾被從中間分開,裡面的光燦更加鮮豔的扎入眼底,就好像畫上的濃墨重彩突然間潑灑開來。
她不想進去,因爲她不知道東方凝的用意,若是像方纔對待那個宮婢一般……她可不想莫名其妙的捱了打再被拖走。誰知道會拖到哪去?是生是死?剛纔那個宮婢毫無掙扎,似乎是已經預見了自己的命運的絕望。
東方凝……
若說,她是本性如此,此人實在有夠毒辣,需小心應對;而若說,她是想給自己個下馬威……她的身份已然高貴無匹,又何必多此一舉?
屋內很暖,洛雯兒本已暖過了身子,此刻卻指尖泛涼。
若東方凝當真對自己下手,自己能抵得了她一人,能抵得了這滿屋子的宮人?若是她依舊可以用輕功便好了,偏偏因了大牛那一斧頭,再吃不得力,站久都會行動不便。入秋天寒,愈加嚴重,就像現在,她只是勉強撐着,又怎麼逃得出去?
就算她逃了,東方凝定不會放過她,放過她身邊的人,她要他們怎麼辦?
一時之間只覺危機重重,艱難萬分。
偏生東方凝於此刻轉了頭……
那似乎應該……或者說曾經是一張美豔萬千的臉,因爲那眉眼皆是如描似畫,卻不似許多女人那般精雕細作,而是頗爲大氣,的確有國母之風,還有脣瓣亦是紅豔如丹,不是衆所追求的櫻桃小口,而是豐滿光潤,引人遐思。只不過……
王后的面頰皆佈滿痘痘,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洛雯兒覺得自己能夠從這些非法建築物中看到王后原本的美豔,當真是有一雙能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慧眼。
糟了,這樣尊貴的人物本就不是隨便給人看的,而她竟然看到了這麼“不堪”的一幕,該不會馬上就要被滅口吧?或者是……
“怎麼還不進來?”
洛雯兒的慧眼讓她看到東方凝笑了,因爲痘痘們均往兩邊滾了滾。而這個聲音應該也是頗爲友好,只不過身爲上位者慣了,即便友好也帶着幾分威嚴與傲慢。
東方凝身邊一個裝束略有不同的宮女笑了:“洛掌櫃快進來吧,王后已是等了許久了……”
她似乎是說反了吧?洛雯兒想,不過此人既是能在所有人不敢放聲的時候如此說話,當是東方凝的貼身宮婢,在某種情況下,也代表着主子的心意。
洛雯兒猶豫片刻,走進那玲玲作響的簾幕。腳踏上柔軟的駝毛地毯,只想嘆一聲“好舒服”。
想了想,微曲了膝:“民女參見王后娘娘,王后娘娘萬福金安。”
第一次覲見,便沒有行大禮。
東方凝身邊的靖巧皺了皺眉,飛快的瞥了眼王后的神色,卻見王后似是不以爲然……當然,自王后臉上生了這許多物件,王后的神色便很難辨認了。
“可是把你盼來了!本宮身邊這些全是些笨手笨腳的,一點也不合用,弄得本宮的臉……也不怕你見笑,本宮最近實在不知衝到了什麼,竟生出這許多東西來。先前明明拿孫御醫的藥治好了些,結果又冒了出來,更加嚴重了,似是同本宮置氣一般。本宮急得不行,又無計可施,還是靖巧……”
東方凝拉過靖巧的手親熱的拍了拍:“她說朗世子妃的臉雖是毀了,可是經你調治後,上個月進宮時已是不大看得出了,可見你有一雙巧手。所以本宮特特將你召進宮來……洛掌櫃,沒有驚到吧?”
洛雯兒搖搖頭,想說什麼,又說不出。
她以爲讓她在外面立了半日,又見了那一幕,怕不是要如何爲難她呢,卻是噼裡啪啦的說了這麼一大堆,倒讓她有點摸不着頭腦。但是,她清楚的記得,方纔東方凝拉着靖巧的手拍了拍,雖看似親熱,可是靖巧的臉上明顯的現出驚恐之色,又飛快掩去。
這個王后,必須小心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