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妃的葬禮,簡直是比較王后的規制,辦得隆重而煊赫。
大曆二百年臘月初七,出殯。
按理,一個妃嬪,是不應該停靈這麼久的,可是據說王上不忍愛妃離去,每每撫棺哭至昏厥,還屢屢要求開棺懷念儀容。
可是那被燒死了的人,豈是好看的?
衆人死拖活拽,王上偏不信邪,還要躺到棺中“隨葬”。
此舉甚是荒唐,竟是比當年放棄王位帶美人私奔還要不堪,已是引得百姓搖頭,羣臣紛紛上書。
好說歹說,終於說動王上放棄將棺槨留在宮中常伴左右的念頭,結果王上又出新招……要把夢妃葬到無夜與無涯爭奪的那塊風水寶地上去。
那可是龍脈,是應該葬王室之人的地方,一個妃嬪,還出身平民,何德何能?
可是王上又鬧騰開了,沒有理由,就要葬,就要葬!
也難怪,連王上自己的陵墓還沒動工呢,他百年之後陪葬的妃嬪自是無處可葬,總不能臨時刨個坑埋了吧?如今王上發了話,那意思似乎已經暗示着自己將來就是要入住那風水寶地的,畢竟,夢妃在那等着……
所以一直因爲陵墓問題而頭痛不已的文武大臣,也算鬆了口氣。如此,君主和朝臣算是各退一步,葬禮便轟轟烈烈的開始了。
聞喪當日,三品以上命婦便着素服至廣業寺行奉慰禮。次日,百官入寺弔唁,晨昏哭祭。
按規矩,已是越矩。可是現在誰也不敢跟王上提這茬,生怕一個不小心,就令王上狂性大發,做出更難以預料之舉。
內務府打理喪儀,忙得馬不停蹄,而寺中,高僧率弟子及衆尼舉行法事,爲夢妃念頌超度,王上不叫停,誰也不敢停。
到了臘月初七,除王后,妃嬪皆跪送夢妃梓宮,哭聲震天。而當宦官宣旨,晉封夢妃爲貴妃,諡號“淳”,賞錦緞萬匹,明珠千斛,宮中一應珍寶,皆隨葬時,哭聲頓時一滯,繼而更加嘹亮。
在衆人的注目中,碩大的棺槨壓彎了十個人的脊樑,差點出不了宮門。
唱唸聲起,引魂幡旋即高高飄揚,伴着鋪天蓋地的紙錢,將這個一直無雪的冬季渲染成一片銀白。
所有的在京官員和命婦都穿着喪服,跟在棺槨之後送葬,若登高而望,煞是壯觀。
而地方官員不能親臨舉喪,也必須服喪,自出殯二十七日除服。若有懈怠,夷三族。
另外,民間禁屠宰一月。停音樂祭祀,停嫁娶。王公百官三年,軍民一年。
王上自打夢妃薨逝就開始輟朝,何時復朝時間未定。棺槨出宮門時曾被髮跣足追趕出來,悲痛不能自已,暈倒,被擡回宮中。
於是這支龐大的送葬隊伍便在驚天動地的哭聲中迤邐奔赴無涯與無夜交界的風水寶地。
所有人都在關注這場史無前例的盛大葬禮,若是以往,定要生出許多非議,可如今,平民與貴族的距離不似以前那般明顯了,所以夢妃的出身也便隨之模糊,而更爲重要的,是有關她乃神龍寄主的傳聞。
如此,便是貴不可攀,任是享受各種待遇都無人敢於置喙,否則就是觸怒天威。
而此際,頗受傳播的便是無涯國主與這位夢妃如今是淳貴妃的情深意重,恩愛纏綿,並早在淳貴妃死訊傳來的第二天便有人投稿《京城採韻》,還辦了連載。更有人直接寫成了話本子,瘋狂傳遞。
酒館茶肆的說書人最近講的就是這麼一段蕩氣迴腸,京中乃至各地的戲班也開始排演《迴夢記》,僅是《初遇》一折,已是繾綣悱惻,催人淚下。
然而衆人只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局。
就在送葬的儀仗浩浩蕩蕩走到盛京城外時,忽然遭遇襲擊。
官員命婦只負責送出城,此刻已然迴轉,剩下的都是侍衛及派去守陵的宮人。
偷襲者武功高強,竟好似自漫天紙錢中幻化而出,直直打了衆人個措手不及。侍衛尚未抽出兵器,已被砍倒,宮人均是一劍封喉,不留活口。
而這些人的目標則是巨大的棺槨。
解決掉障礙之後,齊齊撲上,卻又在接近的瞬間彼此爭鬥起來。
刀來劍往,不留餘地。
竟不是一路人?!
可也看不出幾路。
僥倖逃得性命的侍衛一邊跑,一邊回頭看。
好在那些人只忙着爭搶,無暇顧忌他們。
不見刀光,只聞強風過耳。
忽聽一聲巨響……
待回了頭,驚見棺槨被劈開,吱呀呀的響着,彷彿兩個原本緊緊擁抱的人,被從中間用力一推,向後倒去,而一個穿着盛裝的女子從裡面彈了出來。
那身衣服實在太過華麗。滿身的璀璨,直耀得人睜不開眼目,再襯上這漫天的紙錢,仿若仙子臨凡。
寬大的衣袂與飄灑的裙裾旋轉如彩蝶潑粉,如牡丹抖開花瓣,一時間令人目眩神迷,攻者忘形,逃者忘懼。
然而當衣袂飄過,露出那張臉時……
侍衛差點叫出聲。
不是說傾國傾城嗎?不是說即便葬身火海亦容顏不變反而熠熠生輝嗎?那麼這個焦糊而猙獰的人……是誰?
難道王上哭着喊着要開棺思念的就是這樣一張臉?
幸好大家沒同意,否則將王上嚇個好歹,就更不着調了。
不過若是當真見了這等模樣,王上的相思是不是也就不藥而癒了?
但是顯然,襲擊者根本就沒有侍衛這麼多的想法,對於一個在火海中炙烤了大半夜的人,你還指望她能好看到哪去?
一切的劇變只在一瞬,待逃亡者腦中電閃火花的劃過若干念頭時,一名白衣人已經長臂一伸,輕飄飄的托住了那身翩然而落的富麗堂皇。
淳貴妃的確很輕盈,落在此人掌心時,衣袂尚在浮動,如蝶翼翩躚。
然而也沒等這隻美麗的蝴蝶棲息穩妥,便有人攻上來。
於是,淳貴妃果真如蝴蝶一般在空中飛來飛去,彷彿在擇枝而憩,若是忽略那張臉,此等情景堪稱美妙萬千。
可是淳貴妃的遺體怎能容人如此褻瀆?
已經有人回去通風報信,這工夫,來路上正傳來馬蹄聲聲,愈行愈近。
逃跑的侍衛聽聞動靜,立即拾了兵器,準備返身保護,立上一功。
然而就在此時,淳貴妃堪堪飄了下來,堪堪落在爭搶她的人的手中。
那幾個白衣人齊齊用力……
近處的人無法形容自己聽到的是怎樣一種聲響,或者說布帛的裂響蓋住並混合了某種難言的動靜,他們只看到華麗的裝束忽的四分五裂,耀目的牽引着人們的視線輾轉翩躚,攪動了繽紛的紙錢,幻化出一種迷離的夢境。
而待那層層耀目終於安靜的分散於地上之時,他們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紙錢依舊在飄飛,引魂幡依舊在輕舞,四下裡一片銀白,仿若冰雪,而華麗的碎片則是棲息在“雪地”上的蝶。其中一塊,掛在棺木的一角。
龐大的棺槨自上方裂開,歪倒兩邊,如同張開的巨口,打裡面吐出貴重的衾褥,難得一見的珍寶滾落一地,晶瑩碎閃。
一切似乎都還在,可是淳貴妃……淳貴妃,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