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8章 洛氏在江東是什麼?
建業震動,如山崩塌!
自大梁建立以來,朝廷中第一離譜的升遷之舉出現了。
三日三遷,由一介閒散勳貴直入九重天闕,搖身一變,化作執掌中樞的高顯,上一次有這麼離譜的升遷,還是皇帝蕭衍剛接受楚氏禪讓,而後直接敕先姑蘇郡公洛有之爲丞相。
但洛有之受敕丞相的時代,是士族徹底掌握大權的時代,以姑蘇洛氏的門第,升丞相有點過分,但還算是勉強能接受,諸門閥士族對洛氏的閥閱是認可的。
但現在已經不是二十年前了!
洛有之自己直升後,士族們試圖同樣在樑國身居高位,洛有之和蕭衍前期提拔了一些,但緊隨其後的就是洛有之上樓抽梯。
他和洛顯之真不愧是親生的父子,在這方面簡直一模一樣。
洛有之在執政過程中,用了十幾年時間,壓制士族,提拔有才能的寒門庶族,對抗士族,在士族的勢力減弱後,自然就順理成章的剝奪了士族的許多經濟政治特權,形成了現在的政治氛圍。
然後。
洛顯之出現了,皇帝沒有給他直授天官,而是一個比較正常的尚書檯行走。
但士族只想說一句話,彼其娘也。
這對君臣把我們當成朝三暮四的猴子嗎?
直接給尚書令和三天分開給尚書令,有什麼區別?
皇帝甚至不願意帶洛顯之去打仗鍍金一下再升官。
漢武皇帝提拔衛青、霍去病、洛無疾的時候,也是打了匈奴回來後才封侯升官的!
當即就有人不服,如同雪花般的奏章,淹沒了蕭衍的書房,全都是反對洛顯之驟然被拔擢高位的。
洛顯之當然知道這幅場面,他一時間覺得頗爲有趣,對左右說道:“不算西域,如今中原四國中,以我大梁門閥士族最盛。
魏國重宗室,燕國重胡漢勳貴,漢國重元勳舊臣,士族雖然卓然而興,但相比我大梁,還是遠遠不如。
門閥氏族志這種東西,也唯有我江東能出現了。
但現在四國中,只有我江東有規矩的選擇官吏的條文,只有我江東有完整的考察官吏的制度,真是滑稽啊。”
洛顯之左右都是他從族中帶出來的子弟,這些人或許沒有大才,但識文斷字以及熟悉條文,已經頗爲有用,一旦他開府治事,瞬間就能填充基層官吏,而不是空架子,無論洛氏願不願意承認,洛氏的經濟基礎的確是門閥大族。
洛有之和蕭衍配合起來能蓋亞江東的原因,也是因爲蕭氏和洛氏以及盟友的力量是江東最強。
現在的樑國有完整的選官制度,是察舉制的進階版本,那就是通過考察人才的品德和能力,進而授予官職,定下品級,在楚國時期,這種政策成爲了門閥士族的工具。
但洛有之已經蓋亞諸家之後,卻沒有廢棄這種選官的方式,一個很簡單的原因,這種選拔方式本質上是沒有問題的。
一個官吏的選拔,本就是品德和能力!
楚國時期的問題在於,它是從氏族志上選官,完全排除了寒門庶族,這纔出現了大問題。
只要能盡力排除門閥士族的影響,這將是一種非常優秀的選官方式,於是洛有之將選官人羣限制取消,於是寒門庶族的人才得以興盛,進入高層。
有人說,再差的秩序也比沒有秩序好。
這句話不算是完全對。
許多混亂中蘊含着無窮的生機,宛如黎明前的黑暗,有無窮無盡的光明未來在等待着所有人,在這種時候,砸破那個舊秩序就是應當做的事,而不是永遠在舊秩序中沉淪下去。
但這句話中的道理是通的。
選官制度就算是有各種缺點,但這的確是一種明確的規範,而不是自由心證,這種改造是洛有之和蕭衍的重大貢獻,洛有之的諡號“文穆”,文就由此而來。
洛顯之的升遷,的確是有些不合規矩,但洛顯之和蕭衍要做的本就是不守規矩的事,接下來有許多事都要二人去做,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而且洛顯之這個人,他和洛有之很不一樣,和大多數的江東洛氏子弟也不一樣,他屬於異類,思想上的異類。
洛有之的執政手法,是典型的洛氏執政手法!
這種執政手法是從姬昭就開始一脈相承的,就是一種主人翁意識,是一種無所顧忌的心態,在周王朝時期,面對周天子是這樣,漢王朝時面對漢天子也是這樣。
無所畏懼。
大不了我就回封地,皇帝難道還會殺我不成?
洛顯之是第一個從這種夢幻光環中清醒過來的人,大概是得益於他頂級的權謀天賦吧,他在年少時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那就是現在的洛氏和之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
主支遠在遼東,而且損失之慘重,只有族中才知道,至少百年內無法南顧以及回返中原。
江東洛氏相當於沒了後路,如果還按照之前那種作風的話,一百年或者兩百年的時間,都足夠江東洛氏滅族幾次了,家族延續不能一直期望着遇到蕭衍這樣的君主啊。
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本就在這方面有天賦的洛顯之,開始完美的將自己融合起來,開始重新尋找讓家族長存的方法。
洛顯之找到了嗎?
他伸開手,望着白皙的手掌,他這麼聰明,又怎麼會找不到呢?
這世上所有的滅亡,無論是國家還是個人,都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利令智昏!
“一個頂級政治家族的覆滅,無論是兩個原因而已,來自政治上的危險,來自民間的危險。
只要能夠在政治上始終保持安全,也就是保證權勢,一直在政治鬥爭中勝利,政治上的危險就會消失。
至於民間的危險,自然便是無法活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但這方面的問題,只要洛氏能解決這類社會矛盾,不讓國中局勢崩壞到那種境地,小範圍內的造反不會波及到洛氏,而且洛氏只要能維持一個好名聲,就算是面對造反的百姓,也能大多數得到一個好結局。”
這是洛顯之在無數個夜晚所得出的結論,除了這些,其餘的東西就不必多言,若真的局勢崩壞,到了需要逃亡時再說。
……
對於這些如同雪花般的上奏,皇宮裡面很是安靜,至少在大多數人看來都很是安靜,二十年前羣臣反對洛有之直接擔任丞相的時候,蕭衍可是狠狠地發泄一通,憤怒的聲音簡直要將屋頂都掀翻了。
但此次卻這麼安靜。
這種很是奇怪的場景在不少人看來,就是皇帝的一種默許,這很奇怪,皇帝一方面給了洛顯之榮耀,一方面又不禁止羣臣的攻訐,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洛顯之又進了皇宮!
皇帝現在的態度,很可能不是皇帝的態度,而是洛顯之的態度,他要做什麼?
巍峨皇宮,自宮門甬道一路往殿中而來,宮中的宦官以及宮娥總是低着頭,而後匆匆走過,在帝國的中心,總是沒人敢於犯錯。
這裡終年都是嚴肅的,只有在無人的角落,在皇帝不曾出現的地方,纔會有片刻的笑聲。
一入宮中深似海,絕不是虛言,這句話不僅僅是在說那些嬪妃,這些宦官和宮女同樣如此。
但這世上總有例外。
青石所造的臺階,洛顯之提着袍服小跑上去,他就是那個例外的人,即便是在皇宮中,在皇帝面前,他也可以放聲大笑。
在殿中一角,堆着許多奏章,就如同一座紙山般,蕭衍又翻開手中的一本奏章,然後順手扔在其中,望着洛顯之朗聲笑道:“靈秀,看到這麼多的奏章,心中可有什麼感覺?”
洛顯之臉上就連半點凝重都沒有,反而微微笑道:“臣只覺得可千萬不要因爲此事,導致建業紙的價格上漲,若是其餘需要紙的士子得不到,那就不好了。”
洛顯之的心態讓蕭衍哈哈大笑起來,笑罷直接問道:“靈秀,你準備如何去處理這件事,需不需要朕直接發下聖旨幫你,當年朕和你的父親就是這麼處理此事的。
現在不過是重新來一次罷了。”
洛顯之躬身,眼中微微亮起寒光,面上則帶着溫煦的笑容道:“陛下不必如此,君王和臣子對立起來,使臣子對君王產生牴觸的情緒,這是不利於國家的,您應該以一個和善的形象出現在羣臣的面前。
而且這些奏章……”
洛顯之伸手將其中一份拿起來,展開望向奏章的落款,緩緩讀道:“這上面的名字都很重要啊,臣記得當年有個人用過指鹿爲馬,現在這些奏章就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些東西有大用,臣倒是不急於一時,等臣梳理一番後,會在合適的場合去見見這些大臣,不僅僅是尚書令,而是更高的身份。”
指鹿爲馬!
秦國奸臣趙高的經典之舉,這個政治舉動的目的很是簡單,就是分辨敵友,但是指鹿爲馬是一種比較粗糙的方式,而現在這種奏章就能夠看到更多的東西。
洛顯之一份份打開這些奏章,然後看起其中的內容。
這裡的奏章有九成都是反對洛顯之成爲尚書令的,但其中的內容卻很是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大相徑庭,其中包含了不同羣體的不同述求。
這九成之中,有一半都是假反對,實際上是真贊成,這些人普遍以門閥士族爲多,這些人希冀着藉助洛顯之的這件事,能夠讓他們的子弟,能夠更快的身居高位。
還有一些反對的,大多數都是當初被洛有之狠狠打擊過的家族,這些家族雖然不像是張氏那麼慘,但相比巔峰時期也都不好過,謝氏這些二流家族能夠崛起爲江左第一等的豪門,自然是因爲有其他家族退下去了。
在楚國剛剛建立時,氏族志上所記載的一等九大士族,不包括洛氏和已經成爲皇族的蕭氏,已經不多了,即便是還剩下的,依舊不好過,盯着他們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不打擊這些老貴族,怎麼讓新貴族上位,除非這些老貴族,主動的成爲新貴族,那才能逃得過這些打擊。
但這種的確是比較難,自古以來能一直轉型成功的只有洛氏,其餘家族轉型,每次都是腥風血雨。
直到很多老牌門閥士族還活在楚國時期的幻想中,沒有認清樑國是士族庶族並重的國家,洛顯之上位,對這些人自然要繼續狠狠打擊。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因爲習慣代表着時間,當世人習慣了某一件事,它就在人的心裡擁有了重量,它會成爲一種理所當然的東西。
洛氏就是如此。
在洛氏剛剛遷徙走的那些年中,天下人的心裡都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即便是無人說,也有絲絲瀰漫的恐慌在心中發酵。
從姬昭開始,洛氏對整個天下以及歷史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如果將歷史比作一條洶涌河流的話,那洛氏就是其中不斷翻騰的浪花,而且這些浪花從始至終都未曾停止過。
翻開歷史書,能夠在每一頁上找到洛氏的身影,幾乎每一次的大事都和洛氏有關,這就是洛氏的歷史地位。
這種歷史地位造成了,世人習慣了洛氏的存在,在洛氏遷徙前,沒人想過洛氏離開會是什麼樣。
在洛氏真的離開後,過了多少年呢?
發生了洛水之誓,這就是洛氏離開的結果,洛水之誓維持了許久,時間再次開始不斷地向前滾動。
時間這種世間最偉大至高的力量,再次開始發揮它的偉力,天下的人有了新的習慣,洛氏不在的習慣。
這是洛氏最好奇的事情。
這也是姬昭最好奇的事情。
那就是——如果洛氏突然消失的話,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呢?
他是個穿越者,原來的歷史他是知道的,整部歷史基本上就是皇帝的權力越來越大,然後道德的底線一崩再崩,曾經有過短暫的光明,但最終還是歸於最終。
人類終究是人類。
姬昭一直都在思考一個問題,人類可以斷言一件事,這世上除了人類外的任何族羣,都不可能建立哪怕是奴隸制文明,更不必說封建制以及以後更先進的制度。
那些偉大的發明和制度都不可能出現在野獸中,出現在螞蟻中。
在歷史書上,有一個姬昭每次見到都會渾身冒冷汗,讓人感覺不寒而慄的詞語,那就是——歷史侷限性。
侷限性!
這個詞實在是總結的太好了。
人類不可能百米五秒,這就是侷限性。
螞蟻建立不了巍峨的文明,這也是侷限性。
如果制度也是一種侷限性呢?
人類真的能建立儒家典籍中說的大同社會嗎?
如果做不到,那是不是侷限性呢?
姬昭自己的存在以及洛氏的出現,讓姬昭覺得大同社會是有希望,他欣喜的看着整個社會的改變。
踐踏三晉法家,重塑道德,乃至於讓整個社會都不敢大規模的屠城,一樁轉一件件,都是曾經的歷史上不曾出現的。
然後他冒出了上面的那個想法,洛氏消失之後,世界會走向何方呢?
是會變好?
還是會變差?
目前的所發生的事,都證明了,會變差,司馬懿敢於違反洛水之誓,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洛氏離開中原許久,沒有震懾的誓言,就如同虛幻的氣泡,沒有司馬懿也會有其他人戳破它。
現在洛氏徹底從世間消失了,數遍世間甚至就連聖痕都見不到,那新的習慣就在這其中形成了。
其中一條就是那些門閥士族。
後漢時期汝南袁氏興起不過幾十年,竟然有那麼大的名聲,洛楚坐斷江東以來,到現在一百年都不到,江東的門閥士族就已經到了天生高貴的地步。
不僅僅是門閥士族自己這麼認爲,就連普通的百姓也這麼認爲,許多立下功勞的寒門,都在努力讓自己走進士族的圈子,當初說着要讓士族好好看的人,搖身一變成爲了新的士族,明明有高官顯爵,但是卻甘願做一個二流士族,甚至三流士族。
這就是習慣的力量,這些習慣深深地紮根在每一個人心中,讓人不由自主的去學習。
從某種視角來看,洛顯之還挺理解這些驟然興起的新貴心態,畢竟那些頂級士族,讀着書,品着茶,看起來風度翩翩,就得到了富貴,誰不想讓自己的家族成爲那樣呢?
誰不想憑藉知識去做官。
正如那些不讀書的人得到了富貴,那些叫囂着讀書無用的人得到了富貴,那些叫囂着學歷無用的人得到了富貴後,轉頭就讓自己的孩子好好讀書。
一件事,不要看它怎麼說,要看它怎麼做,這句話是永恆的真理。
讀書到底有沒有用,讀書的人知道,不讀書的人更知道。
讀書如此,士族也如此。
毫不諱言,士族、勳貴,這二者就是當今天下百姓的追求,所謂的上升通道,其實就是讓普通的百姓能有機會源源不斷的成爲這個階層。
士族和勳貴是壞的,百姓是善良的,洛顯之認爲這種思維要不得。
士族勳貴是好的,百姓都奸詐,洛顯之認爲這種思維更是要不得。
因爲數千年的歷史證明了,沒有長盛不衰的家族。現在的士族和勳貴遲早是要被現在的百姓所取代的。 難道當老百姓的時候是好的,成了士族勳貴後就突然變了?
一個貴族壞的流膿,有朝一日他家破人亡,難道他就會好?
這不可能!
一個人怎麼可能會變得那麼快?
那隻能證明一件事,他本就是認可那些壞的東西,所以纔會從屠龍者變成惡龍。
比如一個經典理論,屁股決定腦袋。
這個理論通常被許多人用在什麼地方呢?
百姓批判那些貴族時,通常用到這個理論,這就是典型的不學無術,然後造成的滑稽現象。
善良的百姓批判那些作惡的貴族,這是天然正義的,是天然正確的,但偏偏要將這天然正義和正確的舉動安上一個屁股論。
屁股論的本質就是沒有對錯,只有立場,誰的拳頭大誰對。
如果屁股論是正確的,那豈不是說,貴族對百姓的壓迫沒錯?
畢竟貴族的屁股就該是壓迫百姓的。
畢竟獨夫的屁股就該是禍亂天下的。
在洛氏看來,這就是天然削減下層造反的正義合法性!
洛氏始終堅持的其中一條就是,誅獨夫的合法性和正義性,這是從邦周開國的時候就堅持的。
所以在洛氏中,這世上本就有對錯,而不是純粹的立場,這世上應該有一些皇帝、貴族、百姓都遵守的普世價值,在冥冥中結成契約,這些東西纔是最重要的東西。
門閥的存在成爲了合理的,這是洛氏所不認可的,這是洛顯之所要着重打擊的,破除世人的這種習慣,改變每一個人心中的想法,這是很艱難的事情。
但洛顯之不怕。
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志向,就從面前的這些人開始,就從這些反對自己的人開始,重新塑造整個江東人的精神世界。
洛顯之在這裡沉思,甚至就連蕭衍喊他都未曾聽到,直到蕭衍又喊了他兩聲,才如夢初醒,躬身道:“陛下恕罪,臣在思索要怎麼炮製,不是,交流,和這些對臣有誤解的大臣交流。”
蕭衍聞言重重在洛顯之肩膀上拍了兩下笑道:“靈秀,伱和你父親在這方面很像,那就是恩怨分明,當年青雲也是這樣,在朕的面前也直接就說要把誰搞下去。”
蕭衍正說話,便見到有一箇中年宦官小跑着進來,雖然跑着,但卻幾乎沒有什麼腳步聲出現,一看就是在宮中生存的高手,他跪在蕭衍不遠處彙報道:“陛下,太子求見。”
太子求見?
蕭衍有些好奇,他和太子的關係還是比較好的,在他的兒子裡面,太子算是比較優秀的一個,但太子不太像他的兒子,兩個人差別太大,他是個統帥,而且是敢直接帶兵衝陣的統帥,而太子喜歡文辭,相比較他這個父親,太子更親近文人。
宦官離開殿中,很快樑國太子就走了進來,穿着一身士人袍服,子不類父總是會讓人不滿,蕭衍微微皺了皺眉頭,但沒說什麼。
蕭統一走進就見到了洛顯之,他是沒見過洛顯之的,但從洛顯之的容貌上,他見到了洛有之的影子,洛顯之直接躬身行禮道:“臣姑蘇郡公尚書令洛顯之,見過太子,太子萬安。”
果真是這幾日在建業城中鬧得沸沸揚揚的洛顯之!
蕭統回禮後就有些好奇的瞄了洛顯之幾眼,現在城中大多數的小道消息都是有關於這位的,卻沒想到這位竟然施施然站在皇宮中,看清楚還和自己的父皇言談甚歡,又瞄了一眼堆在一起的那一堆奏章,瞬間就知道那些人的想法是要落空了。
眼前這位姑蘇郡公,和先郡公一樣,都被父皇所信任,當年姑蘇文穆郡公有多被信任,蕭統可是親眼看在眼裡的,無論有再多的規則,但這畢竟是皇權社會,只要父皇保洛顯之,願意扛下那些壓力,洛顯之的位置就穩妥至極。
洛顯之還這麼年輕,就算洛氏一向壽命短,但執掌三十年朝政應當沒問題,想到這裡,蕭統露出向洛顯之展露出善意的笑容,在太子還沒有成爲皇帝前,即便是不能和皇帝身邊的近臣相交,但不得罪這些人是必須要做的。
洛顯之感受到了太子的善意,略顯矜持的迴應,轉頭對蕭衍道:“陛下,既然太子尋陛下有要事臣便先告退了。”
蕭衍點點頭,洛顯之直起身,對殿中的幾個宦官指揮道:“你們幾個,將這些奏章全部收攏起來,給本公擡到殿外的車上,一本都不要落下,本公全部都要帶走。”
話音落下,殿中的幾個宦官立刻跑過來,開始一沓沓的將奏章往殿外抱去,這一幕看的太子瞠目結舌,這纔想起進殿時在外面見到了一輛車,沒想到竟然會是洛顯之的,他在心裡給洛顯之的級別又提高了一些。
最關鍵的是!
洛顯之竟然要將這些奏章都帶走,這是什麼意思?
太子又不是個傻子,他只不過微微一看殿中的形勢,就能夠看得出來,擺在父皇桌案上的奏章一定是正常的軍國大事,這些隨意扔在這裡的奏章,大概率就是那些反對洛顯之擔任尚書令的。
這些反對洛顯之擔任尚書令的奏章,上面都有那些人的名字,而現在這些奏章,竟然直接被洛顯之帶走了!
太子只覺汗毛直接豎起,這父皇也太狠了,這就相當於直接把這些人賣給洛顯之了,君不密則失國的道理難道父皇他不知道嗎?
難道傳言中的那件事是真的?
據說在許多年前,那時還是洛有之的時代,姑蘇郡公之所以能每每在政鬥中佔得先機,就是因爲自己的父皇總是將這些彈劾的奏章和很多東西直接給了姑蘇文穆郡公,這讓姑蘇文穆郡公輕而易舉的就能擊垮那些對手。
最後的結果呢?
太子思索了一下,樑國變得越來越強,各項政事很是順暢,並沒有發生什麼事。
因爲有文穆郡公的事例在前,所以現在父皇又用了這一手?
太子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在這方面他還是很聰慧的,只是在心中,開始思索自己的東宮裡面有沒有和姑蘇洛氏不對付的,如果有的話,要麼剔除出去,要麼讓他們趕緊停下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父皇對洛顯之的信任,完全不是一般人所能夠撼動的,沒有特殊的情況,冒然和洛顯之作對,那簡直就是自己找死。
蕭衍和洛顯之恐怕都想不到就在這短短瞬間,太子就想了這麼多的東西,洛顯之看着宦官將所有東西都搬到了車上,然後同樣乘車離開。
殿中皇帝蕭衍和太子蕭統間的對話,他聽不到了。
但對洛顯之而言,這已經不重要,他坐在車上,一本本的翻閱着這些奏章,其中大多數的措辭並不算是非常的激烈。
這只是一份反對的奏章,言辭激烈,那就是自己找事,畢竟就算是當不了尚書令,也無非就是推遲幾年而已,大家還保留着最基本的體面,還不到生死關頭。
“有趣啊有趣。”
шωш☢ тtkan☢ c○ 洛顯之一本一本的讀過去,從中感覺到了許多東西,他極其擅長和喜歡揣摩人心,所以在看這些奏章的時候,就忍不住的去還原寫下這些奏章的人當時的心理情緒,這對洛顯之來說,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在他讀着這些奏章時,馬車在皇宮中轟隆隆的走過,宮中的嬪妃以及宦官、宮娥都躲開這輛馬車,臉上滿是驚疑之色。
宮中當然是有馬車的,尤其是那些出宮採買的東西,都是要用馬車來運輸的,還有貴人進出宮時,自然不可能走路。
但這輛馬車一看就不是宮中的馬車。
不是宮中的馬車,卻能夠這麼大搖大擺的行駛,真是讓人驚駭。
洛顯之不關注這些,他現在只想快一點到尚書檯去報道,該是時候讓尚書令重新轉起來了。
在洛顯之來到建業前,自然是有尚書令的,但沒有做多久就被蕭衍撤掉,掌握尚書檯的是左右僕射,這是尚書令的副官,品級同樣不算是高,但權力很大,尤其是在沒有尚書令的時候,這兩個中層官職,幾乎相當於一小部分的丞相,能夠參與帝國最中樞的執行。
當然。
僅僅是參與。
在後漢朝,雖然摒棄了先漢那種實權三公九卿的制度,讓權力漸漸歸於臺部,造成尚書檯的權力大增。
但在三省六部制度沒有徹底實行的當下。
尚書左右僕射的官職還是太低了,低到基本上見不到皇帝,而政治中有一條鐵律,那就是權力的大小是根據是否靠近權力中心來決定的。
官職的大小隻不過是權力的一部分,誰靠近權力的中心,誰就更有權力,這纔是權力的本質,在某種程度上,皇帝身邊的宦官,都比大多數的三公權力大,在後漢時期,這種情況就愈發的明顯。
洛顯之的馬車停在尚書檯外,來來往往的吏員都帶着好奇的眼神望來,門口的衛士想要阻攔,洛顯之的家臣取出旨意,“尚書令履職,何人敢攔?”
尚書令?
洛顯之!
場中頓時陷入詭異的安靜,而後便是嘈雜,幾乎瞬間,就有數人滿臉奉承笑意的迎上來,鞠躬作揖道:“洛令君,臺中同僚,等您許久了。”
“尚書令空置許久,現在終於迎來了能夠鎮守它的人,這是所有尚書檯官吏的榮幸。”
“郡公,今日卑職起牀時,就聽到有喜鵲在鳴叫,還不知道有何喜事,現在知道了原來是您要來上任,果真是大喜事啊。”
一道道聲音傳入洛顯之的耳朵,看的不少人瞠目結舌,這幾天不是在建業城中,很多人都反對洛顯之擔任尚書令嗎?
尚書檯中明明多有不滿之聲,說洛顯之是高門大閥的子弟,從來沒有擔任過什麼官職,不去擔任那些清貴的職務,不去編修史籍,竟然來尚書檯,這裡都是俗務,都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一個初出茅廬還未曾加冠的權貴子弟,就算是洛氏,又怎麼可能能做的好?
當時附和的人可實在是不少。
怎麼現在竟然是這幅模樣?
尤其是最後那個說喜鵲叫的,真是無恥現在這個季節哪裡有喜鵲?
爲了巴結這位,簡直就連臉都不要了。
若是這些人知道那些人的想法,只怕要笑掉大牙,官場上不就是如此。
遠的呂氏就不提了。
就說如今在江東位列第一等的謝氏,如果不是抱上了姑蘇文穆郡公的大腿,怎麼可能那麼快就從二流士族躍遷到現在的地步。
要知道當初和謝氏差不多的士族,還都在二流裡面掙扎呢。
現在洛顯之就像是沒事人一樣的來到了尚書檯,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那就是皇帝根本就不在乎反對,他就像是信任洛有之那樣的信任洛顯之,那洛顯之遲早能位極人臣,這不趕緊抱大腿,難道還要對抗嗎?
而且你們這些人就是嫉妒,嫉妒我們有資格能抱洛氏大腿,你們這些人怕是都心虛的要死吧!
洛氏挑下屬也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接受的,洛氏這種家族,對名聲的要求很高,就算是各方面差點,但是不能犯下什麼事,尤其是那種沒品的欺男霸女,爲禍鄉里這種事是絕對不行的,洛氏可能會親自動手,清理門戶。
洛顯之望着眼前這一幕,微微笑着。
什麼叫做大勢,這就是大勢,他只要站在這裡,就能夠匯聚許多人心,這種勢,是自洛楚坐斷江東以來,數十年間聚集起來的。
在這片土地上,曾經有吳郡六姓,曾經有襄陽四姓,曾經有九大門閥。
這裡曾經是吳國,曾經是楚國,現在是樑國。
但其中只有一家始終屹立在最頂端,那就是洛氏。
曾主政江東,成一時之雄。
曾名列氏族志江左第一,獨列一頁,蓋亞諸家。
曾爲相十八載,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執掌國朝,位列萬人之上,人稱洛半朝。
而現在,我只不過擔任一個尚書令,過分嗎?
人站在泰山前,才能見到泰山的巍峨。
人站在大海前,才能感受到大海的浩瀚。
人站在深淵前,才能知曉深淵的幽遠。
他們見到洛顯之,才感覺自己的想法或許有些不對,聽說洛氏和親眼見到是完全不同的。
聽說時,有無數的言語慷慨激昂。
真正見到時,卻只能感慨,知道了爲什麼那麼多人,願意作爲文穆郡公門下牛馬走。
洛顯之禮貌的向衆人回禮,他雖然是個很怪異的人,但種種禮儀是絕對讓人挑不出毛病來的,在衆人簇擁下,他往尚書檯而去,走進府衙內,更多的官員迎上來,門外的事情已經傳到了裡面。
無論是在尚書檯下的哪個部門做事,面對臺中最高長官的上任都要來見過一面,這種時刻,來了沒什麼,或許記不住你的名字,但是如果沒來,那定然就會被記住了。
洛顯之笑意盈盈的來到堂中,施施然坐下,除了最基層的胥吏外,基本上能夠到來的尚書檯的官員都已經到來,作爲權責最重的機構,這裡的官員數量極多,擡頭望去烏泱泱一羣人。
洛顯之清理一番喉嚨後,朗聲道:“諸位同僚,蒙皇帝陛下恩典,本公得以擔任尚書令之職,本公誠惶誠恐,唯恐不能使陛下安心,唯恐不能使大梁興盛,唯恐不能使百姓安康啊。
今日見得諸位同僚,本公很是欣喜,諸位同僚無甚疲態,看來是對尚書檯事務熟悉,日後想必有諸位同僚幫襯,本公能順利使之見世。
不知左右僕射何在?”
“郡公,卑職在!”
左右僕射聽到洛顯之點名,連忙走到最前,洛顯之微微眯眼,“二位,你們是尚書檯的高官,本公初來乍到,日後還需要二位鼎力協助啊。”
在來尚書檯前,謝安就已經將尚書檯主要官員的資料都送到了洛顯之的府上,其中着重記載了誰是寒門出門,誰是哪家子弟。
尚書檯的門閥子弟不算特別多,因爲尚書檯的工作算是濁流,不符合很多士族清貴的思路,越是尚書檯這種地方的工作,就越是容易出錯誤,對升遷不利。
尚書檯左僕射是寒門出身,是乘着洛有之打壓士族第一批乘勢而起的寒門。
右僕射則是士族出身,而且還是大族,僅僅比謝氏差一些,此刻面對洛顯之,心中不知道多緊張。
在面對上一任尚書令時,他相當的倨傲,現在卻裝作鵪鶉一般。
真可謂是一物降一物,洛氏降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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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氏族志頒行,江左漸興閥閱。
所謂:計本世高爵顯貴,數父祖風流有功,列先祖恢宏有德,以定閥閱高低。
江左人皆攀附,乃至有合譜之行。
公斥曰:“祖宗功業,使子孫富貴,天道也;祖宗恩德,使子孫萬世不頹,邪道也;何以用邪而棄天乎?”——《南史·姑蘇郡公世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