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請來養牛專家專門配料給牛吃,什麼時候給牛喂飼料,喂多少飼料;什麼時候給牛打預防針,什麼時候給牛用刷子洗澡。外國每年發生牛蹄病,爲此不知死了多少頭牛?”
李希望沒有回答李山海的話,他也不想回答李山海的話,在他的心裡,李山海之所以不願意把牛牽到社裡一起養,是他的愚鈍的腦瓜沒有反應過來。
李希望壓根不會反省是他毫無瑕疵和太過於美化的這種做法有什麼不妥。
任何過於自負的人,都會犯自爲是的錯誤,他覺得這個地球是圍着他轉,所有的事情,只要他想的,認爲的,全是對的。李希望就是這麼一個人。
要想讓他如一根筋的腦瓜反應過來,就是不停地灌輸,不停地洗腦,不停地加予引導,李希望憤憤然地想。
李山海聽着李希望口中的新詞,除了覺得李希望滿嘴胡言外,沒有一點兒受用。
自從孃胎出世以來,他就與牛相伴,從來沒有聽說過牛也會得牛蹄病,養牛也得講究科學?養牛還要請專家?養牛還得像人一樣打預防針,就他這硬朗的身子骨,從小沒打過預防針,不照樣沒病沒災活得好好的?
要說養牛,李山海心裡覺得,要說經驗,他有一籮筐,人民公社一解散,他是全村第一位養牛人……
李山海有一千個理由想反駁,但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他只是不停地用搖頭來表示,不想加入。
李希望說了老半天,直說口乾舌燥,還是無法把李山海打動,站了起來,悻悻然離開,走到門口,轉過頭說:“到時分利,別眼紅。”
在李山海面前碰了壁,但不灰心。走在路上,陽光火辣辣地照在地上,照在他身上。他叉開五個手指,從額頭往後腦勺輕輕地梳了梳,細短地頭髮一層層地被捋起,又一層層地恢復原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強烈地太陽光線把他的眼睛照得有點睜不開,他眯着雙眼,站在樹蔭下,眺望着遠方。
他深知,全村像李山海這類人的有很多,美好理想中構圖跟現實中還存在一道厚厚的屏障,這道屏障不是一推就倒,而是需要有耐心,細心去教化。
看着太陽還老高,他重新折回牛棚。遠遠地他看見李漢三抱着一捆青草放到挫刀下面,咔嚓一聲,挫成兩截,大多數的青草整齊地掉在挫刀下面的籮筐裡,只有一小部分紛紛地掉在地上。
李漢三挫完一捆一捆,動作麻利,不稍一會兒,籮筐裡裝滿了綠綠的青草。
大多數的牛看到草,低下頭伸出舌頭捲起草,嚼了起來,唯有西伯利亞野牛和幾頭小牛犢既不吃也不喝,好像倒進槽裡的不是青草。
特別是西伯利亞野牛,他見無法掙脫拴在鼻子上的繩索,開始不停在牛棚裡打轉,接着開始發瘋似地用頭頂上的犄角扎棚頂的稻秸杆。
啪,蓋在牛棚頂上的一根細小棍子斷了,看似遮得嚴嚴實實地牛棚頂露出一個洞來,野牛踮起前蹄,伸長脖子,咬住一枝低垂長着粉紅粉紅的一小簇楊桃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摘楊桃枝給它吃。”李希望一直站着,默默地看着這一切,說。
羅牛軍撒開他的外八字腿,小跑地向家裡的庭院裡跑去。
“再圈着養一個星期,就可以放到草坡養。”李希望反剪雙手,邊走邊看,儼然一個養牛專家。
天上的星星早已迫不及待地出來,唯有月亮,遲遲不見它的身影,星星再多,沒有月亮,大地也是一片漆黑。
吃過晚飯後的李希望,一個人走向田野,這是他第二次在夜晚是一個人走向田野。兩次來田野的心情和目的也是不同的,此時來是有備而來,上一次來,只是心煩意亂,瞎逛着來。
他完全想不到此次有目地而來,這是他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也有生以來,父子倆心平氣各談得最多,聊得最長的一次。
第一次是因爲在茶店裡被李三勇譏諷,心裡憋屈,無處發泄,漫無目的晃到李山洞勞作的田間地頭上。
那一次看到的情景隨着李希望的腳步正在走近,從遙遠的記憶中翩飛在腦海裡。
那一晚,月亮沒有像今晚這麼暗,雖然不大圓,但月光依稀能把地上的一切照得朦朧的一片,大老遠就聽到了李山洞右手揚牛鞭,左手握犁把手,嘴裡“駕駕——”,有時也會喊上一句長長的喔——。
此時空曠的田野上,依然是李山洞和他那頭黑白分明的牛,但情景與昔日不同,李山洞沒有揚起牛鞭,也沒有拿起鋤頭,只是坐在田間地頭上,一動不動地坐着,母牛吃一會兒草,又擡起頭,看看主人,甩甩牛尾巴。
李希望對李山洞不勞作的表現,沒有任何的疑心,一個半月來,李山洞已經沒有再拿起鋤頭,一畦畦長着比膝蓋高不了多少的黑豆苗快被綠草吞噬。
這一個半月來,他只是習慣每天夜晚來田間地頭坐坐,看看田裡的農作物,聽聽母牛啃草發出細小的聲音。
“爹。”李希望走到了李山洞的背後,叫了一聲。
李山洞沒有轉過頭,眼睛依然空洞地眺望着遠方,對於李希望的叫喚,沒有任何的反應。
“爹,把牛牽到社裡,有人替你養着,用牛時,再去牽。”李希望在李山洞的面前,不敢像在李山海的面前一樣,滔滔不絕地說大道理。在他的心裡多多少少地懼怕李山洞。
李山洞很想聽下去,李希望是想說又有所忌諱。
父子倆在靜默中坐着,只是那麼一小會兒,李希望已經覺得很漫長。
“三娃,青青可愛嗎?”
一提起還處襁褓中的女兒,李希望就滿臉的幸福。
這也是李山洞有史以來,這麼認真傾聽李希望說話,以前李希望一開口說話,不是罵就是拿起掃牛糞的掃把趕。
這也是父子倆唯一坐在一起促膝長談,也是最後一次。李山洞只要連續說上三句話,就累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李希望說得起勁,完全沒有察覺到李山洞微妙的變化。
父子倆的身影由前面變重疊,又從重疊轉移到後,再就是變得長長的,乾溼的頭髮也有了一點點的溼潤,他們也不是談什麼,就是談家庭裡的一些婆婆媽媽的事,全是李山洞問,李希望說。
李希望說家裡的事總是心不在焉的,說的時候,也會有意無意穿插他此次來的目的。
“她還好吧?”這是李山洞在李希望談把牛拉入社時,硬是打斷。這樣的敏感話題,李希望聽了,在心裡微微一振,眼珠子轉了一下,瞟向李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