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只要一開門,就能看到大字報,每一塊牆上,每一間木板門上,都貼着大字報。街上的報紙也是堆積如山。風一吹,滿大街,滿天空都是。有時走在路上,也會突如其來被飄在半空中的報紙罩住。
那時縣城的夜晚,可沒有像現在一樣,而靜得讓人心跳。躲在家裡的人,只要聽到腳步聲或是狗吠聲,心總是提到嗓子眼。那氣氛比鬼子進村沒兩樣。
這條南渡江邊經常漂浮着泡脹的屍體,這些屍體都是那些受了批鬥,或是受污辱的人無法苟且偷生,選擇了輕生。人們對這樣的事情早就聞而不驚。
縣城的革命鬧得風生水起,鄉下也鬧,但氣氛不夠濃。很多居住在縣城的人,只要有親戚住在鄉下,都往鄉下跑。
我家是十足的城裡人,鄉下也住着一位遠房親戚,但多年都沒有聯繫。往鄉下去是不可能的。幸好家裡窮,加上父母平時的話都比少,爲人也比較低調,與鄰里關係既不生疏也不熟絡,也能平安地度過那浩劫的十年。
革命鬧得如野火燒燎原似的不斷擴大,最後連學校這塊聖地也都被染上這一趟水。
先是學校裡幾個調皮的學生率先起來鬧事,華校長在這樣的形勢下也是三緘其口,任由這些學生遊行示威。遊行示威明顯只是這些調皮學生地開端。整人才是他們真實的目的。
最先被整的老師是教初三體育的江老師,最先帶頭滋事的是一位女學生,名叫王鐵花,在成爲紅衛兵之前,她可不是這麼叫。
原因是王鐵花在上體育課的時候,她沒有把手伸直,被教體育的江老師批評了一下:“手一定要伸向天空,對着太陽。”
王鐵花當時一聽,立馬從列隊裡跳了出來,大聲地嚷了起來:“他竟敢指桑罵槐,是大逆不道!”她振臂一揮的時候,所有認真做體操的同學都停了下來。
一句口號一個動作的江老師腿恰好踢到半空中,僵住了。
“這就是證據,他的腿踢的方向就是。”所有的同學都隨着王鐵花手指指向的方向看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堵長着綠綠青苔的圍牆,看得更高更遠點,除了飄着幾朵白雲的天空,還有兩隻雄鷹在半空中低飛尋找食物外,什麼都看不到。
孫悟空都未必能看得清,我們凡人肉眼,更是不可能。
“他還毀滅證據。”王鐵花一看到江老師把擡起的腳放回原地,立馬又喊了一句。她這一喊,所有的同學都把目光落在江老師的身上。
江老師臉色慘白,不知是該一直擡着腿好,還是把腳放回原地,總而言之。把腿放下也不是擡起腿也不是。
隨着王鐵花不停地煽風點火,以前受過江老師批評過的同學陸續地從列隊裡站了出來跟着王鐵花一起指責。
那會兒,我站在教學樓的走廊裡看得一清二楚,心裡一陣揪得緊。
所有上體育課的學生團團圍住江老師,連那些沒上體育課的學生也去湊熱鬧,那會兒當學生最快樂就是不用上課。這一鬧,不知合乎了多少位學生的心聲。
江老師很快淹沒在學生的包圍圈裡,我站在二樓,依然看不出哪一位是江老師,但我能猜得到,站在人羣中間孤立無助,絕望的肯定是江老師。
我想起了居委大媽的遭遇,心裡一咯噔,腦海裡浮出一位身影——華校長。
我飛快地朝校長的辦公室跑去,辦公室的門是緊鎖的,我睜大眼睛朝厚厚的玻璃窗拼命地瞧了瞧,想瞧清裡面的一切。但這是徒勞的。我想敲門,但不敢敲門,萬一被哪位學生看到了,我肯定是成了批鬥的對象。
我在辦公室找不到校長,又想着去華校長的宿舍找,可不敢。我就是這樣懦弱,也難怪別人給我起外號。
李希望聽到這,眼睛瞪大十倍,藉着昏暗的燈光,想把老者看清楚。他老者來說認識不久,但老者自我評價懦弱,顯得有點不恰當,同學與同學之間互相起綽號,那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一位看似心慈面善的老者怎麼會對學生時代同學給起的綽號念念不忘?這樣的綽號不是一般的綽號,肯定跟刻在腦海裡的記憶有關係。還沒等李希望理出頭緒,老者又緩緩地敘述起來。
我不敢站在二樓一直明白張膽地看。不是我比他們高明,不喜歡看熱鬧。我也想看,但看見廊道上沒有一人,只好悻悻然地收斂起內心齷齪無比的想法。
我從走廊悄悄地回到座位上,看着班裡有許多同學拿着課本,認真地寫着。我也裝模作樣地拿起課本,認真地讀起書來,但哪有心思讀得了,滿腦子都是江老師被學生踢,被學生打的情景。
好不容易捱到下課,從教室裡出來,在操場挨批斗的江老師和批鬥的同學已經散去。江老師也不知去向。
走在路上,我想上前跟同學打聽有關江老師的情況,但又擔心惹禍上身,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想從同學的表情或是口中捕捉點有關江老師的消息。
第二天,做早操時,我見到了江老師,他的出現讓我懸在半空中的心悄悄地落下了許多,他還好好活着。他的臉青一塊紫一塊的,腫得跟皮球一樣。
他默默地站在一旁,再也不像往常一樣喊口號,再也不站在臺上帶隊領操。全場的學生,也傻愣愣地站着,任由廣播裡播放早操曲完,沒有一人動手做操。
華校長也在,華校長也不說話,要是平時,哪一位同學不做操,他早從隊伍裡把不做操的學生揪出來,拉到臺上。王鐵花就被華校長揪過一次上臺。做得不認真的,華校長點名,散操後,留下重新做一遍。
所以,每一位學生做得最認真的是早操,也是我上過所有學校做過無數早操,唯一不能忘的是一套早操。
江老師被學生批後,我們再也不做過操,剛開始心裡挺高興的,不用大熱天,一大早就得鍛鍊得滿身大汗。
多年以後,心裡記得最深的就是上初中時,做早操的情景,甚至渴望如果時光倒流,還是願意重回那所我上不到幾天的中學學校上學。
初三有了王鐵花的領頭,就不斷一涌出黃鐵花,張鐵花,那時學校鬧革命鬧得最厲害的是初三的學生,幾乎每個班都在鬧革命。課幾乎沒人上。
他們的理由都是五花八門,歸根結底有兩點:第一點是,管得太嚴的老師,就說成是暴君,自私自利,爲了個人的私心和榮譽,不顧學生的死活,強硬塞給學生不喜歡的知識。第二點是不想管的老師,就說成了不務正業,領着國家的津貼,卻不想爲國家出一點兒力氣。
你說當個老師咋就這麼難?管得太嚴也不行,不管也不行。要求學生學習是一種罪,不要求學生學習也是一種過。兩頭都不是人。
後來,我也當了一名老師,真實的體會到了當老師的不容易。現在的學生既不能打也不能罵,得好言相勸。你說一個人,光好言相勸就可以言聽計從了?上面一邊喊着要成績,一邊又喊着不能讓學生作業負擔過重。這叫什麼事?不寫字,也能考出高分?
有些人的想法天馬行空,但也別拿出來忽悠下一代。
以後幹哪一行也別在老師這一行裡混,真的難!老者說話的思維總是跳躍性的。但一點兒也不讓李希望感到難於理解。
老者說到這,呷了一口茶水。
李希望靜靜地坐着,不再問,他知道,老者會說,因爲故事還沒完。果然,老者連喝了三口茶水,又繼續地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