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的冬天,天異常的寒冷。北風呼呼地吹着,已經連續下了一個星期的毛毛細雨,好不容易停了兩天,人們窩在家裡一個星期,都快憋出病來。趁着雨停的空檔,無論老少,都紛紛涌向家外,活動活動筋骨,談天說地。
可這樣的好時光,卻是李山洞最難熬、最焦慮、最惶惶不安的日子,他的妻子張蘭停屬於高齡產婦,又因各種原因,不敢把妻子送到鎮裡的衛生院生產,只能臨時請個接生婆爲其生產。
站在屋外的他,聽着從屋裡傳出王嬸這個方圓一百里都出了名的接生婆不停地說:“使勁,使勁……”
妻子偶爾含混不清的“啊”字地叫喊,更是像針扎一樣深深地紮在他的心上,身上的每一塊皮膚上。妻子爲了李家能有香火延續,幾次流產,冒着生命危險懷上李家的孩子……李山洞不敢往其深想往事,每一次的回憶都令他備感惆悵不已。
他站在屋外,有時仰起頭,閉着眼睛,一臉虔誠,雙手合十,一會兒祈禱天上的母親,一會兒祈禱家裡的祖宗,一會兒祈禱村裡的佛祖。“不會有事的……上帝保佑……娘,我們李家後繼有人了,你在天之靈能感受得到了嗎?保佑蘭停。家裡的祖宗,保佑……”
他有時雙耳緊貼木板門,有時靜靜地站立着,表情嚴肅,從下午一直鐵青着臉,有幾次他實在剋制不了心裡的焦慮和不安,手用力地推了推那扇只有一米高的木板門。
他一推門,掛在木板門的鎖頭就像鈴鐺地一樣響了起來,屋裡又傳出王嬸的話:“好了,會叫。”
時間帶給別人的是吃飯和作息的提醒,但此時時間帶給李山洞是更多讓他產生不安的因素,指針每走完一格,他的心都往嗓子裡越上一層;太陽每偏向西山那一方走,他的心都猶如被千萬把尖刀狠狠地刺着。
冬天的夜晚異常的冷,特別是沒有太陽的折射,冷就更加的濃重。白天人們穿梭在各個街道上忙碌,太陽一收起光線,天空還有朦朧的一片白,街上的行人早已捂着大衣,把頭埋得低低地往家裡趕。
喧鬧的街市一下子陷入了死的寂靜,靜得可以聽到他自己心因焦慮而跳動加快。街道前方有兩個路燈,在呼呼的寒風中,變得昏暗了許多。
李山洞抽出一包煙,擦了幾次火柴,火柴潮溼,都沒能如願的點燃,他憤憤地把煙重又放回菸袋裡。他在屋子外面前後踱着步。他不是慢慢地走,而是快速地走。
從下午到傍晚,他已經不知在這條狹窄的甬道上走了多少回。
甬道只有一米之寬,兩邊都是高高的牆壁,牆角長滿了厚厚的青苔,綠綠的青苔也被刺骨的寒風颳得只剩下黑黃黑黃的枯葉。
甬道左側是一條排污水的小溝,小溝底下沉積着厚厚的黑黑的泥土,從泥土的厚度可以見證人們居住在這裡的悠久歲月。泥土上面漂着各種人們生活的垃圾水。
冬天,太陽溫和,小溝的垃圾沒有如夏天那樣容易腐爛發臭。污水雖然潺潺流着,卻沒有刺鼻難聞的氣味,反而有時還會飄來個別人家使用三七牌香皂洗澡發出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
這條排污的小溝也是老鼠覓食的好場所,一隻肥碩的老鼠從溝裡撿到一小塊鴨皮,六隻虎視眈眈的老鼠像餓虎一樣猛撲過去,把這隻撿到鴨皮的老鼠咬得全身都是血,鴨皮在老鼠互相撕扯的過程中被新排出的污水衝得不知所蹤。
所有這些李山洞都無心去顧及,甬道離大街只有十米遠,他每次從甬道踱到大街的路口。他都緊鎖雙眉,擼起因冷得發紫的嘴脣,往東南方向翹首期盼。
每次跳入眼簾的永遠都是鎮上最高的——三層樓高的百貨商場。很明顯,李山洞眺望的目的不是想看百貨商場,而是被百貨商場遮擋住的地方。
從中午一直有個想法反覆縈繞在他的腦海裡。這樣的想法每次都是在他用力推開那扇小門時,被裡面不耐煩的語氣打斷、打消。然後又無數次的在他的腦裡重生、翻騰,這種舉止不定,欲斷不能,又無數次的反覆出現的想法,讓他的腦門微微地泛疼。
張蘭停躺在牀上,嘴裡咬着一條毛巾,從髮際裡滲出顆顆豆大的汗珠,汗珠把枕頭的套打得溼溼的。從中午一直使勁的用力,早上吃進去的兩個大番薯,一碗稀飯。這樣的低熱量早已讓她感到筋疲力盡。
她在王嬸的不停的催促和打氣下,疼一陣,使勁一會兒,歇一會兒。她有史以來覺得生了三個孩子,打了四次胎,從來沒有這麼痛苦過。有幾次她竟在使勁的過程中忍不住哭了起來,佈滿雀斑的臉盈滿了水,分不出哪些是淚水和汗水。
街上飄着一陣陣菜香味,李山洞卻沒有一點兒的食慾。從中午,屋裡一直不間斷地傳出王嬸的聲音,這時戛然而止。站在門外踟躇不安、心神焦慮、思緒混亂的李山洞,把耳朵側貼在門上,連大氣都不敢呼出。
聽不出裡面有什麼動靜,他原本的焦慮變得越發的不安。他閉着左眼,把右眼靠在細小的門縫邊,想看清裡面的情況,但他的做法是徒勞的。
“會不會死了……?難道我李山洞不該……呸呸。”一想這,他用力地煽了煽自己的嘴巴,手卻僵得如木板,連煽的力氣都沒有,他爲自己這種不吉利的想法懊悔着。
“王嬸。”李山洞實在忍不了屋裡的安靜帶給他浮想聯翩的想法。他大聲地叫喊了起來,聲音裡透出一種熱切、焦慮、不安,甚至夾雜着絕望。
他很想把在腦海裡翻騰無數遍的想法從嘴裡說出來。但身體就像漏氣的氣球一樣癱在上,一陣陣從身體的冷從腳尖慢慢竄上泛疼、泛暈的腦門。
“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