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海南發生了天翻地覆地變化,以前的沉寂蛻變成了一種熱鬧。走在街上的行人不再是皮膚幽黑,一口黃牙,一臉憨態,一身的確良的海南人,而是膚色各異的人。
個體經營店也在悄然間開張,以前買食品得拿糧票買東西的蹤跡已經不見蹤影,街市的夜晚不再寂寞,車輛在夜晚照樣來來往往。自行車,摩托車成了街上最主要的交通工具。
許多年輕女孩穿的衣服,不再只是像以前那樣,衣服的前面列着一排直直的扣子,高高的衣領,褲子穿着黑不溜秋的直筒褲。
而是穿着五顏六色的裙子,裙子沒過膝蓋,背上由兩根細細的配帶掛在肩上,從頭至兩座高峰的這段距離,全是裸着的,臉上也擦着濃郁胭脂粉,腳上都踩着細小的高跟鞋。
男青年則蓄着鬍子,穿起大嗽叭褲,身上有六位釦子的襯衫,也只是扣着三粒釦子,剩下三粒是空着故意不扣,露出長滿黑毛的胸肌。
胸肌沒有黑毛的男青年,爲了讓自己顯得酷點,也學着露,不過,露出的不是像大腥腥似的黑毛,也不是一塊塊硬硬的肌肉,而是一根根裹在皮肉裡的肋骨條。
一向過着樸素生活的海南人,也被涌進花花綠綠的風吹得頭暈目眩,失去了方向。
海南這座純樸得接近古老的島,也隨着涌進的風和事,由一座沒有生機的城變成了不夜城。城市夜晚的上空不再只是單調的機器聲,而是飄着高低不平,沒有韻律,聲音大得把耳朵振掉的舞曲聲。
田園村一直像世外桃園似的形態存在着,它雖不像縣城那樣被風吹得熱鬧、生機、雜亂,但它的夜晚不再像以前那樣沉寂,它也一樣的沉寂,只是這種沉寂前,也有了一點點兒的喧譁。這種喧譁不是城市的燈光酒綠地喧譁,而是簡單的喧譁。
兩臺黑白電視機率先從縣城進駐到了村子裡,一臺是羅雨軒的茶店裡——12寸梅雨牌黑白電視機。另一臺就是小翠家,那是小翠強烈要求母親從市鎮上買回來14寸電視機,也是黑白的。
電視機上方有兩根像Y字的小鐵絲當天線。那時的電視機也只有兩個臺,一個海南臺,一箇中央臺。
羅雨軒茶店的電視專供大人看,小翠家的電視專供村裡的小孩看,誰要是讓小翠看不順眼,或是不聽小翠的話,甭想進小翠家的門看電視。
李希望吃了無數次小翠的閉門羮,但這樣的閉門羮,一樣沒能阻擋李希望看電視的興趣,他進不了小翠的家門,他就躲在小翠家的牆角下面,把耳朵貼在生了青苔的牆壁上,連呼吸都不敢呼大,靜聽從屋子裡傳來熟悉旋律沒有畫面《機器貓》的聲音。
羅雨軒的茶店裡,夜晚一到,不用吹哨子,也把狹小的茶店擠得滿滿的。
一成不變的茶店隨着電視機的落戶,改了十幾年來以男人爲主的局面。狹小的茶店裡隨着電視機這個新玩藝的到來,變得擁擠不堪,變成了女人的天地。
喝茶的男人受不了因電視裡播放的劇情引起女人的感情上的憤憤不平所帶來的聒噪,自覺地把茶杯移到茶店外面去,男人這樣爲自己的舉動,想不到卻得到女人譁然的讚賞人。
這樣以女人居多的場面,離不開李漢三,以男人居多的場面,也離不開李漢三。李漢三就像一隻蒼蠅,沒有性別,沒有界限,沒有地域,人多噪雜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
電視劇《婉君》成了全村,不,全海南婦女的厚愛。她們無論白天多忙,多累,晚上都要抽空屁顛屁顛地來到羅雨軒的茶店。
空間有限,椅子也有限,唯一無限的是隨着白天那些昨晚看了劇情,白天還餘情未了的婦女走在路上,走在田間地頭上,總忍不住停住腳步議一議昨晚的劇情。她們不經意的議論就成了一種比故意宣傳的效果還要好,躲在家裡納涼沒有看過《婉君》的女人們聽了,也忍不了別的女人的津津樂道的鼓吹。
來晚的女人沒有椅子坐着歇屁股看,只能站着,個子高的女人還好點,還能伸長脖子,眼光眺過無數個黑黑的散發着汗味的頭頂,盯住電視的一小半部分,過過眼癮。
個子矮的女人,就不能那麼如願了,無論怎樣賣力地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始終能看見的全是被衣領遮得若陷若現的黑脖子。
爲了搶佔位置,有的女人從田地幹活回來,只是洗了囫圇澡,連飯都不吃,就直接奔羅雨軒的茶店。
以前村裡的女人多多少少有點排斥羅雨軒,隨着來看電視的次數多,以前的排斥變成了現在的巴結。
羅雨軒不是很聰明的人,她對穿衣打扮很在行,對人情世故倒不是很在行。她對店裡一下子涌進這麼多像蒼蠅的女人,說不出討厭,也說不出喜歡,她很想拒絕,但又找不到更合適的理由來拒絕。
村裡這些女人來店裡,她們的心思都是寫在臉上,嘴上,她們的目的也是非常明顯——免費看電視劇。
羅雨軒這人說好客也不好客,說不好客又好客,她對無論店裡來多少位只看電視,不點茶水的女人們,都是笑臉相迎,從來不拒絕。
她就像流水一樣,沒有主見,就是有想法,也是不了了之的想法。她也跟着所有看電視的女人一樣,坐在電視機前,守着電視裡的人物,看到不平的,看到憤怒的,嘴裡也會罵上幾句發泄。
羅雨軒每罵一句劇情裡的人物,附和聲也是一片。好像羅雨軒說的不是她個人的想法和觀點,而是代表她們婦女們的心聲,也的確是婦女們的心聲。
海南的夏天,可以把人曬脫成一層皮,有時夏天的夜晚也是熱得光着身子,汗水也一樣冒個不停。
擠在茶店看電視的婦女們,沒一人喊熱,從茶店裡出來,身上的衣服全都溼溼的。她們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意識到了熱,才感覺到了口渴,才覺察到了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坐了兩個時辰,才覺得腳上早已在這兩個時辰裡起了幾個小紅皰,經過汗水地浸泡,變得奇癢無比。
一直站着的人,腳又酸又麻;一直坐着的人,腰痠背疼的;一直伸長脖子的人,脖子軟得像掛在身上似的。個個的嘴裡不是埋怨這,就是埋怨那。
咋一聽,好像這種看電視的行爲都是有人逼着她們去似的,再聽下去,她們這種埋怨是幸福的埋怨。第二天的晚上,她們又不約而同地聚在茶店裡。
張蘭停白天在田地幹農活,她也能隱約聽到女人的議論,但她從來不去茶店。即使有人邀請,她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