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就會結案,你不會有事。”謝颺淡淡道,“以後你也不必再爲我做事了。”
柳意娘一驚,“郎君?!”
謝颺把手裡的棋子落到棋盤上,起身出門。
柳意娘連忙丟下飯勺,追了出去,“郎君,我方纔那些話只是、只是……”
“阿意。”謝颺駐足看向她,眼神中難得露出一絲溫情,“我近些年都不會再做官了,你也莫要跟着我蹉跎歲月,趁着年華正好,若是尋得可心的人就嫁了吧,我早已給你備了嫁妝。”
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喚過她名字了。
柳意娘眼淚奪眶而出,抓住他的手,“我不!我不嫁人!”
誰又能想到,同時釣着許多男人的柳意娘,也一心惦記着一個人。她決定入風塵的那日,就知道與他此生無緣了,但她總想着,這麼多年的陪伴,多多少少是特別的吧,卻不想他如此無情!
不,也不能說是無情,只是沒有男女之情罷了。
可她曾離雲上月、山巔雪那樣近,凡夫俗子如何還能入眼?
“郎君。”柳意娘見他沒有掙開,伸手慢慢抱住他,咬了咬脣,“郎君要趕我走,就成全我一次吧。我這些年苦苦守着身子,不過是爲了怕你嫌棄……”
她博得無數男人的喜愛,可身在風塵,面對強權,想守身多麼難。
謝颺任由她抱着,沒有掙脫,也沒有回話。
他不是很看重這種事,於他而言,成全柳意娘沒有什麼難的,只是,柳意娘終究又讓他失望了一回。
救柳意孃的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少年,堂兄剛剛因尋他遇難。他寄人籬下一直過的很壓抑,那年更是幾乎墜入深淵,柳意孃的陪伴讓他在黑暗中掙扎的時候獲得了一絲溫暖。
柳意娘以爲謝颺對自己無意,卻不知,他很久之前也曾認真想過兩人的關係。
謝颺身爲謝家嫡子,肩上不得不抗起責任,不是想娶誰就能娶誰。當初族老們積極促成和崔家聯姻,結果婚事未成,到現在還是族中一大遺憾。
一開始崔玄碧心中最屬意的人選就是謝颺,而非魏潛。崔玄碧透出一點口風,再加上謝颺的才華相貌,幾乎沒有人會以爲這樁婚事不能成。
崔謝兩家聯姻不是無條件扶貧,崔凝揹負的血仇雖不指望夫家幫忙報,但是需要共同承擔風險。謝家雖不知內情,但也知道崔家願意下嫁嫡女,必定有不可說的原因,但謝氏已經到了背水一戰的時候,不管是何種原因都可以接受。
崔玄碧認爲謝颺這種滿腹謀略的人是最佳人選,只是沒想到他本人根本無意爭取。
謝颺從未曾掩飾自己的想法,崔玄碧這種老狐狸怎麼會看不出來,自是不會勉強。
謝颺早有謀劃,從未想過借妻族勢,只想着若是將來柳意娘願意,他可以終身不娶,納她爲妾。若她不願,就準備一份嫁妝幫她謀個好婚事。
至於正妻之位,謝颺從來沒有想過留給柳意娘,莫說族裡寧願他終身不娶,也不可能接受一個風塵女子,便是他自己,亦不願意爲一己之私踩着滿門忠烈的屍骨一意孤行。
成爲他此生唯一的女人,已是他能給的全部。
謝颺不喜歡承諾什麼,只盼着柳意娘能懂得他一兩分便好。
可惜,在她一次次擦着他的底線折騰中,那份心思早已蕩然無存,後來也就作罷了。
謝颺看着庭中的顏色活潑嬌嫩的虎蹄梅,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來那晚在樂天居偶遇崔凝他們,想起了十六歲所作的那篇《上元雪賦》。
讀文讀心,本就讀的是己心。人心隔山海,非是從隻言片語中能輕易讀懂。
可是那個小姑娘讀懂了他。
情愛於他來說,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遠遠抵不上懂他一分。
謝颺從來不會爲自己的決定後悔,當時心中的震動一晃而過也就放下了,未曾想,卻在這個平平常常的時候又突然想了起來。
他這一生雖才過了不到一半,但回想起來,居然連小姑娘解文這件事都能成爲他平生最開心的瞬間之一。
從前他總想着,人相處久了總能得幾分默契,後來他纔信白首如新。
傍晚,監察司。
除了部分監察使尚有任務在外,大部分人都已經閒了下來,監察司高位官員在內堂,其餘人皆聚在議事廳,有的閉眸小憩,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處說話。
“你們說今日能出結果嗎?”
“不是說昨晚從宜安公主別苑的底下密室裡搜出大量證據嗎,這事兒沒跑了吧。”
“那太子……嘖。”
事關儲君,那名監察使不敢繼續談論,只轉頭對崔凝道,“小崔大人如此拼命,又是痛失好友,又是斷臂,這回升遷有望啊!這裡就先恭喜了!”
這話說的,好像升官全是用手臂和好友的命換來的一樣,監察四處的人臉色紛紛冷了下來。
四處人少,彼此之間關係不錯,再者說到拼命,自在魏潛手下之後,就連易君如這種鹹魚都快變成拼命三郎了,更何況別人。
崔凝正在發呆,易君如倒是先開了口,“楊大人之才,合該去做吏部尚書,官員考評缺你不可。”
“易大人所言有理。”崔凝幽幽道,“楊大人深諳升官秘訣,某在此也先恭喜了。同僚一場,到時候一定要先知會一聲,咱們好先騰個時間去燒紙。”
這是懟他拿“痛失好友”刺人的話。
崔凝睨了他一眼,眼神冷厲,似有殺意,那人更難聽的話到了嘴邊硬生生被噎了回去。
衆人都暗暗搖頭,有些人在監察司待久了,還真當自己真是聖上親信,什麼人都敢惹了?
崔凝可不是軟柿子,她祖父就是個在朝堂上都能擼起袖子把人揍到鼻青臉腫的狠角色,她也不遑多讓,才進監察司就把一個典書給打了,事後半點事沒有。
有人認爲聖上一直在壓制門閥,便有底氣與門閥士族叫囂,卻不知上一個這麼想的人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渾天令死在監察司門口,當天的情形不少人都看見了,都知道崔凝與他交情極好,竟然還敢專門拿那種話刺人,不要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