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鬱疑惑地看向她。
“熱性的藥物多生於寒地者藥效最佳,譬如人蔘鹿茸,而寒性藥物則生於熱地藥效最佳,譬如黃連。阿耶以爲這是爲何?”
崔道鬱若有所思。
崔凝並未等他的答案,繼續道,“我問師父這是何故,他說道理都在經裡頭,可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答案。後來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了。”
她聲音不急不緩,“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爲其根,分陰分陽。極寒之地必生極陽之物,極陽之地必生極寒之物,正午日光最烈時陰影最深,世間萬物相生相剋,獨存之時,亡不遠矣。”
“要用光明照亮世間,就必定會看見至暗之處,若是不見、不知,又如何去解?見了、知了,卻不懂如何去解,纔會覺得這些糟污之事令人格外痛苦。”
崔道鬱震驚的看着崔凝。
隔了半晌,直到崔凝面露疑惑,他才嘆道,“怪不得父親罵我眼拙。”
在崔凝心裡,崔道鬱一直都是學識廣博的謙謙君子,沒想到竟然也會被罵,不由奇道,“祖父爲何罵你?”
崔道鬱支支吾吾,“也沒什麼。你祖父,話不過三句就要開始懟人……”
還不是別家父親那種罵,而是陰陽怪氣的嘲諷,嘴毒的很。
崔道鬱想到背後議論父親是非不好,訕訕住口,只是越想越憋屈,忍不住憤憤道,“你阿弟就是像他!”
崔凝笑道,“小弟只是口是心非罷了。我從前在街上買了一個很像他的泥偶送給他,被他好一頓嫌棄,可我後來看見那泥偶擺在他屋裡書架上,表面都快包漿了,可見是背地裡偷偷把玩呢。”
過於早慧的孩子直接跳過了在父母懷中撒嬌耍癡的時候,有時只是不知如何自處。
崔凝喜歡他屋裡用書櫃隔開的小書房,常常帶着各種各樣的玩具、零嘴過去霸佔地方,他嘴上嘲諷,實則每次都與她一塊玩。
“竟是如此!”
上次崔玄碧提點過崔道鬱,他開始更加關注兒子,但父子倆在一塊都是正兒八經的談詩論文,哪裡會像崔凝這般像一隻亂竄的小狗一樣到別人地盤橫衝直撞,撒嬌耍賴無所不用其極!
崔道鬱隨即又喃喃道,“也是!你祖父也曾是少年天才,他們秉性頗爲相似。”
崔凝隨口附和一句,“大抵是天才多多少少都會有幾分相似吧。”
他不由深想:難道說父親也口是心非?要不下回學女兒衝自家老子試試?
崔凝若是知曉他居然生出如此膽大包天的想法,必會使勁晃着他大喊:阿耶你清醒一點啊!他可不是口是心非,那是大權在握說一不二!
君不見就連他深愛的妻子捋虎鬚的結局都是死路一條!崔凝這麼一個心中無尊卑觀念之人,也只敢在他面前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罷了。
崔玄碧那種人,就好比如今坐在至尊寶座上的皇帝陛下,她若感慨一句“寡人位高孤冷”,你可以匍匐在地上給她暖腳,可你若天真的想爬上龍椅去用懷抱溫暖她,一準要被拖出去砍了。
逗一逗不會咬人的小奶虎還行,誰敢去撓老虎咯吱窩呀!
她萬萬不會想到有人如此天真,便也未曾多說什麼,至於自家老父親一把年紀被勒令反省那都是後話了。
此刻她得了崔道鬱在做御史時蒐集的“秘事集”,滿心都惦記着事兒,索性直接將整口箱子都擡到自己屋子裡,準備挑燈夜讀。
崔道鬱早已不在御史臺,能被他留下的東西,並不是什麼辛秘,但崔凝並不覺得那些就一定無用。
崔凝離開後,崔道鬱就着茶水吃完淩氏帶來的點心,想了很久,交代小廝準備一輛沒有崔家徽記的馬車,收拾一番便悄悄出了門。
上了馬車,他道,“去馬御史府上。”
車伕應了一聲,正準備揚鞭,又聽主人急忙道,“等等等等,還是去胡御史府上。”
崔道鬱在官場人緣還不錯,試想,一個脾氣好、有才華、家世好,但是不爭不搶的同僚,是多麼稀有!他不會利用背景擠佔資源,反而可能會成爲你的資源,除了一些傻子,誰會不願意交好他呢?
官場那些人都是什麼心態,崔道鬱很清楚,他一開始想去找馬御史,並非因爲兩人關係更好,而是此人是御史臺最世故的一個人,以自己的出身和名聲作保,再許一些好處,不難從他手裡拿到東西。
不過得到消息固然容易一些,卻也意味着更容易走漏風聲。
更重要的是,胡御史可能知道更多!
他一向與符相不對付,連人家孫子二十多歲不娶妻都看不順眼,還曾直言諷刺“符家郎待價而沽”,把符相得罪透透的。他一雙眼睛總盯着符相,手裡肯定掌握不少辛秘!
只是胡御史這個人,說好聽點是清正廉潔、剛直不阿,就算是被君臣一致認證過“剛正”的魏家人比起他都要遜幾分。
若去拜訪他,原來給馬御史準備的東西就沒法用了,崔道鬱只好又在中途買了一些樸素的伴手禮。
馬車停在胡家門口,小廝上前敲門。
胡家有且僅有的一名看門僕役認得崔道鬱,見人便連忙行禮,“崔大人。”
“你家大人可在?”
僕役請他進門,“在後面園子裡呢,小的領您過去。”
崔道鬱沒有提前遞拜帖,來之前心中惴惴,卻不料胡家竟然這般隨意。
踟躕了一瞬,他交代自家小廝在門房裡等着,親自提了伴手禮進後園。
胡御史家中清貧,一個小小的兩進宅子,所謂後園也絕非賞景看花的後花園,而是在後院一側闢出的一片小菜園。
路過的時候還能隱約聽見不遠處屋裡傳出女子哭泣,“家裡本就住不開,那片地方拆了蓋兩間屋子多好,偏他不肯!誰還缺他那口菜不成!”
崔道鬱心中尷尬,結果一轉彎就看見鬚髮花白、穿着洗到發白短襖的胡御史正在收菘菜。凍得蔫巴巴的菘菜被仔細整理好,整齊碼放到地頭。
站在這裡,屋裡的聲音聽得更清楚,崔道鬱越發侷促。
倒是胡御史聽見腳步聲扭頭看了一眼,神色泰然自若,跳過各種繁瑣的寒暄禮節,直接問,“崔大人尋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