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扶着臉色怔然的明月,走向不遠處一間耳房裡,裡面放着各式各樣的藥瓷瓶,林林總總足有上百隻,大的小的,紅的藍的,簡直是無一不足,顯而易見,這裡是魏炎的小藥房,品種較縣城裡的各家藥房毫不遜色。
歡喜輕車熟路的將其中一隻瓷瓶打開,冷漠的對明月道:“脫裙子和褲子!!!”語氣生硬得很,像極了某些給小學生打針的黑臉醫生。
明月不喜的從歡喜手裡搶過瓷瓶道:“我傷的是腿根兒,不是後背,還沒達到讓人照顧的地步,我自己能行。”
歡喜倒是分外不客氣,直接將藥瓶扔到了明月手裡,如同甩掉了一個陳年包裹累贅,轉過身去,無聊似的擺弄着藥瓶,回頭見明月正仔細的擦着藥,歡喜神色一眯,將一隻殷紅色的藥瓶裡的粉子盡數倒在了帕子裡,在明月渾然不覺之時揣在了懷中。
那箭矢射的雖然不深,但因傷口很長,疼痛可想而知,明月卻彷彿沒有了知覺般,連呼痛都忘記了,腦海只反覆着兩句話,一句是魏知行關切的那一句“小怡”,另一句話就是“礙眼的村姑”,都說最美不過少年時,最深不過懵懂情,自己與魏知行相識、相殺、相知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怎能抵得過魏知行與那女子相識、相知、相愛二十年的情份?
更何況,那女子,自己雖只是一瞟瞬間,就能看出,她就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不曉人間疾苦的女子,肌膚是那種吹彈可破的,眼睛是那種氳氤迷人的,就連呼吸都帶着與生俱來的尊貴典雅,與之相較,自己的喳喳呼呼、一刻不得閒太過小農家子氣,如此的不堪一擊,如此的譁衆取寵,如此的不屑一顧,難怪魏知行一開始與自己見面時,是那樣的厭惡自己、嫌棄自己。
一抹苦澀溢上心頭,原來,自己火燒火燎的趕過來,不過是自取其辱,那句“他是我男人”是多麼大的諷刺,不過是一場笑話罷了。
明月忍着痛出得藥房,歡喜眼睜睜的看着女子越發佝僂的背影,嘴角輕抿,臉色凜然,臉上的笑紋竟慢慢溢了出來,如同正午最耀眼的光線,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
正堂 ,魏炎小心的跪於泯王妃身側,用長長的筷子夾着帕子,遠遠的擦拭着女子手掌上的血跡,最後倒上藥粉子,小心的讓女子身後的婦人包紮起來。
泯王妃神態優雅的擦拭了額上的汗水,有氣無力道:“行哥哥,剛剛太兇險了,怡兒好怕。”
魏知行低頭不語,似女子對着說話的人不是他一般。
泯王妃不以爲意,似不勝其痛的輕呼一聲,嬌嗔的揚了揚被纏了無數圈的手掌道:“行哥哥,怡兒傷的是右手,這下不僅玩不了小竹人兒,連用膳都費力了。”
魏知行仍是不說話,轉過身對站起身來的魏炎道:“泯王妃既然能說、能笑、能動,就是身體無礙了,將養兩天便送回樂陽郡泯王府上。”
“怡兒不走!!!”泯王妃本來發白的臉脹得通紅,如滲滿了血一般,聲音也因激動破了音,語氣裡說不出的煩悶。
魏知行輕嘆了一口氣,淡然道:“泯王妃,你的孃家在京城,你的夫家在樂陽郡,驅尊到這小小的朝陽縣來所謂何故?莫讓人說了嫌話累了王妃名聲。”
女子苦笑了兩聲,眼睛如蒙了一層水霧,殷溼了眼眸,潤化了心房,癡癡的鎖定男子的眼睛道:“行哥哥,怡兒爲何來此,你不知道嗎?”
魏知行別過臉去,似看着離去的門的方向,遠遠的路徑上,少女纖細的身影漸行漸無,似走出他的生命一般。
男子回以一個苦笑,時光於他,果然不是一般的殘忍,明明是動了情,卻不得佯裝無情,因爲,他真的輸不起了,一個看護不好,她就會被任何人以任何藉口,用任何手段,讓她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恨只恨,自己太過弱小,根本就沒有保護她的能力。
一個李放讓他已經自顧不睱,如今又換了一個封疆樂陽郡的王爺王妃,連自己都絞盡腦汁、疲於應對,何談保護明月?!
魏知行伸手抱拳施禮,低身將劃傷了泯王妃手掌的竹人兒拾起來,三兩下便將竹人兒四肢底的磁劍碎片解了下來,邁步向屋外走去。
劉嘉怡心慌了,站起身來追了兩步驚道:“行哥哥,你幹嘛將竹人兒拆了,這可是你放在身邊十多年的物件了,你怎麼能捨得?!”
魏知行指了指碎片上粘染的血道:“稟王妃,這劍矢劃傷了娘娘的手,就是罪該萬死。”
說完,男子不再廢話,邁步向外而去。
劉嘉怡則喜憂參半,心裡說不出來什麼滋味來,一顆心如飄在海天雲霧裡,說不清道不明。
喜的是,這碎磁劍片是當年自己送給的魏知行的劍身,這麼多年來,他都未曾放棄,可見在他的心中,始終爲自己保留着一席之地;
憂的是,他與自己之間,看着近在咫尺,偏偏中間彷彿隔了一層膜一般,任自己怎麼想去捅破,他都是不接招。
劉嘉怡不由得悵然若失,好懷念當年那個陪自己在桃花林中盪鞦韆的少年郎,好思念當年那個在金鑾殿內沖天一怒爲紅顏的有情郎,更想念今天這個寂然歡喜偷偷藏着信物的好兒郎,這麼多年,他還是一個英姿綽約、風采依舊的翩翩佳公子。
反觀自己,還未開花,便己蒼老腐朽,成了未開放便己枯萎的花朵,沒有人細心澆灌,沒有人小心撫拭,花都沒有綻放,更惶論結出果實了,表面上王妃的風光,也擦拭不了給人填房的笑話,更躲避不了獨守空房的淒涼,退而求其次,連綿延子嗣都成了一種奢望。
在劉嘉怡患得患失的目光中,魏知行離去了,成鴻略與洪豐自不便再留下,泯王妃可以不拘小節,可以不忌諱男女之別,可以說些莫名其妙的曖昧的話,他們卻不得不閉緊了耳朵,不得不裝成一個瞎子,不得不小心駛得萬年船,免得被殃及了池魚。
屋內只餘劉嘉怡與奶孃二人,女子怔忡良久,喃喃自語道:“奶孃,當年,怡兒是不是錯了?”
奶孃眼睛發紅,親暱的攏了攏如親生女兒一般的小姐,寬慰道:“小姐,泯王權勢滔天,手握重兵,當時對鞏固劉家是最好的選擇,何況,當年小姐己年過十八,魏大人兩次守孝,待孝期滿,小姐都二十有一了。這朝堂風雲變換,小姐和劉氏的家族,都耗不起、也輸不起,魏大人定是心中瞭然,否則,他剛剛不會緊張小姐的受傷,不會怒急打了李捕頭,不會氣急罵了村姑,不會十餘年都將小姐所贈之劍隱藏於竹人兒之中,剛剛更不會將竹人兒拿走說扔掉,他定是又將碎磁劍珍藏起來了,扔掉不過是掩拭的藉口罷了。”
劉嘉怡眼睛頓時綻放了光芒,若星矢遇到了太陽,折射出萬道霞光,無限歡喜道:“這樣說,他不怪怡兒了?這麼多年,也是在等怡兒?”
奶孃眼中閃過一抹憂色,卻不忍小姐失望,篤定的點了點頭。
泯王妃越想越歡喜,越想越發篤定,剛剛陰鬱的心情,頓時煙消雲散了。
魏知行出得房門,步履緩慢的走向衙門門口,估計自己的身影己經脫離了女子的視線,這才急忙跨上黑馬,向城門疾馳而來。
遠遠的看見前方方向,少女正步履緩慢的走着,雖亦步亦趨,卻如此的艱難而堅定。
男子手掌前伸,想喚住前方少女,眼瞼如潮,話語哽在喉中,終是沒有喚出口。
馬兒得得,男子的心卻如油烹。
腳步漫漫,女子的心卻如黃蓮。
二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近在咫尺,卻如隔天涯。
少女耳朵輕動,狀似無意的從懷中掏出了一隻小鏡子,鏡子中,高頭大馬、英姿勃發的情郎,卻是小心翼翼、滿面躊躇。
少女苦澀的笑了笑,不再做停留,繼續前行,直到日上三杆,直到小販走街串巷,直到城門熙熙攘攘。
看門的刀條臉小兵正一臉陰色的收着進城費,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的數得好不耐煩,擡眼見到如霜打茄子般的要出城的少女,雖然出城不需上繳銀子,但守城小兵昨夜受了明月幾人的囂張氣,正愁氣不順,而且想了一宿後,越想越是懷疑明月的這個“夫人”身份,篤定十有八九是假的,正懊悔不矣,沒想到她自己撞上門來了,這不是送上門來的財神爺嗎?
小兵氣勢囂張的攔住少女,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兒,眼睛彎成了一條線,手中新換的長棍舞得這叫一個虎虎生風,用久別重逢、喜不自勝這些個成語也難以形容其萬一,看明月像看到了久違的金元寶。
少女眉頭緊皺、眼中戾光閃爍,拳頭緊握,一幅隨時要打架拼命的樣子,哪知這硬氣的樣子也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隨即少女苦笑了一下,自己無權無勢,貴人一句話也許就決定自己的生死,哪裡有囂張的資本?
少女轉換了諂笑拍馬的模樣,伸進懷裡掏銀子,半天沒掏出散碎銀子,索性將一大塊銀子直接遞到小兵手裡,嚇得刀條臉小兵不知所措,不知這銀子當接不當接。
這銀子是五兩銀子一大塊的,是小兵當兵十數年來收到了第一個如此大方的禮金,也許也會是最後一個,簡直如同做夢一樣。
小兵還在猶疑着怎樣瞞過同僚自己宓下五兩銀子,少女已經徑直離去了,背影如這冬天的枯草,想要堅韌,卻不堪狂風漫卷;想要成長,卻不堪這冬雪寒涼,讓人看着不由得冒出一陣心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