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陽光正魅,無風無霧。
在明月適應了大理寺中無人理睬的日子之後,被提審卻來得如此的猝不及防,以至於她還沒來得及看清皇家園林的特色,就己渾渾噩噩的被帶到了一個高大巍峨的建築之內,裡面文左武右,呼啦啦站着兩大排的官員,沒有上百,也得幾十名。
明月可以篤定,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皇帝每日上早朝的金鑾殿了吧。
遠遠望見一個男人處於正前上方一隻金壁輝煌的座椅上,頭上戴着金壁輝煌的綰冠,旁邊放着金壁輝煌的半人高的仙鶴形的香爐,裡面香薰繚繞,檀香四溢 ......
放眼望去,只見人的輪廓見不清人,只覺得金燦燦一片,害得明月登時一眯眼睛,感覺眼睛就要被這“金壁輝煌”給晃瞎了。
再次睜眼想要看清大齊國最高統治者的長相之時,押她的御卒焦磊已經將她,如同鹹魚般來了個急轉身,背對着皇帝給按着跪趴下來。
明月索性頭趴在地上稍做喘息,心裡沒來由的哀嘆好幾聲,終於明白“生、生不起、死、死不起”的要義所在。
在被押上金鑾殿之前,焦磊已經給她上了一堂生動形象的“階下囚禮儀課”,嚴令明月到了金鑾殿被御審之時,要“懂禮數”,否則不僅殷明月遭殃,甚至禍及家人,押解她的獄卒。
因爲殷家的人幾乎死絕了,這也是御卒最擔心的地方,生怕明月天不怕地不怕禍怒了皇帝,殃及了御卒。
臨出牢獄之前,焦磊對殷明月的態度那叫一個諂媚,那叫一個春風拂面,讓殷明月有種錯覺,自己不是去御審受刑,而是去選秀當貴妃的。
焦磊所說的“禮數”主要內容有三:
一是背對着皇帝趴跪着,所謂趴跪着,就是不僅跪着,還要畢恭畢敬的趴着;
二是眼睛目不斜視 ,不能偷瞄皇帝,更不能拋個媚眼、送個秋波啥的;
三是嘴巴要緊,像啞巴一樣不能答話,更不能喊冤。在大殿上,是大理寺卿來陳述案情,無需罪犯答話。皇帝如有疑問,只能由大理寺來回答,一旦多嘴,極有可能被撥了舌頭。
四是要懂得感恩。雷霆雨露,均是君恩。皇帝無論給下了什麼結論,是赦免也好,絞殺也好,千刀萬剮也好,都要高呼“謝主龍恩”。
明月聽得頭痛,連最初求死的心都淡了,自己本就是一個九死一生的死囚,臨死前還被要求做一個“懂禮數”的死囚,還能不能讓人好好的去死了?
明月真想一巴掌烀死想出這些個“理儀”之人,這都是什麼鬼條例?有沒有想過將死之人的感受?!有沒有想過矛和盾的關係?
即然做到了第一條,背對着皇帝而跪,還怎麼做到第二條的“暗送秋波”?既然做到第三條的像啞巴一樣,還怎麼做到第四條的“謝主隆恩”?!
明月心裡不樂意,身體卻是誠實得很,老老實實的跪在地上,有心不趴下去,被焦磊硬生生將梗着的脖子按了下去,哪裡還有先前的諂媚模樣?
明月被焦磊結結實實的按了個大前趴,臉結結實實的貼在地上,鼻子戳在了地面上,酸酸的疼,眼淚登時就涌出來了,讓能看見她臉的品階低些臣子看了,還以爲明月這是深刻的“懺悔”了呢。
人的身體是一體的,這頭臉下去了,那頭屁股自然就高了,實打實的用屁股“面聖”了。
明月被折騰得渾身是汗,最悲催的是,她竟然從始至終都沒看清這個九五至尊,到底是老是少、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醜是俊。
相比較而言,成越的境遇要比明月強得多,最起碼,人家是用臉來“面聖”的。
二人一正一反的跪着,看似御審二人鹽礦之事,卻又似乎詭異的與二人沒有一分錢的關係。
先是一個叫齊陽郡王的人,犀利的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刻着鳳凰圖案的樹皮,有一塊老舊的狐狸獸皮,有一座清心庵尼姑遺留的人物畫像,有一件級着鳳凰圖案的破舊的嬰孩肚兜......
那樹皮和狐狸皮明月都見過。
刻鳳凰圖案的樹皮就長在成越樹屋下的樹幹上;
狐狸獸皮長年累月的鋪在樹屋裡,原來明月還頗爲嫌棄它,因爲它實在太舊了。
一個走路都困難的八十多歲的御前侍衛到了殿前,眼睛幾乎貼在了成越的臉上,斬釘截鐵道,面前之人就是當年被抓捕的御林軍的侍衛-姚成越。
這張破舊狐狸皮,就是當年月亮公主在滄瀾山狩獵時獵到的第一隻獸;
一個仕女證明,那樹皮上的圖案是當年月亮公主最愛綰的“鳳凰三點頭”釵子圖案,月亮公主從殷明月手裡收到一隻,而成越又是明月師傅,因此,這鳳凰三點頭的釵子,十有八九是屬於成越的;
一個尼姑證明,這畫像是五年前清心庵慈心師太逝世時遺物;那圖案上是一個尋常的男子,彎弓搭箭,頗有幾分神武模樣,仔細看眉眼,竟有幾分與成越相像。
有一個老太監證明,這“慈心”就是當年的月亮公主,太祖皇帝的親妹妹,傳說中打獵回去一年多就病歿的公主,實際上是出家至清心庵爲尼,直到五年前才崩歿。
成越眼睛不由一紅,怔凝着看那畫像,眼淚終於滴落了下來。
與月亮公主定情之時,他被成百名的大內密侍圍剿,他如同野獸般在山裡躲了近兩年,出去後,打探得知月亮公主崩歿,有說是跳滄瀾河死的,從此滄瀾河改名月亮河;也有說回宮後得病暴亡的。
過程不一樣,但結果卻是一樣的,就是月亮公主死了,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爲侍多年的成越知道,公主未懷懷孕,這一恥辱怎樣也不可能被允許 記載下來,成爲天下的笑柄,十有八九,她的心上人,和她們還在腹中的孩子,都被太祖皇帝一併處死了。
成越還沉浸在傷心之中,沒想到二次遭遇了大內侍衛,於是又是一陣奔逃,任成越也沒有想到,公主己死,宮中之人卻沒有停止對他追剿的行動,成越只好再次逃回到了北麓,開始了他茹毛飲血的野人生活。
那清心齋離北麓,說近不近,說遠也不甚太遠,屬一處山脈相連,一個在滄瀾山之南,一個在滄瀾山之北,一個在太湖不遠處,一個在月亮河下游支遊,可以說,感受着一樣的四季,望着同樣的星空,喝着是同一條河的水過活。
成越偶爾追得猴子暢快淋漓時,也曾遠遠瞧見過那清心庵,見過裡面的尼姑灑掃唸經,沒想到,裡面,竟然有他心心念念幾十年的人兒,二人,敵得過歲月的無情,卻敵不過相見應不識。
成越還沉浸在痛苦之中,齊陽郡王再次拿出了當年太祖皇帝小時候穿過的肚兜,那肚兜之上的圖案,竟亦是那鳳凰釵子圖案.......
成越狐疑的看着堂上那高高在上的人兒,腦袋裡如打了結般,這些人是什麼意思?此時的皇帝,不是太祖皇帝的孫子,而是自己與月亮公主的孫子?
成越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擊得呆愣,習慣性的側臉看向明月,想讓她幫拿主意,耐何明月揹着身子,根本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明月不拿主意,成越似乎失了主心骨一般,好在成越腦子雖單純,但卻不是傻子,認孫子之事,在民間是好事,在皇家,卻是禍事。
輕則皇位更迭,重則改朝換代,不管哪一種,此時當皇帝的這位,能留下全屍都是莫大的恩賜了。
今天明爲審案,實則是內含血雨腥風。
齊陽郡王一脈的人,極力的想要證明一件事,就是坐在龍椅上的這個人,不是大齊正宗的皇室血脈,而是月亮公主與人私通的雜種,應該姓姚。
朝堂之上亂成了粥,成越已經聽不清那些人在爭辯 什麼了;
明月更是一個頭兩個大,自己正想着如何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換成越一線生機,哪知又橫生出如些複雜的枝節來。
這成越,這身世,還真是離奇得緊,先是黑毛怪,隨即變成了獵戶,再隨即變成了侍衛,再然後就是現在,竟然成了皇帝的親爺爺!
奶奶的,還讓不讓人有個消化消息的時間?這成越成了皇帝的親爺爺,自己豈不成了皇帝的親姑姑?哦,不,是師姑!
明月有一種衝動,十分想轉過身來,看一看皇帝五彩紛呈的臉色,是發青?發黑?還是轉綠?亦或是泛紅?
事實證明,明月想多了。
此時的皇帝,閒適的看着朝堂之下的衆官百態,看着你方唱罷我登場,嘴上始終噙着淡然的笑容,彷彿堂上上演的,雖是熱鬧,卻根本是一票好看的戲而矣,戲始終是戲,總有散場的時候。
看着皇帝不急,齊陽郡王反而沉不住氣了,叫人呈上一隻水碗來,頗爲硬氣道:“陛下,爲堵住這幽幽衆口,還請陛下滴血驗親,以正視聽。”
逼宮?驗親?還能不能有點兒創意的點子了?
明月的身子不由得一挺,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看到這樣一出絕無僅有的好戲,可惜的很,她只能看着後半殿大臣的臉色,卻看不見皇帝和前半殿大臣的臉色,而起決定性作用的,恰好是她看不見的前半殿,讓人好生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