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氣息如同一條綿延的河,流淌着,淙淙的發着召喚的聲音,甕城之中已死去多半的人,原本擁擠的街衢,空了出來。原來,死比生容易。
阿善端着藥碗爲病患喂藥。“小心點,別嗆到。”
躺在地上之人是城中的百姓,他有他的妻兒,本是可以一家團圓,卻染上了可怕的瘟疫。多日病痛的折磨,已叫他面色蠟黃,他顫巍巍的擡起能看清骨節的手,抓住阿善,哀求道:“阿善醫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手背上被磨的生疼,阿善對他展顏,寬慰道:“你不會死的,只要有生的信念,就可以活下去。”
“你騙我……”病患把手放開了,無力的垂在了身ti兩側,“你是在騙我,每天晚上,我都能聽見黑白無常在對我說:過些日子就帶你走,你彆着急……你每天給我喝的這些藥根本不能醫治我對嗎?”
“不是這樣的,不是的,這些藥真的管用的。”阿善看着病患,除了否定外,連一個多餘的詞都講不出來,“真的不是的。來,我們喝藥。”
病患一把甩開藥碗,棕色的藥湯灑到了青石路面上,“我不喝,喝不喝都是死,幹什麼要喝這些苦湯藥!早晚有一天我們都會死!”他的聲音過大,其他病患也紛紛絕望的。
“你們是庸醫,叫我們喝這些沒用的湯藥!”
“我們不要喝藥了!”
類似的叫嚷聲相繼傳了起來,死氣沉沉的甕城一下子喧騰起來。
阿善一下子慌了神,她想穩住病患,“不是這樣的。”柔弱的聲音根本蓋不住病患們合力的叫囂聲,她轉首看了看遠處,藍威那邊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復又看向了洵陽。
洵陽的雙眉緊緊皺在一起,眼神中是同情,也是悲傷。他吸了一口氣,大聲說道:“你們不要喝藥,就等於雙腳踏入了鬼門關。這場瘟疫是突如其來的,你們是無辜的被感染的人……”
不等洵陽把話說完,傳出一個聲音,“我們是無辜的,我們就該死嗎?這麼多病患,現在還剩下多少人?這是在治病嗎?!”這樣尖銳的聲音受到了大家的擁護,不知病患們從哪裡來的力氣,喊叫不止。
“我們是在治病,可是,瘟疫比我想象的要難以治癒的多,你們要相信我們,給我們一點時間。”阿善把手緊緊攥成了拳,“我們……”
“是,每天甕城之中都會被火化掉數不清的屍體,可是,你們難道就沒有發覺,翼城之中已不再有新的病患被送出來嗎?難道他們都死在城內了嗎?”洵陽大聲的說,他指了指緊閉的翼城城門,“那裡有你們的朋友、親人,他們還在擔憂你們的安危,他們還在指望你們能健健康康的活着和他們團聚。試問,你們希望他們看見的是骨灰還是一個活着回去的人?”他的話震到了病患們的心,沒有人再開口說話了。鴉雀無聲的甕城,傳出洵陽的兩聲咳。大概是方纔喊得太過用力,他調了調氣息,“如果我對你們沒有信心,早就拋棄你們了!我已把性命交到了你們身邊,我們是同生共死的,就看你們願不願意相信我們了。”
空氣緩慢的遊蕩,僵硬且沉頓。病患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們喝藥吧。”
“不喝是必死無疑……”
“喝吧,喝吧……”
……
一場小小的sao亂得以平息,洵陽走到了城牆之上,他的目光凝聚在甕城之外的遼闊草原,眉心間是始終不能釋懷的幾道紋路。
阿善從後面走到了他的身側,默默的注視着洵陽,注視着他臉上冷峻的神情。你的性情應該是這樣的孤高冷傲吧?在京城裡你隱忍了太多,也許,你就是該這樣桀驁不馴的活着,就該不受命運的屈服,面對生死也毫不畏懼。可爲什麼你會裝出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呢?
“翼城之中,只剩下九萬士兵了。”洵陽終於開口了。這樣的消息是昨日穆將軍託人傳出來的,如同巍峨的高山一般,沉重且不可撼動。
“你怕死嗎?”阿善覺查自己的問話很可笑,洵陽不會是怕死之人,她又加了一句,“我們都不怕死,卜先生的推測還沒有證實,只要再過兩個月,我們便可以回去了。”
“卜先生從來都不說無根據的話,該來的總會來的。”洵陽站在風中,風的呼嘯化不開他的堅定嚴肅。“我會和這些士兵一樣,死死守衛在翼城的,翼城存在,我便存在。”
“我們也是一樣的。”阿善由衷的欣賞洵陽淡漠生死的決絕,此刻,他的身上不再有豫王爺的影子了,只有建威將軍的威嚴。
“阿善,如果我們都死了,你會不會有割捨不下的人?”洵陽想起了洛雪,鐵血男兒亦會在心房裡獨留一份紅顏倩影。“我現在真的不後悔和你打那樣賭的,至少,我死了,洛雪也不會爲我守寡。她可以帶着休書離開王府。”說時,他欣慰的笑了。
才沉浸的阿善,被洵陽拉回到現實,她想叫洵陽開心一些,故意說道:“你這麼說就是說這賭約,你是穩贏的了?”
洵陽壞壞的笑了起來,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笑容有些僵硬,玩味的說:“我自認爲無論怎樣,我都是最後的贏家啊,洛雪若是走了,你就代替她唄。”
“你死去吧!”阿善狠狠的啐了他一口,“我現在特別希望你能死在這裡!”
見阿善臉頰泛起紅潤,洵陽笑出了聲,笑罷,又咳了幾聲,咳的呼吸有些艱難了。
“你怎麼了?剛纔就一直咳。”阿善抓起洵陽的手臂,mo到脈門上,頓時間花容失色,“你……”
“我怎麼了?”洵陽明知故問着。
“不,不可能,你怎麼會感染瘟疫?”阿善的頭頂被一片陰霾取代,黑壓壓的擋着了光亮。“不可能,我們三個每天都有喝藥的,爲何會這樣……難道我錯了?”
洵陽輕輕搖了搖頭,道:“你沒有錯,那些藥真的能醫治瘟疫,只是城中的藥草越來越少了,我要爲百姓爲士兵考慮,所以,我早就把我的那碗藥省去了。”
眼眶被傷感刺痛,幾乎忍不住淚水。阿善緊緊yao住下脣,“你那一碗藥能解決什麼問題?難道要自己被感染了,纔會覺得很快樂,很有成就感嗎?”
“一碗藥用在他們身上可以叫他們覺得自己能有活下去的希望。眼下,藥草只夠三天的了,三天,會發生什麼呢?是蠻軍來犯,還是病患們因得不到醫治而死去?無論怎樣,我都要盡全力保衛這裡,不會叫蠻夷再次血洗翼城的。”洵陽把眼睛閉了起來,把悲傷藏匿在黑暗之中了。
阿善不再說什麼,她以飛快的速度跑下城牆,背起藥簍,跨到了電掣身上。她要去找藥,她要洵陽還有城中所有人都有藥吃。
風,不停的從耳畔呼嘯而過,吹的阿善臉頰紅撲撲的,眼睛也越發不適起來,用手揉了揉,才發覺是溼鹹的淚水,是爲誰而流,她不知道。她駕着馬跑到山腳下,沒等馬停穩妥就跳了下去。擡首,望去,青山如黛。
“我要去採藥,採很多的藥,不論這山巒有多跌宕!”阿善不斷的對自己說,她向着上面爬去,努力採摘着草藥,腦海裡不斷涌現洵陽站在城樓上的決然。不,他不該因瘟疫而死,不該!他要活着回去,哪怕是接受姐姐離開的事實。心緒紛亂起來,一不留神腳踩空了,從高處滑下去了,跌坐在地上。血從小腿的傷口處冒了出來,像極了洛雪朱脣的顏色。
不管你對洵陽是什麼感覺的,記得要照顧好他,他可以受傷,但不可以死。洛雪的聲音縈繞在耳畔,阿善心頭一顫,此刻,心亂如麻,剪不斷理不清。她抱着腿,祈求給自己一個溫暖的懷抱,姐,不管你還在不在王府,我都答應你,我會好好照顧好洵陽的,他可以受傷,但不可以死。至少不可以死在我面前。
忍着痛,站起身子,雙手拍打去衣裙上的塵土,繼續採藥。採到竹簍再也裝不下才折了回去。
……
走回甕城時,晚霞佈滿天空,很美。
阿善艱難的從電掣背上翻下,她捋了捋它的鬃毛,“電掣,這些藥草遠遠不夠治療一個城的,明天我們繼續。”
“你去採藥,把城中病患置於何地?”洵陽悄然無聲的站在了阿善的身後。
阿善顫了xia身子,轉身,看見洵陽被霞光映照紅潤的臉,“我和你一樣把他們裝在了心裡。告訴你,你必須喝藥,別把什麼爲了城中百姓着想的救世主思想放到自己心裡,你不是神,照樣需要餓了吃飯,病了喝藥的。”說着,眼淚順腮滑落。
洵陽看着阿善哭花的妝容,伸出手卻不敢爲阿善擦去眼淚,轉移話題,道,“你的腿受傷了。”
“我的腿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好,生病了就一定要吃藥,你身上揹負的是……”阿善斷了一下,稍後才道,“你身上揹負了我們所有人的性命,我不希望七年前的慘劇再次上演。”
紅彤彤的晚霞不停的變化造型,籠罩在整個城池之上。它帶來的是如新婚般的令人開心的喜訊,還是無情的戰爭所造就的流血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