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對我公平
蘇靳寅直接看向明遙,沉着聲道:“明小姐,你父親的死,並非是諶王妃一人造成的。當初若不是他萌生了想要置諶王和諶王妃於死地的心思,又與他人聯起手來佈局,根本就不會被那個蒙面人所利用挾制。你爲何就非要鑽入死衚衕裡,一條筋的認定諶王妃就是你的殺父兇手?”
自從與玉子傾相處後,明遙雖也在岐城,卻很少與蘇靳寅來往。
與玉子傾之間,是逢場作戲,可更多的是利用;可對於蘇靳寅,她卻是懷揣着豆蔻少女所持有的一切美好幻想的。
說起來,蘇靳寅承載了她無憂無慮時期的美好與燦爛,卻也見證了她的狼狽不堪。
這樣的矛盾事實,此刻盡數擺放在心裡,讓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辨不清心頭是何種滋味,吶吶的蠕動了下嘴脣,忽而低下頭,沉默下來。
片刻後,她擡起頭,眼裡含淚,緊緊的握住那柄匕首,望進他深邃不悅的雙眸,泫然欲泣的問道:“蘇靳寅,你是在告訴我,我爹是自作自受,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自取其辱的嗎?”
“明小姐,我……”
“可是你別忘記了,她本來可以救我父親的!”明遙卻哭着吼道,淚水沿着雙頰流下,剎那間就溼如雨花,“可她沒有救我父親。反倒是爲了一塊死物,親手將我父親劈死。這些都是我親眼看到的,你以爲你想糊弄我嗎?”
蘇靳寅忽然覺得女人可真是麻煩,眼神瞥到玉子傾那憤怒的神色,眸光也變得深了幾分,搖頭反駁:“明小姐,我問你,你讓諶王妃去救你的父親,她有這個責任和義務嗎?”
明遙正傷心的哭着,聽到他的問話,神色莫名一怔,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蘇靳寅似乎也沒想過要她回答,繼續規勸:“以你父親對諶王妃所做的事情,她不狠狠報復回去,已經算是仁慈的了,你還指望她能怎麼做?更何況,當初若不是諶王妃那最後一劈,說不定你父親還要再忍受凌遲的痛苦,你是願意看到他繼續嗷嗷叫的痛苦下去,還是寧願給他一個乾脆利落的解脫?”
明遙心神巨震,神色怔怔的,有片刻的恍惚,手一鬆,那匕首就脫離了她的掌控。
想起那一夜父親臉上猙獰欲死的神色,單薄的身子竟忍不住顫抖起來,一直以來認定的事實,忽然之間變得極其混亂。
她膝蓋一彎,直直跪了下去,雙臂環胸,頭也隨之埋入了膝蓋當中,忍不住失聲痛哭。
蘇靳寅眼裡劃過一抹難以名狀的複雜,將那柄匕首翻轉着,攤在了手掌心,白色的利刃,鮮紅的血液,兩相對比之下,竟給人一種極致刺激的視覺之感。
悲痛欲絕的哭聲如魔音穿耳響在衆人耳畔,顧惜若別過頭,神色麻木。
方纔那些話,她也曾經跟明遙說過,當初明遙也表示非常感激她給明哲的最後“解脫”。
只是轉身過後,便與她作對,演變成如今這樣的局面。
或許她骨子裡一直都有着冷血和無情的因子,不然在面對着這樣的哭聲控訴時,她不可能完全做到無動於衷。
蘇靳寅蹲下身,將手中的匕首輕輕放置在地上,眸光復雜的看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明遙,一個手刀切在了她的脖頸處,單薄的身子就倒向一旁。
他一手從她腋下穿過,打橫抱起那輕得不能再輕的身子,朝顧惜若歉意頷首:“王妃,蘇某先帶她回去了。晚間再來找您議事。”
顧惜若點點頭,僵硬的揮手。
直到那腳步聲漸行漸遠,她才分別給玉子傾和青冥解開了穴道,自己則是重新躺回到了藤椅上。
“若若……”玉子傾複雜的凝視着她,最後卻發現不知道該說什麼,重重嘆了口氣後,便要拂袖而去。
“給我站住!”顧惜若眯着眼,朝他的背影冷聲質問,“你要到哪裡去?”
自從那次長街上分開後,玉子傾就整日整夜的不見人影,這還是隔了那麼長時間,她第一次見到他。
可兩人再次碰面,還是因爲明遙的事情鬧得不歡而散。
她這是造了什麼孽!
怎麼隨便一個人都跟她做對?
青冥在旁看着,忍不住抿脣偷笑,覺得王妃這話說出來,還真是有幾分長者的姿態。
相反的,玉公子就成了亂惹事被責罵的小孩兒了。
玉子傾對她這樣的呵斥很是反感,回頭時臉色萬分難看,尤其是在看到她施施然坐着,而自己站着卻依舊被呵斥時,一張臉幾可與鍋底媲美,頗有些咬牙切齒:“我去看看明小……”
“啪——”
顧惜若沒等他說完,猛地從藤椅上跳起來,胡亂抓起手邊的茶盞就朝他扔了過去。
“張口閉口都是明小姐,你能有點出息嗎你?”扔一個還不夠過癮,她又將案几上的其他茶具砸過去,語氣比玉子傾的還要咬牙切齒憤恨難平,“虧你還是個男人,整日裡想着的淨是些風花雪月之事。你的責任感呢?見鬼的跑去哪裡了?”
饒是玉子傾受過多少良好的教育,此刻被她這麼粗魯的怒罵着,並且還是當着青冥的面,也不禁怒從中來,輕輕鬆鬆的接過那些茶水四處飛濺的茶盞和茶壺,冷聲叱道:“夠了。若若,你就算對明小姐有再多的不滿,也不能這麼蠻橫不講理!我不過是去看一下她,你至於……”
“很至於!”顧惜若冷冷的應了聲,腳下步伐加快,渾身夾帶着一股勁風,竟像只母豹子般直直撲了上去,極速的衝力將玉子傾撞得胸口發疼,身形不穩,踉蹌着後退幾步後,他才堪堪站住了腳步。
只是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卻又見顧惜若撲了上來,衝勢比之方纔更爲令人驚駭,玉子傾想要呵斥,卻發現雨點般的拳頭已經砸到了自己的身上臉上和頭上。
顧惜若像發了瘋似的,腦子裡空洞無物,什麼都想不到。
這些日子強撐着的壓力,就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在這個特殊而關鍵的時候裡,朝着那顆小腦袋壓了下來,看到玉子傾就跟看到仇人般,好一陣的拳打腳踢。
“……我打醒你!咬醒你!咬死你!”
玉子傾連忙躲開,卻在下一瞬感覺到自己的衣服被撕咬着,忍着沒有反踢一腳回去,低下頭一看,那整齊的皓齒如鋒利的鋸齒,隱約還反射令人悚然的唳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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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撕拉一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將衣服從肩頭撕到腰側,其他地方的布料也不能倖免,很多都被撕扯成了好幾半。
“夠了夠了!”玉子傾怒不可遏的反手阻止,這樣的動作,反而把顧惜若惹毛了,口下手下腳下絲毫不留情,彷彿是瞅準了他不會真的動手打回她,拳打腳踢,口齒撕扯,能咬的,能撕的,幾乎都逃不過她的魔爪魔腳和魔齒。
青冥站在邊上,傻眼得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原來,他以前還真是小看王妃了。
瞧這爆發的能量,簡直與江湖中人面臨絕路時的不相上下。
在看到玉子傾眨眼就被咬成布條的衣裳時,他猛地扯緊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彷彿那利齒也跟着咬在了自己的身上,清脆的裂帛聲,剎那間貫穿了雙耳。
此刻,除了那怖人的撕拉聲,他似乎已經聽不到任何的聲音了。
眼前有關於王妃的彪悍依舊在繼續,他卻不敢再興高采烈的旁觀,心裡暗自思忖着,以後就算是惹上王爺,也絕對不能違背王妃的任何意思。
否則,此刻玉子傾的下場,便是他今後的教訓。
“青冥,你還在傻愣着做什麼?還不趕緊將你主子拉開?”玉子傾幾次想要閃躲,都被顧惜若纏住不能脫身,無可奈何之下,也顧不上自己所謂的顏面,衝着青冥就大聲喊道。
青冥摸了摸鼻子,看着仍舊咬得起勁打得痛快的顧惜若,左右衡量了幾番,還是覺得這個時候不要去打斷王妃的興致爲好。
否則,吃虧獲罪被罰的人,可是他。
玉子傾求救無門,又不敢下重手扯開顧惜若,邊閃躲着邊束手束腳的反擊。
等到某個近乎瘋狂的女人終於停了下來,他渾身上下已經是痠痛不已,衣裳更是成了一條條布條,在空中不停的飄蕩,說不出的淒涼落魄。
玉子傾動了動袖子,絲條漫舞,嘴角也跟着抽搐了下,無奈的擡頭看某女,之前的憤怒也被哭笑不得取代,“若若,你都把我的衣裳撕扯成這副模樣,還把我打得渾身是傷了,總該消氣了吧?”
因着方纔的劇烈動作,顧惜若的髮髻也變得格外凌亂,整個人看起來還有些邋遢不堪,可此刻情況特殊,除了旁觀的青冥,當事的兩人根本就沒有心思去理會。
但見她挑釁的揚眉,絲毫沒有一絲心虛,理所當然的哼道:“你以爲,單憑這樣的力道,就能消除我心裡憋了許久的怨氣了?我告訴你,就算你今日衣不蔽體,渾身青紫,都不足以讓我解氣。”
“噗哧——”
身旁忽然爆出一陣輕笑聲,顧惜若和玉子傾齊齊看過去,目光如刀似劍,逼至青冥的咽喉,原先笑得無比開懷的臉色頓僵,一股危險的氣息迅速蔓延在了小小的庭院中。
待青冥徹底安靜下來後,玉子傾纔對上顧惜若的視線,語氣裡三分憤懣難平,七分無可奈何,“若若,這幾日,我把岐城的事務都拋下,任由你一個人去處理,我承認這是我的不對。可彼時岐城正是慌亂時期,明小姐又不會武功無法自保,我若是不盡快尋回她,恐怕她會凶多吉少。你向來聰慧,應該會理解我的此番舉動的吧?”
顧惜若聞言,憤恨咬牙,想說她的聰慧不是用來猜測敵對之人的安危與否的,可終究還是沒說出這般讓他跳腳的話。
何況,方纔也將這些日子囤積的怒氣和怨氣全部發泄出來,且玉子傾的語氣也變軟了許多,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如何解開彼此之間的結,消除這些日子累積下來的矛盾。
她不想因爲一個外人而把自己的親表哥推到陌生人的位置上。
那根本就不是她想看到的。
“我消氣了,之前你拋下自己的公務出去尋人的荒唐事兒,我也不追究了。”她雙掌對擊,清脆的響聲縈繞在小院上空,卻驅散不了此刻的陰霾,“可是,明遙這個人,你以後要離得遠遠的,最好不要再跟她有什麼瓜葛。”
玉子傾眸光暗了下來,“爲什麼?她又沒有做錯什麼,你又何至於此?說到底,這還是我們欠她的。”
“停!”顧惜若淡淡打斷他的話,意味不明道,“到現在你還以爲,我之前所做的根本就是錯的,是嗎?”
玉子傾有些摸不準她的想法,一時竟無法作答。
青冥緊皺着眉頭,害怕他說出什麼刺激顧惜若的話,連忙搶先開口:“玉公子,屬下雖身輕言微,卻也要忍不住出來,爲王妃說句公道話。當日的情景,王妃除了要護着拼命搶來的令牌,還要救人,根本就沒有別的選擇。於王妃而言,能夠在對方几次三番的襲擊中全身而退,已經是萬分不容易。您爲何就不能設身處地的爲王妃着想,反而是聽信片面之詞去冤枉王妃?”
“青冥,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成啞巴!”顧惜若瞥了他一眼,青冥只覺一道清冽冷光射來,如高嶺冰雪,卻又深悒莫名,與一貫的盈盈水亮有着天壤之別,下意識就縮了縮脖子,閉上了嘴巴。
顧惜若一手負於身後,緩步走上前,淡淡問道:“你倒是說說看,我哪裡欠了明遙的。”
她的語氣很輕淡,只要聽過一次,就連痕跡都不會留下。
可玉子傾卻無端的心裡沒底氣,顧惜若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心虛,眼神閃躲着,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她,有些語無倫次:“若若,這些東西,你自己都該懂得的,何必要我一一說出來?揭穿了,對彼此也是一種尷尬……”
“要你說你就說,廢什麼話?”顧惜若冷不防一聲低喝,帶着不容拒絕的強勁和霸氣,玉子傾心神隨之一震,竟從她身上感覺到了不輸於諶王的凜然之氣。
只是,相較於諶王的內斂和無形壓迫,顧惜若的這份氣勢就顯得張揚外露了許多,海潮般噴涌而出,兜頭倒下,幾欲將他淹沒窒息。
他默默的嚥了下口水,仔細斟酌了一番,才緩緩道:“你殺死了明遙的父親,這難道不是一種虧欠?”
“你可知道,明遙的父親爲官多年,又害死了多少無辜的生命?若真是要進行一番計算,就算是明哲死一千次一萬次,都無法抵償黃泉路上的那些冤魂的數量!”顧惜若不避不讓,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從容,甚至脣角還輕輕勾起,吐出的話卻是冰冷直戳人心,“你看,我殺掉明哲,不知道挽救了多少將來可能把性命葬送在他手裡的性命。這簡單的數目對比和計算,就連三歲小兒都很清楚,你還想要爲此辯駁什麼?”
玉子傾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自然知道,從她口中吐出的話肯定是對的,可他也十分理解明遙的想法。
怎麼說,明哲都是明遙的父親,她有那樣的情緒,也實屬正常。
可在他看來,顧惜若不能理解明遙的心情,就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顧惜若卻彷彿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自嘲一笑,淡淡的苦澀自內而外蔓延着,“你或許會覺得,我不該不理解明遙,對不對?明哲是她的父親,她有那個理由和立場去怨恨我爲難我甚至是仇視我!可是,你有沒有替我想想……想想……”
她的情緒忽然變得激動起來,胡亂擺動着雙手,彷彿想要通過這樣的動作,來緩解心頭不斷翻滾起來的怒氣。
可到了最後,她手掌胡亂一甩,掠過之處,花草皆被她不自覺外溢的真氣所傷,葉黃莖斷,已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樣。
“你有沒有替我想想,其實我比明遙更無辜?”她不耐的瞥玉子傾,努力壓制着胸中騰掠的怒火,竭盡全力穩住自己的情緒,不讓此次的談話再次不歡而散,“爲什麼明遙怨恨我,你可以理解,而我這麼做,就成了虧欠她的?我知道,一個人總是會無意識的偏袒着弱小的一方,明遙很可憐,值得人同情,所以你把所有的同情都給了她,以至於她再怎麼對待我甚至是報復我,都可以冠以‘爲父討公道’的高帽子?我不可憐,做出了傷害弱小之人的事情,我罪不可赦。所以我就活該去受這份罪——去接受你們的指責和誤解,甚至還要揹負上本就不屬於我的極大罪名!可是……”
她粗喘了一口氣,胸脯也跟着一起一伏的,明顯就是處於暴怒的邊緣。
青冥心下擔憂,走過去想要爲她辯解,冷不防她狠狠甩袖,強勁的氣流正好砸往他所在的方向,他心神一凜,慌忙逃開,身子還沒站穩,耳旁就聽到她一聲夾雜着內力的低喝。
“可是你他媽的能不能對我公平一點?”
幾乎是與此同時,她掌下勁風向後揮出,身後的藤椅瞬間支離破碎,粉屑伴着煙塵滾滾升起,覆滅之勢初現端倪。
玉子傾聞言,整個身子不可抑制的顫抖了下,看似爲她此刻的強悍氣勢所震懾,實則是爲她那句終於道出的委屈。
對!委屈!
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在她的心裡,竟然還埋藏了這麼多不爲人知的委屈。
她所說的每一句,幾乎都是對他此前諸般言行舉止的控訴,字字誅心,聲聲譴責。
他只覺自己無顏再去面對這樣的她,只恨不得立即逃遁到旁人愈發瞧見的角落裡,保留着那樣淺薄的自尊。
“若若,”他緊了緊拳頭,努力使自己的聲線聽起來平穩一些,可終究難掩其中的顫抖,“我此前並不知道,你心中竟藏有如此多的怨言。若是我要知道,定然不會對你說出那些傷人的話。可是,明遙的確是無辜的,要說起受到傷害最大的,難道不該是她嗎?”
“呵……”顧惜若不可抑制的低笑了聲,螓首微垂,纖纖素手撥弄着腰間懸着的玉佩,不痛不癢道,“你說得對,在那次的變故中,受傷害最大的人非她莫屬。這一點,我不會否認。可是,那根本就不足以成爲她勾結柳屹瞑狼入室的理由。我本來就不認爲自己欠了她什麼,可即便你真的要我爲她做出補償,方纔我遞給她的匕首,又算或不算?”
玉子傾喉間一緊,點頭不是,搖頭不是,頭一次覺得,這樣雙方有理的問題,還真不是他這顆簡單的武將腦袋所能夠想得清楚的。
這時候,他倒是寧願自己面對的是戰場上俘虜的生死去留,而不是這些左右尋不出一個簡單答案的問題。
“之前你跟我說,我變得陌生不近人情,爲此我還狠狠的反省了自己。可是,到現在我告訴你,變的那人不是我,而是你。”說了那麼多,終於在此刻得到了最簡單的結論。
玉子傾臉色緊繃,想也不想就反駁回去:“胡扯。你真實越說越離譜。”
“我胡扯?”顧惜若指着自己的鼻子,神色悲憤,“我再怎麼胡扯,也不會如你這般不問青紅皁白就指責我給我定罪,更不會拋棄自己的責任不管全城百姓的死活只關心兒女情長?我承認,在明哲一事上,我是自私到爲了死物可以看着無辜之人被殺,可我分得清什麼叫做輕重緩急。我已經在盡力彌補了,否則你以爲我好端端的會去接下你的爛攤子管岐城那些百姓的死活?我告訴你,我他媽的沒那麼偉大!”
她狠狠甩開手臂,寬大素淨的衣袖劃出一道清冽的弧線,如利刃般割在了肌膚上。
玉子傾覺得臉色火辣,側過身子,沒有接話。
顧惜若卻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回去,雙手背在身後,朝他揮了揮手,“我不管明遙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你對她居然如此維護了。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也沒有插手的心思。從今日開始,只要你不把她往我跟前帶,我就權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你走吧,繼續沉醉在你的溫柔鄉里吧!岐城的事務,你何時記得起來了,再來跟我要回去。”
語畢,她擡眸看青冥,示意他送玉子傾離開。
青冥朝她會意拱手,快步走到玉子傾的面前,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淡淡道:“玉公子,您請回去吧。王妃估計也累了,有什麼事兒,改日再來說清楚也不遲啊!”
玉子傾瞥着他,又越過他肩頭看了看背對着自己的纖瘦身影,脊樑挺直如青松翠柏,無端的讓人感覺到類似於“巍峨不屈”之類的詞兒。
是以,他心頭那一抹愧疚也被無形擴大,可在幾經輾轉斟酌之後,終究還是輕嘆着離開。
青冥眸色複雜的看着他的身影,重又走到顧惜若身旁,有些擔憂道:“王妃,您看,這藤椅也壞了,茶具也沒了,是否需要屬下再去準備一套新的過來?”
“不必了,”顧惜若揉了揉眉心,朝他擺手,“去給我準備酒,越多越好!越烈越好!”
青冥:“……”
……
薄暮時分,餘暉遍灑。
蘇靳寅靠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眯着眼,迎着金燦燦的光線,仔細打量着沐浴在餘暉之中的房屋樹木。
秋意漸濃,夜幕尚未降臨,夕陽卻已經失去了暖熱的溫度,餘暉跳躍在手臂上,觸之微涼。
窗外樹葉隨風飄零,旋轉幾番之後,就無聲無息的落在地上。
他本就不是傷春悲秋的文人墨客,更是談不上什麼觸景生情,只是想到這麼多年來,他也不曾好好看過一次日落,心裡不免有些感傷。
早在此前,他還未曾被諶王識破身份,依舊自由自在的做着自己的岐城城駐軍的統領,心心念念着的,無不是諶王那一顆項上人頭,私下裡謀劃的,也是爲了這樣身上所揹負的血海深仇。
可是,誰又能想到,短短几天之內,事情就發生瞭如此戲劇性的跳轉?
——他爲仇人的妻子“鞠躬盡瘁”奔走辦事,到頭來竟也逃不過那樣淺薄而又俗套的戲碼。
想想都該覺得無比諷刺,可他卻絲毫沒有玩笑的心思。
隱約中,他聽見牀幔之後響起一陣窸窸窣窣聲,身隨心動,擡步走到牀前,隔着密不透風的牀幔,淡淡問道:“明小姐可是醒了?”
牀幔裡的聲響驀地停了下來,而後一道羞怯的聲音弱弱響起,牀幔一角也被掀起,露出明遙那蒼白而略顯惺忪的小臉,“蘇靳寅,你怎麼在這裡?”
蘇靳寅頓時長舒了一口氣,背轉過身,在屋內的圓桌上倒了杯茶,轉而遞到她的手中,看着她喝下後,才緩緩道:“你暈過去後,是我把你帶回來的。我擔心你醒來後胡思亂想,就向諶王妃告了聲假。如今你自己查看一下,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明遙依言動了動,除了被他切了手刀的地方有些痠疼,其他倒是沒有什麼異常。
她朝蘇靳寅點了點頭,笑着握緊了手中的杯子,“我沒事。你若是有要事,可以先回去處理。我不要緊的……”
蘇靳寅沒有回答,只是朝她伸出手。
她神色微怔,順着他的視線低頭看去,有些感激又有些訕訕然的輕笑了幾聲,連忙將手中的杯子遞過去。
看着他神色淡然的起身倒茶,她忽然有些不敢置信,直覺自己尚在夢中,不禁揉了揉眼睛,欲要擦去那莫須有的灰塵,將他此刻的神態動作看個一清二楚。
“在想什麼呢?竟然如此入迷?”蘇靳寅輕笑着,將剛倒好的熱茶遞過去,搬過一旁的矮凳坐在牀邊,斂起了臉上的消息,正色道,“咱們來談談。”
明遙偏着頭,笑得純淨而無辜,“談什麼?”
“談談你的殺父之仇。”
明遙手下猛地用力,長長的指甲在茶杯身上劃過一道猙獰的痕跡,尖銳的刮痕聲響在兩人的耳畔,似乎要將彼此隱藏極深的結痂劃破扯開,露出裡面模糊的血肉,教人不忍直視。
她神情有些恍惚,吶吶道:“蘇靳寅,你若是還想跟我說,那些事情不是諶王妃的錯,想要勸我放下嗎所謂的仇恨,那就不必說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決。”
“明遙!”
蘇靳寅忍不住輕喚,明遙聞之,霍然擡眸看他,嘴脣蠕動了兩下,隨即轉開臉,隱在暗影中的側臉上悄然劃過一抹晶亮。
她佯裝無意的捧臉靜聽,一手卻不着痕跡的抹去那溼涼的感覺,心頭升騰起的喜悅和複雜,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蔓延開來。
第一次,他叫她明遙。
不是不感到欣慰。
轉瞬卻想到,這樣的欣慰卻源於另一個女子,甚至還可以稱爲她最恨之入骨的女子,心頭又是好一番百感交集。
蘇靳寅假裝沒看到她的異常,從她手裡拿過那一個茶杯,十指交握着,指腹輕輕的摩挲着杯沿,淡淡道:“你父親被……的時候我也在場,可是我也沒有去救他,那麼你是否也可以以爲,是我害死他的?”
“那怎麼一樣?”
“爲何不一樣?”蘇靳寅挑眉反問,那眸光清冽冰冷,一眼便讓人如置冰窖。
明遙被他這麼一噎,腦袋忽然打結,好半晌後才低聲道:“當時,那些蒙面人想要威脅的人,是諶王妃,又不是你,你又何必將這些禍事都攬到自己身上?就算是爲了讓我放棄對諶王妃的仇恨,也不至於做到如此地步吧……”
蘇靳寅默不作聲,只那麼靜靜的看着她,視線明厲而通透,彷彿可以看到她的內心深處。
他低頭看着手中製作工藝格外精緻的茶杯,自嘲一笑,“其實到了現在,你也很清楚,這事兒若真要放到諶王妃的身上,讓她去揹負你心頭那沉重的仇恨,並非是最妥當的,是嗎?我還是那句話,你只要想想,諶王妃有沒有救你父親的義務和責任,就可以理解你今時今刻的舉動是否值得了。”
明遙緊緊咬着脣,努力的甩甩頭,想要將他如魔音般的話從耳朵裡驅趕出去。
她很難去相信,自己恨了那麼久的人,到頭來竟跟自己的仇恨沒有那麼大的關係,甚至那所謂的“仇恨”,還是她強加到對方身上的。
這樣的結論,簡直是荒謬到超出她的認知,可在看到蘇靳寅嚴謹鄭重的神色時,忽然又不敢將心中的不甘不願說出來,只能是憤憤別過臉,當做什麼都沒聽到沒明白。
蘇靳寅心中有些瞭然,也不去強求她太多,只是又陸陸續續的說起這些年明哲所做的一些事情,從他和蘇晗的關係,到明哲越來越膨脹的權欲心思,幾乎是事無鉅細的說了出來。
直到看見明遙瞭然卻悲痛的神色,他才猛然驚醒,忽然懷疑起自己是否還有良心——
居然當着明遙的面,去揭穿明哲的爲人真面目。
這樣的行徑,該是爲人所不恥的吧?
明遙看着他驟然停下的不自然神情,神色黯然,雙手緊緊的揪着柔軟的棉被,低下頭,聲音細如蚊蠅,“蘇靳寅,你何時竟也對諶王妃如此關心,甚至是維護了?她那麼蠻橫無理,囂張得幾乎令人髮指,你怎麼會爲她說這麼多好話?你該不會是……”
她霍然擡頭,一手下意識的就扯住他的衣袖,看着蘇靳寅自始至終都淡然的臉色,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
尤其是想到那種不可思議的可能性,就連她自己都沒發覺,其實心裡着實是緊張得無以復加。
蘇靳寅低頭看了看,脣角忽然溢出一抹苦澀的嘆息,“你想得太多了,對於這樣子的諶王妃,我除了欣賞,並無其他。更何況,她囂張蠻橫,活得如此真性情,難道你敢說,你就沒有一絲一毫的羨慕?”
明遙有些心虛的低頭,臉上劃過一絲被人揭穿的尷尬和不自然。
“能夠囂張狂妄,那是老天給她的資本。你若是能夠搶得過來,那就是你的,搶不過來,那就是命!諶王妃命好,就該享那樣的福氣。那是多少人不服氣都改變不了的事實。”蘇靳寅說完這句話,深深看了她一眼,就起身走了出去。
房門合上的那一瞬間,光影重疊斑駁,明暗投在那張嬌俏動人的臉上,愈發襯得她脣角勾起的弧度詭異而古怪。
方纔蘇靳寅的那番話,她不敢苟同。
老天總是公平的。
享多大的福氣,就要吃多大的苦。
她等着!
等着看顧惜若拋盔棄甲失聲痛哭的那一日!
……
青冥覺得,跟上顧惜若這麼個情緒多變的主子,簡直是人世間最考驗心臟承受能力的事情。
前一陣子還與玉公子談得好好的,下一瞬就拳打腳踢撕扯啃咬,到此刻居然還學什麼江湖人士跑屋頂去喝酒,說是什麼一醉解千愁。
就這個模樣,她的千愁沒解成,他估計心頭就多了千般愁緒了。
正這麼想着,“哐啷”一聲,一個酒罈子就砸到了他腳下,碎片撞地四處飛濺,他連忙閃身躲過,擰眉看着腳下一地的狼藉,認命的嘆氣。
“王妃,時辰不早了,您還是趕緊回去歇息吧。明日還有諸多要事等着您去處理呢!若是王爺知道了您不好好歇息,反而是跑到屋頂去喝酒,指不定又要擔心……”
“哐啷——”
一聲清脆的響聲掩蓋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勸告,他心神一凜,連忙閉緊了嘴巴,卻在這時,用眼角餘光瞥到快速走來的黑衣侍衛,他眸光微閃,朝着屋頂上喝得正起勁的顧惜若行了一禮後,快步迎了上去。
顧惜若憤恨咬牙,捧起那大大的酒罈子,對着嘴脣猛灌下去。辛辣的液體灌入喉嚨裡,灼燒得五臟六腑似乎被洞穿了一樣。
“什麼王爺會擔心,全都是騙人的。有本事他從東樑國跑到岐城啊!爲什麼分開這麼久都沒過來接她回去?”她喝一口就停下,粉嫩的臉蛋靠在冰涼的酒罈子上,粗糙的瓷器觸感將那臉蛋磨出了紅色的痕跡。
她神色微醺,有些語無倫次,嘴裡說着最惱人的醉話,神思卻開始飄忽起來,一直以來都被狠狠壓制的委屈盡數浮了上來,海潮般將她浸沒在其中,呼吸都開始不順暢。
看到青冥又折返了回來,她又把手中沒喝完的酒罈子砸了下去,雙手抱着膝蓋,衝着青冥就嚷嚷道:“說說看,你家王爺又給你遞過來什麼消息了?”
青冥神色登時僵硬,不過周圍的光線微暗,快速的恢復過來後,那點異樣也被掩飾起來,臉上重新堆疊出笑容,語氣變得格外輕快,“啓稟王妃,本就沒什麼大事。王爺就報了聲平安,跟之前的沒有任何不同。”
顧惜若胡亂點頭,一開始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直到過了許久,她才恍然意識到,事情似乎不是很對勁。
往常段天諶有事兒跟她說,不都是寫信過來嗎?
現如今,這信呢?
她沒注意到這個基本問題,莫不是青冥也心神不寧,根本就來不及注意到這樣的事項?
她正欲張口大叫,卻見青冥已經轉頭看向前方緩步走來的蘇靳寅,一臉討好的迎了上去,心下一惱,胡亂抓起身側的酒罈子,朝着青冥的後腦勺就砸了過去。
“青侍衛小心。”蘇靳寅伸手扯過渾然不知危險來臨的青冥,避到了不遠處,看着酒水飛濺瞬間溼了一地,無可奈何的擡頭看顧惜若,低喃着道,“諶王妃這酒性,還真是讓人不敢恭維啊!”
“那是那是!”青冥摸了摸後腦勺,心有餘悸的點點頭,求助的看向蘇靳寅,語帶誠懇,“蘇大人,您幫屬下勸勸王妃吧。以往屬下把王爺拉出來,王妃還顧及到遠在東樑國的王爺的想法,稍微聽些屬下的勸告。可這次不知怎的,王爺也沒用了,屬下真擔心……”
“你說,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蘇靳寅扭頭問他。
“應該不可能吧?屬下也是剛得到的消息呢!”青冥下意識就道,而後猛地想到什麼,不敢置信的瞪着他,“你……蘇大人……你怎麼也會……”
“嗯。那件事兒我也知道了。但是,你若是不想惹怒諶王妃,還是吩咐手下的人仔細些,別露了馬腳。”蘇靳寅瞥了他一眼,撣了撣衣袍,縱身一躍就躍到了屋頂上。
青冥想到了此事的嚴重性,腳下步子一轉,慌慌忙忙的跑了出去。
顧惜若抱着個酒罈子,就如很多次抱着小枕頭一樣隨意自然,低下頭,泡在那清冽的酒水裡,再擡頭時,半張小臉都溼了,“那位尊貴的明小姐沒事了?”
“王妃都還好着,她怎麼會有事兒?”蘇靳寅開着玩笑,一把奪過她懷裡的酒罈子,仰頭灌下一口,末了又把酒罈子扔回到她的懷裡。
動作利落一氣呵成,居然有幾分山林隱士的瀟灑狂放姿態。
“你你你……”顧惜若瞪圓了雙眼,結結巴巴的指着他,卻見他眉目含笑的看着自己,彷彿方纔的動作做起來也是格外的天經地義,反倒是她顯得矯情無比。
半晌後,一聲暴怒的嚷叫衝入雲霄之中:“蘇靳寅,你居然敢搶我的酒?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緊接着,兩道人影似乎互相交纏着,飛快的廝打着,屋頂上下瓷片亂飛,酒水如雨花般四處飛濺,在月色暈染下,轉瞬便冰涼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