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顧礄歸來
顧惜若茫無目的的走在長街上。
身旁人來車往,偶有人爲其出色容貌而駐足凝望,卻在收到她凌厲的橫眼後,紛紛訕訕然的移開了視線,暗淬一句“瘋子”。
她冷笑。
瘋子?
她若是個瘋子,此刻就把這些人全部砍了。
許是她周身的戾氣太過濃重,漸漸地,不再有人敢靠近她,原本還有些熙攘的人羣中自動讓出一條道路,她神思不屬的走過,落了一地寂寥而清冷的暗影。
不知不覺中,耳旁的喧囂聲逐漸遠去,顧惜若擡頭,卻發現自己竟然走到了護國將軍府門前。
硃紅色大門,威武盤踞的石獅子,高懸於門前的兩盞燈籠,邊角有些殘損,彰顯着年歲已久。
她緩步走上前,縱身飛起,將那兩盞燈籠摘下來,拿在手裡轉了轉,其上灰塵翩飛,模糊了她的視線。
舉目四望,憶起這扇硃紅色大門曾陪伴她走過那麼多等候的日子,心頭的感傷忽而如潮水般退了下去,燈籠淺紅,滿覆灰塵,襯眉目處擱淺的那彎溫柔沉靜,說不出的唯美動人。
她就那麼靜靜的站着,脊樑挺直,身姿纖瘦,卻似能承載風雨,巋然不動。
這時,硃紅色大門緩緩開啓,守門童探出個頭,見她沉靜站立於門前,連忙驚慌失措的整理袍子,跨過高高的門檻,於她面前單膝跪地,恭敬道:“奴才見過小姐。”
顧惜若恍然回神,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鬼使神差的沒有糾正。
自從嫁到諶王府後,她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與府內的下人也沒有如以往那般隨意親近,難爲這個守門童竟還敢這麼叫她。
若她那個年輕爹爹在,只怕定會藉此狠狠敲打一頓。
若是老爹在……
她捂住心口,頓覺胸悶難當,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兒,眼神無措的望向四周,努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待恢復過來後,才長吁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燈籠交給守門童,淡淡道:“去換另外兩盞燈籠過來。另外,把管家叫過來,我有事兒吩咐他。”
守門童連忙接過燈籠,弓着身,遲疑着問:“小姐,您要不先進門歇歇吧?”
“不了,”顧惜若衝他擺擺手,“我就在這裡等着。哦,對了,記得給我去找捏泥人所需的彩泥,就我以往所用的那種。”
守門童還欲說什麼,卻已見她不耐煩的轟趕自己,連忙揣起多餘的情緒,轉過身,卻是許久不邁步。
顧惜若擰眉不悅,“怎麼,主子不在府裡,你還學會偷懶了?”
“不,不是,”守門童噗通跪在地上,低垂着頭,聲音怯怯弱弱,細若蚊蠅,“奴才只是想說,想說……”
顧惜若不耐,“想說什麼?”
“奴才想說,將軍雖不在府裡,可小姐也要照顧好自己。”
顧惜若怔了怔,紅脣緊緊抿起,靜靜的俯視着他,半晌後,裙裾一撩,坐在了高高的門檻上,眸光不離面前惶惶不安的人兒,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人年紀也不大,相貌平平,只那雙眼睛特別明亮澄淨,如前世所看過的草原的天,不大不小的眼眶裡暗含遼闊而湛藍的蒼穹,令人見之,心情也隨之晴朗。
“我在王府待得好好的,怎麼會跟我說,要好好照顧自己?就不怕我治你個逾矩過問之罪?”她忽然問。
守門童低着頭,身子卻僵了僵,拿着燈籠的兩隻手緊緊握起,依舊低聲道:“小姐許久不回府,整個人都瘦了。若是將軍看到了,肯定會心疼的。奴才是將軍府的下人,自然也希望將軍和小姐能夠福樂安康。奴才逾矩,請小姐恕罪。”
顧惜若撐着門檻的手忽然收緊,長指甲不小心嵌入紅木中,粗刺兒扎着五指,有點疼,又有點酸脹,細細麻麻的感覺流遍全身,不覺難受,隱約還有些期待——
期待這樣的疼痛能夠緩解此刻沉悶疼痛的內心。
她擡起手,看着被扎出點點紅痕跡的指尖,神色呆怔,恍若失了魂魄。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一手握緊,一手則衝着守門童擺了擺,“去做你的事兒吧。”
守門童擡頭,擔憂的看了看她,隨即應了聲,抱着那兩盞燈籠往裡跑去。
在他走後,顧惜若仰首望天,紅着眼睛,卻不讓眼淚留下。
老爹,你也看到了,一個下人都知道要我照顧好自己,你又怎麼捨得離開我那麼久?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剋制住涌上眼眶的淚水,不斷回想着過去的一幕幕。
回門時,她那年輕爹爹詢問段天諶對自己是好是壞;月夜屋頂啃瓜時,他明裡暗裡的試探和勸誡,無不說明他對這樁婚姻的擔憂。
可憐自己當時不懂事,竟到此刻才明白其中含義。
可那個人,夜夜與她同牀共枕,又怎麼忍心欺瞞她這麼久?
“老奴見過王妃。”耳旁忽然傳來一道低沉滄桑的聲音。
顧惜若提了口氣,眨了眨眼,直到眼眶中的淚水乾澀了,才扭頭看去,一腿伸直,一腿屈着,雙手抱着那膝蓋,語氣散漫道:“王叔,你叫我小姐就好,別叫王妃了。”
將軍府的王管家是個年近七旬的老人,早年曾跟隨顧礄征戰沙場,後來因傷從戰場退下後,便請了顧礄的准許,在將軍府裡做起了管家,負責顧礄父女的生活起居和府內的大小事務。
若論將軍府裡誰對顧惜若最好,便非這個管家莫屬了。
在顧礄在外征戰的日子裡,顧惜若每每坐在門檻上等候,王管家也大部分時間都陪着她,算起來,彼此之間也較爲熟稔親近。
但見王管家從身後下人手中取過那些彩泥,揮退了跟隨的下人後,便也坐在了門檻上,將彩泥遞過去,臉上滿是慈愛:“小姐,您要的彩泥。這次又想要捏什麼泥人呢?”
“暫時沒想好,就隨便玩玩,”顧惜若伸手接過,拿在手心掂了掂,語氣裡透着些許落寞,“王叔,知道我爲何叫你過來嗎?”
王管家搖頭,正色道:“老奴愚鈍。”
顧惜若見他如此鄭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雙手使勁兒的揉捏着小泥人,有一搭沒一搭道:“王叔,我和爹不在的日子裡,府裡的大小事務都交到你手上,實在是辛苦你了。不過,有些事情還是需要注意的。就比如說,門前這兩盞燈籠已經蒙了塵,該換下來了的。若是爹爹回來,灰塵掉落到他頭上了,又該怎麼辦?”
王管家聞言,連忙舒了一口氣。
原本他還在房間裡處理事情,聽到下人稟報,說小姐回府了,連忙高興得撇下手中事務,飛也似的跑出來。
甫一看到神情落寞的小姐,他不是不心疼的,但更擔心小姐在王府裡受了什麼委屈。
如今聽到她以如此輕鬆隨意的語調跟他說話,心裡的一塊大石頭頓時落了下來。
將軍若是能夠聽到小姐這話,該有多欣慰!
老臉上頓時綻放出一朵花兒,他語帶關切道:“小姐說得是,老奴這就吩咐下去,讓府中的下人都仔細着點兒,隨時要保持着新鮮亮麗的府邸,等待將軍歸來。”
顧惜若狐疑的看他,終究還是沒說什麼,只點點頭,專心捏起泥人來。
王管家素來知道她的習慣,也沒有勸她回府去捏泥人,看了看她,嘴脣翕動了下,終究還是撩着衣袍,站直了身子,欠身道:“老奴先告退了。您若是有什麼需要,直接吩咐下人去做吧。”
顧惜若擺擺手,淡淡應聲。
王管家輕嘆了聲,又再說了句“您好生照顧自己”,便轉身走了進去。
硃紅色大門半開半掩,光芒似乎於此刻暈黃起來,鐫刻出靜止的時間痕跡。
顧惜若手下動作不停,柔軟微涼的彩泥黏在如玉的手指上,將她手下的動作襯托得越發鮮明生動。
她只覺腦子裡空空的,什麼都不願意去想,只是想要簡簡單單的完成手裡的泥人,一點一點,塑造出心目中所期待的完美形象。
待手中的動作停下來時,她靜靜的端詳着那個泥人,卻是那次被佘煜胥挾持時,段天諶宛若天神般的模樣與風采。
半晌後,她眸光一凝,忽然又紅了眼眶。
隨手將這泥人丟在腳邊,她緩緩起身,推開那扇門,走了進去。
在她身後,一雙素白修長的手將那染了灰塵的泥人拾起,輕輕的吹了吹其上的灰塵,藏到了袖子裡,如獲珍寶。
當晚,顧惜若歇在了孃家將軍府內。
似乎她所在的地方總是與熱鬧相伴,沒多時,原本寂靜的將軍府就忙活起來,不爲別的,只因爲將軍府的嫡出小姐要看拳擊聽小曲兒。
於是,一部分人半夜搭戲臺,一部分人就光着膀子上陣,直到把他們那尊貴的小姐哄得開開心心的,方纔作數。
鬧到了深夜,在她一步三晃跌跌撞撞的步伐裡,將軍府衆人提心吊膽,唯恐她走路跌倒似的,護在了她身邊。
細看之下,她竟是——醉了。
好不容易等到她終於關上門,說要休息了,那些或光着膀子或滿臉期待的士兵終於鬆了一口氣,一致認爲,等將軍回府後,一定要針對此事作出最熱烈的反應,讓將軍能夠體會到他們的苦楚,也趕緊得找個備用的嬤嬤供養着。
等那日小姐喝醉了,走路走不穩時,也可以直接上前扶她,而不是他們好一羣人跟在周圍,在看到她快要跌倒時,使用內力來來平衡她的步伐,而不是想扶又不敢扶。
這特麼的,實在是太苦逼了。
衆人這麼想着,十分歡快,便也在王管家的囑咐下,結伴離開。
王管家看了看處於靜謐中的閣樓,本想再進去看看,是否需要給小姐準備點醒酒湯什麼的,卻在看到持劍守在閣樓下的青冥時,安心歡喜的離開了。
顧惜若從來沒覺得自己酒量這麼差過。
摸索着要回牀上睡覺,卻在下一瞬間頭暈腦脹,身形不穩就往地上跌去。
一雙手將她歪倒的身子攬住,還沒反應過來時,整個人就已經被一個結實溫熱的懷抱圈住。
她睜着朦朧的眼,努力辨別着眼前這人的身份,片刻後,才勉強看出來人是誰,眯着眼睛含糊不清的嘀咕:“哦,原來是你啊!你怎麼來這裡了?這裡可不是你能待的地方,出去出去!”
說着,彷彿是真的意識到了什麼,她雙手撐着他後背,欲要將其趕出去。
段天諶無奈嘆息,將醉了還不安分的小妻子抱在懷裡,溫熱而乾爽的氣息混合着清冽的酒香,將她躁動不安的情緒緩緩平息了下來。
“若若,以後不可以在別人面前喝太多酒。”他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頂上,一手在她背後輕輕摩挲着,偶爾拍上幾拍,彷彿在無聲安慰着。
顧惜若有些牴觸,卻不想推開這個懷抱,兩相權衡之下,還是覺得這樣倚靠着胸膛比較好,便也死命的撕扯着他的衣襟,仰頭看他:“我纔不要。他們又不是別人,爲何不可以?他們還可以光着膀子逗我笑呢,你可以嗎?”
段天諶俯身看她,努力讓她的眼瞳裡只有他一個人,噴吐的溫熱氣息灑在她臉上,帶起一股酥養難當的感覺。
她不悅偏頭,卻聽他低啞着道:“若若,你若是想看我的,隨時可以來看,沒必要與那些人糾纏,不然我這心裡看着也不舒服。”
腦子慢了半拍的顧惜若終於反應過來,他所指的是什麼,朦朧的眸光裡利芒一閃,手下撕扯的速度越來越快。
直到他整個上身都裸露着,她終於長吁了一口氣,雙手在他強健結實,肌理分明的肌膚上游移,似挑逗,又似泄憤。
“看夠了嗎?好看嗎?”段天諶湊到她耳邊低聲問,待看到她搖頭時,扣住她纖細柔韌的腰肢,不顧她的掙扎和反對,直直往牀榻走去,落了一地的喘息,“若若,你要記得,無論何時,我都在你身邊陪着你,記得有我。”
她似乎應了聲,並不真切,隱約還像是別樣的喘息聲,消融在牴觸而又無法抗拒的熱度裡。
而此時的將軍府大門處,守門童正要下了門栓,卻隱約聽到了一聲駿馬長嘶的清嘯聲。
他探頭來看,卻見長街盡頭快速駛來一匹駿馬,馬上那人意氣風發身姿筆挺,赫然便是——風塵僕僕的顧礄。
他大喜,衝着門裡門外高喊:“將軍回來了!將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