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晚成
週日,也就是卓正揚和羅非打架的那天,同樣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發生了另外一件重大的事情。
沈玉芳沒有任何預兆地到了格陵。
薛葵剛剛開始在藥理所工作時,她來過一次,所以還記得路線,下了長途汽車坐出租車,一路顛簸到了宿舍樓下。盤雪睡眼惺忪,下牀開門,見是一位伯母,大包小包彷彿投奔親戚一般,當場愣住。
沈玉芳一挑眉毛,熱絡地同她打招呼。
“你就是盤雪吧!葵葵呢?”
盤雪蓬鬆着頭髮,點點頭,又搖搖頭,明顯不在狀態;沈玉芳暗忖現在的小姑娘也太散漫,就算週末也不應該睡到日上三竿,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沈玉芳還沉得住氣,盤雪啊了一聲。
“我是我是。您是……”
“我是葵葵的媽媽。她不在?”
因爲薛海光臨時有出差任務,而沈玉芳的腿不方便,所以薛葵早在兩個星期前已經和她講好,自己一個人走。張寒和葉瀾瀾一直通過電郵和電話提醒薛葵要帶些什麼,就差親自飛回來幫她準備,薛葵大力謝絕,她們遂決定留在洛杉磯接她,抵埠立刻打電話報平安,絕對萬無一失。
但沈玉芳依然不放心。在她看來,薛葵還是襁褓中咿呀嬉鬧的小丫頭,哪裡懂得自己準備行李,還有格陵這邊的工作人事,如何交接清楚,思來想去,就是不保險,又絮絮地準備了很多東西給她帶去那個啥都沒有的番邦,所以就不作聲地自己來了。
盤雪心裡明鏡似的——這薛葵自從星期五停電去了卓正揚家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兩個人還不知道有甜蜜地在度週末呢。她無法控制自己不邪惡地幻想薛葵和卓正揚在一起的畫面,就好像看電視劇裡的男女主人公衝破萬難,情濃繾綣時的快樂——這戲份可沒預着薛葵的媽媽啊!
“她出去了,出去了,阿姨,我來打電話給她,我來打,我來打。”
王母娘娘駕到,盤雪哪敢怠慢,趕緊堆上笑容,自告奮勇打電話叫薛葵回來。薛葵十分吃驚——沈玉芳自從安裝假肢之後,從來沒有單獨一個人離開過姬水。
若是下定決心不去美國,原來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已經站在起跑線上,發令槍都舉起,你突然說退出,方方面面總要有個交代。先是寫信對那邊錄取她的教授道歉,然後又打給張寒取消約定,被盤問了半天,美國方面正是聖誕假期,張寒一時興起,竟要約葉瀾瀾飛回來看看是何等美人居然能讓薛葵不要江山,薛葵這種情況下就只有被調戲的份兒,好說歹說打消了她們兩個的念頭,又計劃退機票,結果打折機票不能退轉改簽,四千五百八打了水漂——這一系列的瑣事弄得薛葵是身心俱疲,但想到卓正揚有星期一一定回來的承諾,便沉下心來,只等對他坦白清楚自己這些天來的猶疑不安,再告訴父母自己已經下定決心,要留在卓正揚身邊——須知這纔是最難解決的環節,薛海光和沈玉芳對於她的前程有着超出常人的執念,沒有卓正揚在身邊支持,她覺得自己根本無法開這個口。
但母親的突然出現,打亂了她所有計劃。
“媽媽,你怎麼來了?”她急衝衝地進門,跑得全身都是汗,一邊扯圍巾一邊問,“你的腿……”
“啊呀,沒事沒事,我就是來看看你。”沈玉芳拉着女兒在牀邊坐下,笑眯眯地摸着她的臉龐,“我的寶寶,兩個月沒見,怎麼臉長圓了?”
盤雪越看這一對母女眉眼越像,又都是溫柔親切的性格,於是自來熟地插了一句。
“阿姨,我覺得薛葵這樣就挺好看,瘦了反而顯得憔悴。”
她笑嘻嘻地還想補充戀愛讓薛葵越來越漂亮了,薛葵看了她一眼,幾乎不能察覺到地搖了搖頭。盤雪就硬生生地把話吞回去了。
沈玉芳端詳着女兒:衣服,新的;褲子,新的;手袋,新的;抓在手裡的圍巾,新的;的確,新天地新氣象,應該都換成新的;還有靴子,她怔了一下——二級軍需品,未在市面上流通:“靴子新買的?”
薛葵縮了縮腳。
“嗯。”
沈玉芳便不再說什麼,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一一打開。
“我就是給你帶了點東西。你看,花生,杏仁,核桃,榛子,松仁,開心果,都是你愛吃的……盤雪,你也拿一點。”
說着沈玉芳極熱情地騰出個紙口袋,每一樣都均一半給盤雪,盤雪連連推辭,但那堅果不知如何炮製,和市場裡賣的完全不同,聞起來特別誘人,她剛剛起來又是腹中空空,一邊說不要一邊連吞了幾口口水,薛葵笑了。
“盤雪,你不要客氣,拿着吃吧,我奶奶自己炒的,可好吃了。”
“那就謝謝啦。”盤雪不客氣地拿走,佔據了半張桌子,大吃起來,“太棒了,杏仁炸成金黃色好好吃,還有核桃仁,甜甜的,又不膩人,花生鹹香鹹香……”
她大快朵頤,又硬生生剎住——薛葵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盤雪拿出個袋子,又每樣勻一部分放好,薛葵這才瞭解到她是準備留給顧行知這個老饕嚐嚐,不由莞爾。
“媽媽,這裡面還有什麼東西?”
“對了,不是說飛機上不讓帶液體麼,可你又愛喝蜂蜜,奶奶就弄了些野蜂蜜來,”沈玉芳從袋底掏出一大塊包得嚴嚴實實的固體蜂蜜,打開,一股濃郁的蜜香飄出,琥珀色上面析出一層淡黃色的糖霜,“你帶到美國去,每天敲一點下來泡在溫水裡,可以化一大杯,你每天喝一點,喝完了我再給你寄。唉,我的寶寶,就這樣走了,媽媽真捨不得。”
盤雪一下子就咬了舌頭。
“薛……薛葵……你去哪裡?你要去美國?什麼時候?”
“是啊。”沈玉芳擡眼看盤雪,一臉燦爛,想是鐵板釘釘的事情,也不用再隱瞞,“馬上就走啦,星期二的飛機。”
薛葵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臉色凝重地轉向盤雪。
“盤雪。我想單獨和我媽媽談一下。”
“好,好。”盤雪手忙腳亂地抓了一把榛子,想想又特難受,放下,拍拍手上的灰,踩着拖鞋就往外面走,關門的時候,夾住了沈玉芳的一句話。
“葵葵,你保密工作做的真不錯……”
盤雪站在門口,才發現自己沒穿外褲,一條滑稽的紫色毛線褲讓她沒法動彈,只好傻愣愣地佇着,不知道去哪裡——薛葵爲什麼說走就走?這是在做夢吧?她和薛葵難道不是好朋友嗎?至少,至少應該對她說一聲,而不是突然就這樣走掉吧?
她喜歡薛葵。她以爲自己和薛葵已經很親密,但突然又變得很遙遠。
而宿舍裡,沈玉芳纔剛剛開始盤問薛葵。
“葵葵,你不會還沒辭職吧?”
薛葵搖搖頭。
沈玉芳有點生氣,但並沒有責備女兒。
“葵葵,你這樣做就不對了,我早就說過,雖然辭不辭職不影響你出國,但是你要給單位一點緩衝時間,不提早告訴所裡你的決定,一時半會讓他們去哪裡再找個人接手你的工作呢?”
薛葵不敢聽下去,抱住沈玉芳的胳膊,撒嬌道:“媽,你剛纔說我走,你捨不得,這樣,我不走了,好不好?我把機票退掉,我不走了。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你啊,每次都這樣,讀博的時候還三天兩頭打電話回來說不想讀,遇到一點困難就喜歡嘴上叫叫,不就是個辭職的事情嘛,明天去說一聲,趕緊把手續辦了,畢竟是你理虧,客氣一點,委婉一點,他們不會爲難你。要不然,媽媽陪你去?反正你也不回來了,就是撕破臉,也沒關係。你啊,以後千萬不要遇到一點難事就瞎嚷嚷,我又不在你身邊,看你怎麼辦。”
薛葵一身溫柔刀的本事都傳自沈玉芳。現在師父出手,小徒弟哪有招架之力?
“不,媽媽,我不辭職,”薛葵背脊上直冒冷汗,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面對母親,語無倫次起來,“我不出國。張寒和葉瀾瀾都知道。約瑟夫教授那邊我也寫信道歉了,就是機票沒退成,四千多,我會賺回來,真的。”
沈玉芳張口結舌,晴天一個霹靂打下來,她也慌了神,不明白怎麼女兒又變了卦。
“爲什麼?葵葵,你總要告訴媽媽爲什麼。”
薛葵緊緊地攥着拳頭,拼命回憶卓正揚的模樣,可是面孔模糊,不能給她一點支持。
“……我喜歡上一個人。我答應他要留下來。”
“誰?叫什麼名字?做什麼的?是你同事?還是以前的同學?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盤雪在門口站了一會,覺得冷,百無聊賴決定去原來的宿舍呆呆,就聽見裡面傳來一聲暴喝。
“是他?!你們兩個怎麼走到一起了?”
薛葵想到沈玉芳會有所反彈,但沒想到如此激烈,不知所措地擡眼望着她。沈玉芳強抑心中怒氣,柔言道:“葵葵,你聽媽媽說,門當戶對的說法自有它的道理,相同家庭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人才會有共同話題,才能融入彼此的生活,卓正揚是誰,他家裡是個什麼狀況,我也聽你爸爸提到過一些,我們這樣的小老百姓,沒必要去高攀他們,知道嗎?”
“媽媽。我喜歡他。他……他也喜歡我。我們兩個在一起,和家庭背景什麼的都沒關係……”
“好,好,”沈玉芳不耐煩道,“如果你真的覺得他喜歡你,爲什麼一個月前還答應我要出國去?”
薛葵不知如何回答。
“……那個時候我不確定。”
“現在你就確定了?”沈玉芳恨不得一掌摑醒女兒,“傻丫頭,你才和他交往多久?確定什麼確定!他說了要你留下來?還是許諾了要和你結婚?”
“……沒有。但我就是想留下來。”薛葵的倔勁也上來了,“我確定我現在走,一定會後悔。”
“你這是什麼話?早幾年前我們就說好了要走,只是個時間問題。現在每樣事都已經準備好了,你又反悔!”
“出國有什麼好?去做二等公民,累死累活,錢又只有那麼一點!”
薛葵無心的反駁,聽在沈玉芳耳中卻是驚心動魄——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錢!錢!錢!
“葵葵,你聽媽媽說。你和卓正揚沒結果。”
“媽媽!我留下來不是一定要和他有結果!”
沈玉芳又急又氣:“傻丫頭,我是怕你上當!和這種人交往,有什麼好處呢!他們哪有真心真意,不過是想玩一玩……”
沈玉芳緊盯着薛葵,急急地說着,恨不得立刻讓她改變主意,薛葵不敢看母親的眼睛,扭過頭去,沈玉芳目光一掃,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葵葵。”
她翻開薛葵的衣領,脖子上有兩處曖昧的瘀傷。沈玉芳不發一言,開始解薛葵的外套,薛葵想要掙扎,但又怕傷着母親,兩人的手臂攪在一起,薛葵被掐了好幾下,終於沈玉芳把她的衣服全部解開,難以置信地看見女兒的前胸上吻痕星星點點——她白着一張臉,重重一把將薛葵推開,眼中滿是厭惡唾棄。
這樣的眼神讓薛葵十分難受。她機械地把衣服穿好,木然地垂着頭,什麼也不想說。但沈玉芳爆發了,她開始脫薛葵的靴子。
“媽媽!”
“這是他送的,對不對?對不對!”
沈玉芳把靴子從窗口扔了下去。她不需要薛葵的回答,開始動手翻抄薛葵的東西,新的手袋,新的手機,新的皮夾,新的內衣,她不再發問,自動默認爲全是卓正揚的禮物——他用這些包裝薛葵,然後再從她身上一樣樣地脫下來。
薛葵眼睜睜地看着沈玉芳把衣服手袋皮夾全部扔出去:“媽媽,求你了,不要扔!不要扔!”
歷史終於重演。一剎那沈玉芳覺得薛葵都是新的。她頹然坐下,看着這個她從始至終完全無法控制的女兒。
“薛葵。走過夜路,你怎麼就不怕鬼呢。”
“……媽媽,你說什麼?”
沈玉芳嘶聲尖叫:“我說,有過一個何祺華,你怎麼就不知醜!”
沈玉芳的聲音忽大忽小地從房間裡透出來,盤雪癱坐在地上,止不住地瑟瑟發抖,她不是有意偷聽,但這門板真的太薄,擋不住卓正揚的甜言蜜語,也擋不住沈玉芳的風刀霜劍。
“你是不是和卓正揚住一起?他對你不規矩,你倒挺享受!薛葵!你不自愛!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和十年前被何祺華養着的你有什麼不同!”
薛葵的聲音很細微,盤雪聽不見。只有沈玉芳,像母獅般爆發着,雷霆之聲上達碧落,窮盡黃泉,也不停歇。
“你有什麼事情我們不知道?別忘了,你是我生的!你大學頭兩年,一分錢也沒向家裡要過,不讓我們去探望,但是我們偷偷去了理工大好幾次,看見你穿名牌,坐名車,不住寢室,不上課,和何祺華那個王八蛋搞在一起!”
盤雪聽見薛葵也提高了聲音。
“你們都知道!那爲什麼不救我!”
“薛葵,你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你那時對我們什麼態度?嫌我們窮,嫌我們沒用,你心態失衡,我們說的話會聽嗎?何祺華貪你什麼?貪你年輕貌美!你貪他什麼?貪他有錢有勢!我們呢?我們那時候能有什麼選擇?我們也不要臉了,心想如果何祺華能給你奢華的生活,我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結果呢,你得了暴食症,不漂亮了,他不要你,我們要,十年,十年的時間,你定定心心地開始節食,開始學習,開始上進,我們以爲你改了,但沒有!你一變回原來的模樣,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拜金主義者!”
走廊上不時有人出沒,看見盤雪坐在地上,宿舍裡又傳來叫罵聲,好奇地探頭探腦。沈玉芳的音量始終沒有降低的意思,出離憤怒。
“這樣就傷你的心了?這樣你就難受了?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傷心?我們有多難受!你看看你自己,愛錢是嗎?那怎麼不知道自己賺!讀了個博士出來,只當一個小小的技術員,一個月拿兩千塊,你讓我們怎麼想?即使這樣,我們可曾對你說過半句狠話!”
薛葵的聲音裡面帶了哭腔。
“我當時只是想盡快安定下來!因爲你需要人照顧!難道我不想像許達那樣留校,難道我不想繼續做藥用肽?我的課題做到一半不要了,爲什麼?因爲我想畢業,趕快找到工作,每週有休假,可以回去照顧你!”
沈玉芳的反駁又快又狠,直指要害。
“你照顧我了嗎?一直是你爸爸,你奶奶他們在照顧我!你每次回姬水,都做了什麼?連吃帶拿,伸手要錢,全是我們寵出來!你遇到問題的時候只會叫苦,只會逃避,你根本就是不敢走入社會,才一直讀書,一直讀!我怎麼就沒看出來,你一直貪圖最舒服的那條路,卓正揚也不過是你的一個避風港而已!如果他只是個不名一文的臭小子,如果再出現一個比他更有錢的男人,你還會喜歡他嗎?不會!薛葵,我太瞭解你了!你就是個投機分子!誰能讓你獲得最大的利益,你就緊緊地抓住他,以前是何祺華,現在是卓正揚——我怎麼養了你這樣愛慕虛榮,反覆無常的女兒出來!”
她深植心底的瘡疤由自己最親密的人一手揭開。那種殘酷,簡直要把她的心血淋淋地撕成兩半。
“媽媽!既然你對我有要求,爲什麼從來不說?你總是說,隨便我做什麼,只要開心就行……”
“是,我對你要求低,沒想到你對自己要求更低!畢業這兩年,你都做了什麼?你自己都說過,就是隻猴子,訓練一下,也可以做你的工作!薛葵,這就是你的未來?你看看媽媽,你看看爸爸,爸爸的頭髮,這幾年都白了一半!爲什麼?還不是爲了多賺點錢把你送出國去!可是你連一點點也不願意報答我們!”
薛葵的聲音痛苦得變了調。
“媽媽!你要我怎樣報答!你說!你說!”
所有的聲音都沉寂下來。盤雪木然發現,今天太陽很好,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灑進來——門突然洞開,沈玉芳一臉肅殺地揚長而去,薛葵跟在後面,拼命地拉住母親。
“不行。媽媽。不行。媽媽,我愛他,我也愛你和爸爸,我們能不能找個兩全其美的方法?行不行?啊?行不行?”
沈玉芳拼命甩開她的手。
“薛葵,如果你真要留在格陵,我希望你是爲自己,而不是爲別人。指望着別人給你幸福,沒用!沒用!你還怪我們不救你,我們爲了讓你回來,做了什麼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因爲你就是個白眼狼!白眼狼!”
她雖然不討長輩喜歡,但也不至於會傷了父母,從小到大,沈玉芳一句重話都沒有對薛葵說過,無論她做錯了什麼,都以激勵爲主,批評爲輔,長期壓抑的情緒今天終於全部爆發,熊熊燃燒的怒火簡直可以將方圓三百里燒得寸草不生,更何況多年母女情分。
薛葵整個人都傻了,眼睜睜地看着母親拖着腿僵硬地下樓去,盤雪站在樓梯口,靠住欄杆,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但又不由自主地多餘了一句。
“薛葵,薛葵,何祺華……是和卓正揚一起上封面的那個人?”
薛葵置若罔聞,她動作緩慢地扶着牆,艱難地下了一級臺階,又下一級臺階,腳底一滑,險些滾下去,盤雪抓住她的胳膊。
“薛葵!”
“我去送我媽媽。她腿不好。”薛葵啞着嗓子,喉嚨裡發出嘶嘶聲,“我去送我媽媽。”
星期一上午九點,遠星的車隊重新出發,薛海光來同卓正揚告別,發現他正在打點行李。
“卓總?你也準備上路?”
他知道卓正揚的傷口頗深,川藏線的路面又太險惡,開車的時候分分鐘有傷**裂的可能。
卓正揚嗯了一聲:“我答應了女朋友,今天之內一定趕回去。”
恰巧這時候巴措進門來,已經換了漢人的服裝。
“沒關係,我來開車。不過成都正在下大雪,雙流機場可能會關閉。”
薛海光皺眉。
“我看你還是過兩天再走——現在的女孩子也太不體諒。”
“我不覺得。”卓正揚拎着旅行包準備出門,“對了,您有沒有什麼話要我帶給薛葵?我回去會遇到她。”
薛海光想了想,從外衣口袋裡拿出一串很豔俗很劣質的綠松石手鍊。
“我在新都橋買的。你要是碰到她,就給她。”
“好。”
薛海光能從卓正揚的目光中看出自己的禮物有多掉價,他無奈地笑笑。
“太俗氣?”
“不是。”卓正揚把手鍊收進口袋,“我不知道她喜歡這個。”
“她不是喜歡這個。她只是喜歡收禮物。”
“是嗎?”卓正揚放下行李,認真地看着薛海光,“原來她喜歡。”
薛海光拿出一包煙來——不知爲何,他此刻特別有傾訴的慾望。
“她小的時候我和她媽媽經常出差,每次都叫隔壁的阿姨代爲照看。那時候工作忙,哪裡想得到買禮物哄她開心,有一次我們半夜裡回來,去隔壁接她,她一個人躺在牀上,早睡着了。我們一掀被子,看見她兩條小胳膊裡還緊緊地抱着我和她媽媽的結婚照,她媽媽當時就哭了。她一醒,也跟着哭,一大一小抱頭痛哭,我沒有辦法,想起還有半包水泡餅沒吃完放在兜裡,就拿出來哄她說是買給葵葵的禮物,她破涕爲笑,大半夜的,把餅乾吃的乾乾淨淨。後來每次出差,要是有空,我就去商店裡給她好好地買個娃娃,要是沒空,我就在地攤上隨便挑個啥送給她,哪怕再不值錢,她都喜歡的不得了。久而久之,這每次出差不給她買上點什麼,心裡還真不舒服。”
卓正揚默默地聽着薛海光說薛葵小時候的事情,並不發一言;薛海光彈一彈菸灰,又狠命地吸了一口。
“這次她去美國,我再買禮物,就沒那個情調了。”
卓正揚本來心中漾滿柔情,嘴角微微上揚,聽了這句話之後,臉上的笑容不知所措地凝固起來:“她去美國幹什麼……出差?旅遊?我怎麼……沒有聽她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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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博後。”薛海光漠然道,“過兩年穩定下來,我就和她媽媽移民過去。”
說到這裡,他有些激動,半截沒抽完的煙狠狠捺在窗臺上,慘灰色的煙跡,他想他說的有點多,卓正揚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看。也是,誰願意站在這裡聽個老人家發牢騷呢。他撣撣褲子上的灰,抖抖肩膀。
“走了!卓總,後會有期。”
卓正揚回到家是星期一晚上十點。他的鑰匙剛剛在鎖孔裡一轉,就聽見客廳裡有桌椅拉動的聲音,緊接着有人劈哩啪啦地踩着地板跑過來,他打開門,一副溫軟的身軀撲進他的懷裡,一雙手臂纏住了他的脖子。
是薛葵。她一直呆在這裡。
她緊緊地抱着卓正揚,臉貼在他冰冷的外套上,心中又驚又喜:“我一直看天氣預報。成都下雪,機場關閉,我真擔心你回不來。”
卓正揚鬆開手指,旅行包啪地一聲落在地板上。他回抱她,激吻她,將她抵在玄關的牆壁上纏綿索吻,好像是一對小別的新婚夫婦一般渴望着對方的溫暖懷抱,風雪兼程地趕回來,他全身都是冰涼的,包括舌頭,包括傷口裡溢出的血——呵,哪一個傷口更痛一些?手臂上的,還是心口的?
薛葵完全沒有意識到卓正揚有何異樣,他一向都是這樣情炙如火,也不管剛纔兩人糾纏時門都被撞成了敞開狀態。萬一有人——算了,她也不管了,儘自己最大的努力捂暖面前這快失去溫度的愛人,她溫暖的手心,貼着他的面頰,他真是冷得要命!
對面的住戶出來倒垃圾,看見這一幕活色生香,極大地wow了一聲,薛葵聽得真切,不好意思地彈開,用手背擦擦嘴;卓正揚抵住她的額頭,微微地喘息着,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將門重重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