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麗人瞅着殿下,眼中全是崇拜。
世人都言南江王醉情山水,不學無術,有失王爺體面。
惟有她知道,這個王爺是何等的智道通天。
他的放蕩是裝的。
他的玩世不恭是裝的。
他名爲察,他是真的察。
就連八公主這種天真爛漫,真正不識世道爲何物的深閨公主,也是他手中的一顆棋子,他帶公主遊山玩水,跟對方面都沒見,就已經透過這重“不見”,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她也深深感慨,如此智道通天之人,不該在爭權奪嫡這場看不到戰火狼煙的戰局中,脫穎而出嗎?爲何偏偏混到了如此處境?
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突然,一縷笛聲響起……
笛聲起,宛若明月在天,小河嘩啦,只是一個起音,就充滿無盡的美感。
白衣麗人心頭猛地一跳,一步到了窗邊。
吃驚地盯着夜色下的那面竹園,她的嘴巴無聲地半張。
南江王眼中的盤旋糾結瞬間盡去,也吃驚地盯着窗外,窗外三裡地,那片竹園之中,子夜時分突然傳來樂聲。
樂聲一起,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旋律。
樂曲一轉,縱然他這個號稱最有風情的王爺,都從未有聞。
是如此的不可思議,是如此的觸動人心。
更讓他難以想象的是,竹林之上,突然多了一輪明月,明月之中,七彩流霞。
“殿下!天道七彩文波!”白衣麗人輕輕吐出八個字,完全不敢置信。
呼地一聲,隔壁是推開窗戶的聲音。
已然處於半夢半醒境界的八公主,白天玩累了,正準備安歇呢,突然聽到這段樂曲,猛地彈起,一推開窗戶就迎來了樂曲的第一波轉折,這個精妙得無與倫比的轉折,似乎瞬間如同一壺烈酒,灌進了她的心田。
八公主怔怔地看着下方的小竹林,她的眼睛慢慢閉上,睫毛輕輕顫抖,呼吸都完全停止了。
服侍她的兩個侍女也全都陷入……
羅天宗半山之上的木屋。
一場午夜盛宴剛剛起個頭,豬丫頭拿着一大塊烤得金黃的兔子肉送到了嘴邊,正準備滿足蠢蠢欲動的腸胃,突然就此定住。
她旁邊的那個玉美人,筷子挑着一塊指甲蓋那麼大的烤皮,也就此定住。
西山居,也有酒客。
但與昨夜相比,少了九成以上。
昨夜是九月十九天道交割日,衝着天音麗影,無數人趕了過來,今夜可不是九月十九,沒那麼多人,但是,也也那麼十幾位。
酒正酣,菜已殘。
突然,美妙的音樂傳來,酒樓裡的所有人全都驚呆了。
“天啊,天音麗影故地!”
“如此美妙之樂,不折不扣就是天音!”
“涼山天女回來了嗎?”
“昨夜專程爲天音而來,她不曾現,今日竟然……”
“莫要出聲。”有人一聲輕喝:“專心賞樂!”
酒樓裡聲音完全靜止。
樂曲如水,起於竹園,流過天羅宗,流過歸元寺,流過山下的西山居,所到之處,夜流酒,山流香,人俱醉。
這一曲,婉轉清幽。
這一曲,每個轉折都打在衆人內心最癢的那個地方。
這一曲,旋律前所未見。
這一曲,造就了西山之上,一段新的傳奇。
且不說人皆醉,即便是天道,似乎都已醉,因爲天空之上七彩天道文波演繹出來的畫面,充滿醉人的氣機。
吹奏者,當然是林蘇。
如果說滿場俱醉,林蘇當然是那個獨醒之人。
他有兩個感慨。
其一,文道世界還真是好啊,如果是在原來那個世界,有人半夜三更起來吹曲子,估計祖宗八代都要被人罵得翻轉來,甚至鄰居直接打電話投訴說他擾民,而在這裡不會這樣,只要你的曲子有新意,曲子夠美妙,沒有人煩!連天道都不煩!
其二,還真的有天道文波。而且跟大蒼界相比,更加直接。
大蒼界,文道成果想得到文道聖光,需要將這文道成果用寶筆寫在金紙上,而在這裡,不需要!只要你吹曲,文道聖光自現!
爲啥呢?
因爲大蒼界有個聖殿作爲天道的中轉站。
寶筆金紙,是世俗界勾連聖殿的信物。
必須有這玩意兒,聖殿閱文宮才能收到。
而這裡,沒有聖殿,與天道直通。
天道無處不在,日夜不休,你隨口唸上一首完整的詩篇,會有對應的天道文波,隨時吹上一曲,照樣有天道文波。
天道文波之中,他能感受到濃郁的天地之力。
這股天地元力籠罩了竹林,竹林之中,反季之花莫名其妙地盛開,幾株枯竹,莫名其妙地變得青翠,林蘇,驚喜地感覺到,他身上的元力與這方世界的元氣,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交融。
他身上的修爲,他的文道,是在另一方世界獲得的,雖然他在無心海上經過了調和,基本可以在這方天地應用,但是,總是有着或多或少的隔閡。
而現在,這隔閡在快速消除。
似乎這一曲,溝通了這方天道,天道真正認可了他這個外來人。
一曲終了,天空的天道文波陡然一收,化爲一線射入林蘇的眉心。
林蘇準聖之界之中,多了一道七彩彩虹。
他的眼睛睜開,就看到了孫真。
孫真鬆開了前面的一棵翠竹,眼中有笑容。
這就已經夠了。
她已經完成了“偷天”行動的第一個小目標。
“這一曲,何名?”孫真眼中還有幾分迷醉。
這份迷醉,讓她在這迷離的星光下,更加迷人,林蘇伸手將她拉入懷中:“《小河淌水》!”
“《小河淌水》?”孫真臉上突然有了紅霞:“這淌的水……它正經嗎?”
林蘇哈哈一笑:“原本是正經的,但你這麼臉紅紅地一問,卻顯得相當不正經。”
“接觸到你的眼神了,完全懂!”孫真開始解衣服……
竹林裡的小河,不正經地淌……
西峰半山之上,木屋之中,豬丫頭手中的兔子肉動了動,慢慢移開:“小姐,是他!”
“是啊,日間算道小露端倪,已然技驚四座,誰能想到,子夜時分一首妙曲,宛若天音,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玉美人的聲音輕輕飄來,帶着幾許迷茫,帶着幾許難以聽出的激動情緒。
豬丫頭眼中也有迷茫:“小姐,我有一個很深的疑問,真的!”
玉美人微微一驚:“什麼疑問?你說!”
豬丫頭道:“我的疑問就是……他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爲什麼還這麼有才呢?”
玉美人怔怔地看着她,終於擡起手,一字一句:“啃你的兔子去!”
歸元寺禪房,那個八公主就此沒了睡意。
一夜時間,翻來覆去,偶爾跑到窗邊朝竹林瞄瞄,偶爾打開房門,似乎是想去竹林轉轉,但是,在侍女的提醒下,止步。
這提醒多少有幾分露骨,侍女告訴她的是:這位竹林公子是跟女人在一起的,剛纔曲終之時,他們進房間之時,那個女人的衣服已經解了一半。
意思不需要太直白,懂了就好。
在這種情況下,你一個仙朝公主進人家的竹林,合適嗎?
於是,在次日,她起了個大早,來到兄長的房間。
“昨夜之曲,皇兄……皇兄有何感觸?”
南江王紀察輕輕吐口氣:“此曲只應天上有,世間能得幾度聞?”
公主道:“我就知道,皇兄這位風月王爺,能識此曲之妙,你我今日,在那竹林游上一遊如何?”
紀察微微一笑:“八妹之意,爲兄何嘗不知?然而,時候未到,強求壞事。”
“什麼叫時候未到?我們秋遊耶,出門本就是爲了秋遊,遊山玩水俱可,憑什麼就遊不得竹林?”
“不是遊不得竹林,而是會客猶如春茶季,採在妙時方有香!”南江王道:“八妹何妨等上數日?且看今夜子時,又有何種妙樂?”
八公主眼中光芒浮動:“皇兄覺得,今夜子時,還會有新的妙樂?”
南江王微微一笑:“如我所料不差,在無變故的情況下,今夜子時,將會有新的妙曲,但你如果打擾到了他,這重預判有可能就會改道。”
八公主滿臉的糾結。
如此妙曲,她從未有聞,如果不親眼見一見這位妙手樂師,她心上的貓兒抓怎麼也忍不住,但皇兄給了個警告,如果這時候打擾他,興許今夜就沒有新的妙曲。
新的妙曲耶……
相比較她這邊的糾結。
半山居那邊就一點都不糾結。
玉美人斬釘截鐵地拒絕了豬丫頭的提議。
豬丫頭跟八公主是同樣的想法,想去竹林見見那個人。
她的手法與衆不同,她大清早地捉了只宗門靈兔,烤得噴噴香的,打算提着這隻烤兔子,用這美妙的香味將竹林裡那位大哥吸引出來,製造一場邂逅。
玉美人拒絕了,她的拒絕只有一句話:“你要敢在這節骨眼上犯花癡,本姑娘巧施手段,將你上面的兩大團縮小五寸!”
豬丫頭死死地抱着很招搖的兩大團,臉都白了:“我這兩團總共也只有四寸半,小姐你一縮五寸,真沒了。”
“沒了不正好嗎?”玉美人妙目流過她的兩團:“省得你總是說,你低頭看不到自己的腳尖,沒了,你就能看到腳尖了,也能真正看清竹林那條深不見底的路!” 後面一句話,意味無窮。
豬丫頭好吃好色是不假,但她真不蠢,還是懂了,懂了竹林不可輕入,那通往竹林之路,深不見底……
羅天宗還有無數的女弟子,昨夜一聽到這宛若天音的《小河淌水》,一整夜被這水流聲擾得五心煩躁。
然而,她們非常有默契地在這個清晨保持沉默。
爲啥?
因爲羅天宗的弟子,都是有智的。
胸大無腦的人,可入不得羅天宗。
她們深深知道,竹林裡的那個人代表着什麼。
代表着羅天宗最高層三千年前的那次大分裂,也代表着他進入羅天宗就不可能有太平,羅天尊者三千年前的追隨者,在這三千年跨度裡,死得沒剩幾個,如今,這位親傳弟子第一天進入羅天宗,就跟丁紫衣鬧成那幅模樣。
如果有人跟他親近,用腳趾頭想想,也會知道會是何種下場。
美妙的樂,高深的道,在任何情況下都足以撩起弟子們的興趣,但是也必須得說,不管多麼高深的道,多麼美妙的樂,跟性命比起來,分量還是要稍遜一籌。
就這樣,林蘇和孫真無風無浪,無友無擾地跨過了這個白天,進入了又一個黑夜。
子夜至。
一曲笛聲響起……
這一曲,不同於昨夜的那一曲……
這一曲,極盡纏綿……
八公主坐在牀上,抱着枕頭,滿臉紅霞。
玉美人臉上如同透明美玉的肌膚中,赫然有了幾許紅霞。
練功房中,段無缺罕見地躺下了,靜靜地看着天空文道流波,這一刻,他似乎回想了他漫長的一生,世人言,他段無缺乃是無缺之人,但是,真的無缺嗎?一個個女人在他身邊,紅顏逝去,生命消亡,他未曾有過半分留戀,他從未真正體會過詩文中所說的“生死情懷”,這難道不是一種缺?
西山居,好幾個文人在這天道文波之中,突然發現侍女怎麼那麼好看?
樂曲終止,西山居幾個房間裡傳來哼哼嘰嘰……
當然,感觸最深的還得是孫真。
她的哼哼格外有感覺……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
遙遠的涼山。
一處秘境。
一女坐於一株樹下,指尖輕撫面前的琴絃,一道流光演繹着一幅春江月夜,春江如潮東流去,一輪明月下西樓。
突然,如同一顆石子掉落長河,激起漣漪無數。
此女慢慢擡頭,她面前的長河突然變成她身後的風景,而她,成了月色之下唯一的風景。
嬌容如月中仙子,體態若嫩柳之姿。
這幅形象,大概是秋水畫屏筆下最美的人間絕色。
然而,她的眼睛,卻是無比的淡然。
短短一瞬間,她的身周有了三次轉換。
一開始,她以琴構築了萬里春江。
她一擡頭,所有人都會忽視這萬里春江,只會記住她的一抹春色,而她的眼睛一亮,宛若秋水漣漪,衆人又會不自覺地忽略掉她自帶的人間絕色,只會關注到這一雙眼睛。
只要看到這雙眼睛,天地間似乎一切都會安靜下來。
因爲這是樂道聖人的雙眼。
或許叫:天女之眼。
是的,她就是涼山天女素月心。
素月心手輕輕一擡,琴絃丁咚……
外圍的天空如幕,慢慢分開。
一隻金絲雀展翅而來,落在她的面前,化爲一名翠衣女侍:“小姐,東域仙朝京城仙都西山,小姐昔日與驚鴻天女曲舞迴流地,有人出現,橫簫七日!”
素月心淡淡一笑:“西山之上,本座與向驚鴻雖然有過一場曲舞交流,卻並非將西山納入本座管轄地,世間之人,附庸風雅,又何足爲奇?”
“世間附庸風雅自然不足爲奇,但小姐,此人七日橫簫,所吹之曲日日不同,盡皆聞所未聞,文道七彩流波也日日不絕。”
素月心霍然擡頭:“七彩文道流波?七日橫簫,首首聞所未聞?”
“正是!”
“可有錄製?”
“唯有一曲剛剛傳來,乃是他首日所吹之曲,名《小河淌水》。”翠衣女侍雙手一分,手化雙翼,她的前方,出現了西山居上錄製的一幅奇景。
天空七彩流波,如小河西流,美妙的笛聲一打入素月心的耳膜,素月心全身大震。
她是真正的樂道天驕。
這方世界,不管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只是修行之輔助,沒有多少人專心鑽研這些學問本身。
但素月心是一個特例,她不僅僅是將樂道視爲自己修行的輔助,她還是真喜樂道,是故,她是這方天地極少有的,真正做學問的人。
她之前,樂道只有五音。
而她,洞悉到了五音之不完美,致力於改良。
五音在她手上,慢慢擴充,她的七音已然形成,正因爲七音時代因她而成,她纔是憑樂道大功績而入聖的樂道天女。
雖然這個世界的七音,爲她所創,但是,她依然堅信這並非盡頭。
可是,七音之上如何優化,她也是漫無方向。
而今日,金絲雀帶來了遠方的消息。
一曲《小河淌水》極盡變化之能,七音完美無瑕,音階隨心所欲,似乎是她畢生追求樂道之上的大成之作,完美的七音,似乎還跳出了七音……
她這一驚,真正非同小可。
“此爲何人?”
金絲雀演繹完最後一縷音波,自己都有點醉了:“此人名林蘇,乃是羅天宗消失三千年羅天尊者的親傳弟子,剛剛進入羅天宗。”
“羅天尊者的弟子,羅天尊者……”素月心輕輕吐口氣:“走,去看看!”
“小姐你要親自去嗎?這位吹簫人並非聖級,要不,奴婢去一趟,代小姐傳個口訊,那人若知道小姐見召,還不得立馬就過來?”
素月心輕輕搖頭:“能開創如此妙曲之人,必是清風霽月之人,心頭哪有地位名聲之念?本座若自恃聖人,而輕慢於他,必是自討沒趣。另外,你還錯了一點,他吹的不是簫,而是一種聞所未聞的新樂器,走吧!”
今夜,是林蘇進入羅天宗的第八日。
子夜將盡,西山居人滿爲患。
此地離京城不過百里之地,七天妙曲,早已樂滿仙都。
無數的文人雅士,無數的青樓花魁,無數自命風流的江湖浪子,無數的仙宗仙子,一路涌來。
西山居瞬間客滿。
這些客人,一來就不再走了。
有幸親耳聽過《小河淌水》的人,無論如何捨不得放棄第二夜的曲,聽過第二夜的曲後,誰又捨得放棄第三夜的曲?聽過第三夜的曲後,更加捨不得第四夜的……
就這樣,每天都有客人來。
而原來住下的客人打死都不走。
西山居的掌櫃的又喜又愁,西山居原來的三層小樓在天道偉力之下,一擴再擴,擴到極限,都無法容納天南海北越來越多的人。
食材告急。
紙筆告急。
錄音石告急。
有跡象顯示,林蘇憑一己之力,帶動了一方大產業。
就連歸元寺也跟着火了。
歸元寺禪房客滿。
八公主房間裡又住進來了兩位皇家公主。
羅天宗門弟子,心頭亦是喜憂參半,別人擠破腦袋想近距離聽曲,他們睡在自己房間裡就能聽,這是優惠政策。
然而,有一種隱隱的不安,開始籠罩他們。
尤其是段無缺,內心的不安更是強烈。
林蘇進入羅天宗,跟丁紫衣一番較量,表面平和平靜,但是,總部那邊早已掀起看不見的浪潮。
羅天尊者到底要幹嘛?這是包括羅天老祖都想問一問的。
(林蘇的確說過羅天尊者已經死了,但這個死訊,受衆不同,解讀就不同,底層人深信不疑,因爲大家頭腦中根深蒂固的觀念在那裡橫着,師尊沒死,弟子敢咒他?然而,高層人士不這麼看!對於權謀極致巔峰的人而言,詛咒算個屁啊?羅天尊者假死很稀奇嗎?他在三千年前就幹過!)
於是,林蘇的每一步,都落入衆人眼中,進行深入解讀。
林蘇看起來沒有出任何幺蛾子,一進羅天宗就在竹林搭屋而居,偶爾在竹林漫個步,腳步的邊界都沒有出竹林。
他沒有會見任何人,沒有刻意接近任何人。
然而,羅天宗、歸元寺、甚至外面的西山居都因他而變。
不因他的算道,而是因爲他超凡脫俗的樂道,這也是我日了……
隨着越來越多的人云集,段無缺內心一個邏輯點在一點點地連……
他似乎讀懂了林蘇的用意!
林蘇初入羅天宗,根基全無,但是,他曲徑通幽,利用他的樂道,快速將他的名聲在京城打響,另外,他有可能在吸引一些人注意。
那麼,他刻意吸引的人會是誰?
就在他陷入思索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傳來他的靈臺:“報執主,有一人來到了西山!”
“何人?”
“涼山天女素月心!”
段無缺眼睛猛然大亮……
內心苦苦追尋的一根線這一刻似乎突然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