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第二天的黎明前夕,此起彼伏的爆炸性逐漸平息,慄田健男校長才顫巍巍地爬出防空洞,回到僥倖只被炸掉了半截的辦公樓裡,點着蠟燭召集部下詢問此次空襲的損失狀況,然後就只感覺眼前一黑:
吳港的主力艦之中,原有的四艘戰列艦裡面,只有金剛號戰列艦恰好在上星期離港前往朝鮮,幫助陸軍運輸一批金銀貴金屬,算是逃過了一劫。剩下的榛名、伊勢和日向三艘戰列艦全部沉沒,其中榛名戰列艦沉沒的地方水淺,還有半截艦橋能夠露出水面,而伊勢和日向兩艦則是連個桅杆尖都看不到了。更慘的是四艘航母天城,葛城,鳳翔和龍鳳,乃是美機的首要重點攻擊目標,在空襲之中一艘也沒有幸存下來。
原有的八艘巡洋艦之中,磐手,利根,八雲和鹿島四艦戰沉,北上和出雲,青葉三艦大破,大澱號小破。基本都失去了戰鬥力。港內的驅逐艦還剩二十二艘,幾乎每艘都帶傷,另有一部分驅逐艦爲了躲避空襲,在混亂中起錨出海,暫時失去了聯繫,所以準確的損失數字還有待進一步查明。然後是各種炮艇、魚雷艇、碼頭上的潛艇,水雷敷設艦,掃雷艇,補給艦,工作船、運輸商船等等,目前已知至少有一百五十艘以上沉沒,還有一百多艘下落不明,這些船有可能是逃到了其它港口,也有可能是在逃亡路上被擊沉在了遠處。
日本海軍下屬各個航空隊的飛機,前後被敵機擊落了五百到七百架,還有五百多架飛機被摧毀在了地面的機場和航母的機庫裡。日本陸軍航空兵的損失暫時不明,但估計也不會少於五百架。
吳港和江田島地區已經可以確認的人員傷亡,至少在四萬人以上,其中一半是平民,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加。由於通訊基本中斷的緣故,廣島市區在轟炸之後的情況尚未統計。
當然,就算是在停泊之中遭遇突襲,日本海軍也不是安分待宰的羔羊。經過一天一夜的激戰,美國人同樣有至少四百架飛機被擊落。但相對於日本海軍的毀滅性損失,美軍付出的這點代價當真是微不足道。
短短二十四小時之內,吳港鎮守府和江田島海域這支貌似軍容鼎盛、威武不凡的龐大艦隊,日本帝國海軍本土艦隊的絕大多數精華,就都被美國飛機給炸成了一片殘骸廢墟。
順帶着,江田島的海軍兵學校,同樣也被炸成了一大片焦黑的、猙獰的、醜陋的、惡臭的廢墟。學校周邊附設的商店街因爲房屋密集,被燒成了一片烈火地獄,連人都沒有跑出來。鋼架子的高壓線塔居然被硬生生燒化,變成一堆七扭八歪的爛鐵。學校的宿舍樓捱了一枚五百公斤炸彈,弄得人肉、腦漿和腸子一起噴濺到紅磚牆上,讓人都不敢上去掩埋收屍。還有慄田健男校長的汽車,也不幸被燒成了一具焦黑的鐵殼。
熹微的晨光之中,看着滿目瘡痍、濃煙滾滾的校園,慄田健男校長終於忍不住悲上心頭,仰天嚎哭起來。
說到底,如今降臨在江田島的這場浩劫,他這個校長必須要承擔很大的責任。
至始至終,雖然採取了一定程度的警備措施,但慄田健男校長根本不認爲美軍還會再打過來。
因爲,在他的腦子裡,如今日本帝國的處境,應該跟一戰失敗,德皇威廉二世退位之後,但巴黎和會尚未召開的德意志第二帝國差不多當時的德國雖然戰敗,但東邊和西邊的前線依然在別國的領土上,協約國也沒有一兵一卒踏進德國的版圖。雖然接下來就要有一場屈辱的巴黎和會,一份讓德國人痛不欲生的不平等條約,但是對於德意志第二帝國的幾百萬軍人來說,漫長而殘酷的戰爭終究是已經結束了。既然當年協約國在德皇退位之後沒有偷襲基爾軍港,那麼現在的美軍也應該不會再來攻打吳港鎮守府了吧?
所以,按照慄田健男的想法,如今皇國日本已經註定戰敗,大勢基本不可扭轉,那麼接下來就應該是政治家的任務了。首先是推舉出一個日本軍民都能接受的新政府,而不是現在這個自說自話的草臺班子。然後利用手裡還有的籌碼,想辦法跟美國討價還價,儘量爭取一份寬鬆些的和約。
在這些天來,他其實一直是在等着那個“日本國臨時政府”派人過來開出招安條件既然你想要代表日本跟美國佬和談,總不能完全不考慮海軍和陸軍的意見,不給海陸軍的大佬們安排位子吧!
在慄田健男看來,陸軍在廣島地區的集結,其實也就是做個姿態,逼迫那個“日本國臨時政府”必須考慮軍隊的利益而已:就算要結束戰爭,那麼海軍和陸軍的幾百萬人該如何安置?海外的幾百萬平方公里佔領區和已經遷移到海外的幾百萬日本移民又該怎麼辦?不能光讓你們幾個政客和財閥就代表全日本說了算啊!
或許那些激進的青年將校,會有起兵作亂,進則奪取大權,退則割據一方的念頭:這樣的人在幕末就有不少。但作爲一個早已過了氣的膽小老頭子,綽號“逃之慄田”的慄田健男校長雖然手握着全日本規模第二的大艦隊(聯合艦隊主力在特魯克),但卻實在是沒有這樣的心氣,更不認爲自己有被黃袍加身的資格。
正是因爲這樣的考慮,慄田健男校長才會在最近這一個多月來顯得無所作爲,只是給從各地逃來的海軍艦艇安排補給和休整,讓這些逃難的同僚衣食無憂,卻根本沒有任何主動出擊的想法,連軍港錨地的防禦警戒都佈置得很馬虎。對小澤治三郎的各種激進提議,也只是一味地哼哼哈哈地敷衍了事,存心拖時間而已。
而廣島的陸軍則誤以爲有海軍頂在前面,城市應該暫時安全無憂,於是在防空警戒方面也搞得很懈怠。
總之,慄田健男校長一心只想站好日本帝國海軍的最後一班崗,最好能靜靜地等待和平的到來誰知一戰的老經驗完全不符合二戰的新環境:臨時政府的特使沒有等到,卻等來了美國海軍航空兵的大空襲!
直到這一刻,望着熊熊燃燒的海灣和煙熏火燎的天空,慄田健男校長才終於恍然大悟:
哈爾西艦隊要的可不僅僅是讓日本停戰求和,而是要將這支給了他們無數恥辱的日本海軍徹底覆滅!
於是,慄田健男校長一時間捶胸頓足、淚流滿面,心中後悔不已:如果他能夠更加認真地佈置港口警戒,而不是消極應付差使;如果他能夠在港口擁堵的情況下,把一部分艦艇疏散到更加安全的佐世保鎮守府和舞鶴鎮守府;如果他能夠提前派出港內的遠洋潛艇,監視哈爾西艦隊的動靜……或許情況就會不一樣了吧?
然而,慄田健男校長在這一天裡將要接連收到的噩耗,還遠遠沒有結束。
“……什麼?德山灣的海軍油庫被炸燬?!小澤治三郎大將組織救火失敗,身負重傷?!!”
作爲一個貧油的島國,重油在日本海軍的觀念裡,幾乎是僅次於軍艦的重要東西,非常寶貴,所以德山灣的海軍儲油罐全部都打在地下,能抗得住五百公斤航空炸彈的直接轟炸。
但問題是,美軍的b-29超級空中堡壘轟炸機編隊,卻在這一天對德山灣的日本海軍油庫,丟下了綽號爲“高腳杯”的一萬兩千磅“地震炸彈”(5.4噸)……雖然b-29超級空中堡壘轟炸機高空投彈的命中率不高,但在一番狂轟濫炸之後,終究還是有那麼幾枚炸彈精確地砸穿了混凝土儲油罐的頂部,然後狠狠地炸開,把裝滿油料的儲油罐變成了一個熊熊燃燒的巨型酒精燈,被點燃的油料一時間拋得到處都是。
面對美軍飛機一波接一波彷彿永無休止的空襲,人員大量死傷和逃亡的消防體系,很快就在一片恐慌和混亂之中,徹底陷入癱瘓,失控的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地急速蔓延開來。
當頂着美軍空襲冒險乘坐魚雷快艇匆匆趕來的小澤治三郎大將,看到一個個儲油罐相繼變成巨型噴燈的時候,差點沒嚇得閉過氣去:要知道日本海軍在這裡囤積着足足六十萬噸的油料啊!如果不能儘快解決掉眼前這些着火的油罐,否則火勢就會蔓延到剩下的油罐,然後整個日本海軍本土艦隊就要因爲斷油而趴窩了。
沒的說,凡是能夠動彈的海軍官兵,都跟本官一起上去救火啊!
然而救火併不容易,重油燃燒產生的煙霧極具刺激性,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眼淚鼻涕流得滿臉都是,不戴防毒面具的話連靠近都困難,更別說滅火了。而且水管和泵站也因爲空襲而出了問題,消防水管裡噴出來的水時斷時續,甚至連遠遠的噴水降低溫度都做不到,只能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火勢越來越無法控制。
等到下一波美國飛機來轟炸掃射的時候,臨時組織的消防隊員被打死一片,而已經冒火的油罐則又捱了幾發五百公斤的航空炸彈……於是,伴隨着一聲聲猶如火山噴發般的巨響,儲油罐終於一個個爆了!
在油層表面劇烈燃燒而產生的熱輻射,其實早已讓油罐深處的水和油料都沸騰了起來,可是沸騰產生的氣泡卻難以穿過沉重而又黏稠的油層,結果就導致大量沸騰的蒸汽和油料被壓在厚重的油層底下不斷積聚,然後終於達到了某個臨界點,就像被用力搖晃過再被打開的汽水或者香檳一樣,整個噴了出來!
霎時間,成百上千噸的油料被拋到了幾十米的空中,形成了一串壯觀的火焰噴泉,濺落到四周都是。許多躲避不及的業餘消防員被大量燃燒着的燃油兜頭澆了一身,瞬間成爲了一坨坨帶着焦味的烤肉。
站在遠處指揮救火的小澤治三郎大將,雖然沒有被當場給下油鍋炸成天婦羅,卻也被一塊灼熱的鋼片戮進肺部,在劇痛之中失去了知覺,被隨從匆匆架上魚雷艇就逃跑。而剩下的救援人員也隨即一鬨而散,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撒腿就跑。什麼職業道德之類的東西都已經被丟到了腦後,腦裡只剩下了不斷狂奔。
不幸中的萬幸,經過軍醫的緊急搶救,小澤治三郎校長雖然重傷昏迷,但暫時似乎尚無性命之憂。
等到身在江田島兵學校的慄田健男校長得知此事之時,德山灣這個日本海軍最大的燃油儲備基地,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座熊熊燃燒的火山,再也無法挽救了。一座座油罐先是被點燃加熱,然後因爲內部積聚的壓力而爆發,引燃四周的一切,從房屋到樹林甚至是人體。即使身在相距甚遠的江田島海軍兵學校裡,也能看見天際盡頭德山灣方向那根貫穿天地的巨大煙柱,其場景之慘烈,簡直是宛如火山爆發一般至此,除了在佐世保鎮守府、舞鶴鎮守府和幾個民用港口的少量儲備之外,日本海軍在本土已經沒有多少燃料了。
更可怕的是,天空中的煙柱還不止一根:在廣島市區的方向,還有一股更加粗大的煙柱在升起……
在收到德山灣海軍儲油罐全毀這一噩耗的一小時之後,慄田健男校長又從幾個燒得半死的陸軍士兵口中得知,美軍對廣島先是實施了毒氣轟炸,然後投擲了無數的燃燒彈,整座城市和集結在市郊的七個陸軍師團,不僅慘無人道地被毒氣薰,還更加慘無人道地被火焰燒,如今都已經基本上快要完蛋了……
在這個時空,日本的工業重鎮廣島市,雖然沒有遭遇核彈爆擊,但卻承受了同樣可怕的戰略轟炸。
在這一天之前,廣島市還從來沒有承受過美國飛機的轟炸,市民們對空襲也沒有多少直觀地感受。雖然曾經組織過幾次防空演習,但也純屬敷衍了事,甚至連預定要挖掘的防空洞,都有一半以上從未動工。
於是在這一天,美國飛機就像飛行的魔鬼一樣,向毫無防備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的人們發動了攻擊。
首先從高空丟下來的是瀰漫着奇怪水果香味的新型毒氣彈,由於這氣味貌似甜甜的很好聞,跟日本軍方教育公衆時提到的氯氣等老式毒氣之類完全不同,很多人都會首先下意識地多吸幾口。等他們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多半已經因爲氣管抽搐和呼吸困難而癱倒在地,甚至沒有能力發出臨死前最後的聲音了……
雖然有些人趕緊戴上了防毒面具,還有人往口鼻蒙上了沾溼的布條,但是在能夠透過皮膚侵入人體的新型毒氣面前,這種簡易的防範措施並沒有多少用處,來不及逃開的人們還是一片片地死了個乾淨。
當毒氣彈將全城弄得一片大亂之後,無數紅色的燃燒彈隨之而至,就像綻放的禮花一樣在市區上方爆開,噴射出成百上千的微型火焰彈,拖着燃燒的尾跡如火雨一般從天而降。很快把日式的木頭紙片房子給點燃了,火焰燒得好像白天一樣明亮。一時間,倖存的人們再也顧不得毒氣的威脅,道路上滿眼都是慌亂逃跑的人羣,以及他們的板車和汽車。但是倒塌的建築和汽車殘骸堵塞了道路,這讓許多人不得不棄車而逃,而被拋棄的汽車把道路堵得嚴嚴實實,讓剩下的人也不得不丟下動彈不得的車子,最終整個道路交通都幾近癱瘓了,人們只能靠自己雙腳逃生,或者跳水游泳,但依然很難逃得過火焰風暴,街上隨處可見被燒焦的死屍。
確實,日本陸軍剩餘的高射炮兵和夜間戰鬥機還在奮力抵抗,但面對飛行在近萬米高空的b-29超級空中堡壘轟炸機,實在是力有未逮。地面的小口徑高射炮除了用響聲嚇唬美國人之外,一點用都沒有。而且很快就後繼乏力,響聲稀稀拉拉的,估計連嚇唬鳥都做不到,估計操炮的官兵也被毒氣薰翻了。
等到那些緊急起飛的日本夜間戰鬥機,跟皮糙肉厚的b-29“超級空中堡壘”鏖戰一番,好不容易打下幾架敵機,自己耗盡了燃油或彈藥準備返航的時候,卻往往發現機場上到處都是燃燒着的飛機殘骸,機庫也被炸得一塌糊塗,剩下的活人正在遭到了美國飛機的反覆掃射,跑道上滿是坑洞,根本不可能平安降落。
相反,美國人的b-29卻彷彿無窮無盡!從黃昏到黎明,廣島市內的爆炸聲就沒有停過!每次都是一串長長的黑點落下,隨後在地面爆炸成一團團巨大的火焰,長長的着彈點爆炸連成一道火焰長城!
等到了黎明,b-29剛走,美國海軍航空兵的俯衝轟炸機又來了,投彈彷彿得到魔鬼的祝福一般精準無比,簡直讓人懷疑軍中是否有內奸!廣島的彈藥庫和兵營很快完蛋,尤其是剛剛從滿洲國運來的八十多輛坦克,全都被炸了個乾淨。而殉爆炸飛的彈片,還把關東軍戰車旅團的旅團長星野利元少將的腦袋給開了花。
到了這個時候,廣島市區的火勢實際上已經失去控制,無論是士兵還是市民,都只能亂哄哄地往郊外逃跑。然而美軍凝固汽油燃燒彈的威力實在駭人,竟然連城外的山林也被點燃,燒起了熊熊山火!
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自然不可能有人來挖掘防火帶控制火勢,人們只能慌不擇路地到處亂跑躲避火焰,但還是有不少人被困火場之中,活活燒成了一堆堆蜷縮傴僂的焦屍。
到了第二天空襲完全結束的時候,集結在廣島地區的十多萬日本陸軍已經完全散了架子,兵找不到官,官找不到兵,最高長官關東軍司令梅津美治郎和他的整個指揮部,也在空襲疏散之中跑得不知去向,直到第三天才在一座鄉下尼姑庵裡被發現,並且重新聯絡上了部隊,但早已不復回國之初的兵強馬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