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理會沈雲埋的自戀。
他有些無趣地嘆了口氣,繼續擡頭望天。
隔着極近的距離,看着天空平面裡的那些雪花,他下意識裡想伸手摸摸,然後纔想起來自己沒有手。
如果他知道在星球那邊的雲師已經做成了這件事情,不知道會不會生出很多嫉妒。
可能是因爲天空太低的原因,遠方那顆遙遠而虛假的太陽也落到了下方,離地面非常近,自然變成了落日。
暮光照耀着山崖。
仙人們正在死去。
真的有了些諸神黃昏的意思。
當然沒有人願意就這樣死了,尤其是能活很多年的仙人在面臨絕境的時候,會比普通人更加冷靜,也更加堅定。
曾舉等仙人按照沈雲埋事先的安排,盤膝坐在各自的位置,早已調息至巔峰狀態,隨時可以發出最強的攻擊。
蘇子葉與元曲不引人注意地坐在香案後面,藉着陳崖的殘軀遮蔽着別人的視線,悄悄用神識進行着交流。
“就這麼一塊石頭,擋不住我們兩個人啊。”
“抓着他的頭倒舉會不會擴大一些面積?”
“你豬頭啊?”
“那怎麼辦?要不然到時候我舉着他,你蹲在我下面?”
“我憑什麼要受胯下之辱?”
“我是神末峰嫡傳弟子,你只是旁門左道。”
“……好。”
“不用提前生氣,如果這座陣法像沈雲埋吹的那樣厲害,說不定真能擋住。”
“你也知道他是在吹……什麼集衆仙之力橫掃宇宙……我看他就是個掃帚星!”
“掃帚星是什麼?”
“戰艦上課的時候你又走神了,那是遠古文明的一種說法,就是彗星,代表凶兆。”
“不要迷信。”
“哪裡是迷信?如果不是他和童顏把我們從朝天大陸騙到這裡來,我們會遇到這些事嗎?”
……
……
蘇子葉、元曲等人離開朝天大陸確實是因爲童顏的那封信。
趙臘月與柳十歲則是自己選擇的飛昇。
他們來火星的時候沈雲埋已經完成了陣法佈置,所以沒有參與佈陣,繼續在崖邊陪着井九。
柳十歲把所有法寶都拿了出來。不二劍、冥皇之璽、萬魂幡、管城筆、龍尾硯、打神鞭、萬界鏡……有些法寶他在前面兩次戰鬥裡用過,有些則一直留着沒用,這時候全部被他整齊地排在身前的地面上。
看着這幕畫面,感受着那些法寶上的威能,曾舉以及神打先師等人再次震撼無語。
朝天大陸最厲害的法寶,只怕有一大半都在這裡!
這傢伙飛昇的時候真是把修行界的家底都掏空了嗎?
震撼之餘,衆人忽然多出了很多信心。
這座太陽系劍陣再如何厲害,這麼多法寶就算不停砸也能撐一段時間吧?
“你這是在擺地攤?”沈雲埋大笑說道:“要不要賣我幾件?”
所謂賣他幾件自然是借他幾件使使的意思,他現在沒有身體,用神識控制法寶便是唯一的作戰手段。
那些法寶,他看着也有些眼饞。
柳十歲看了趙臘月一眼。
“不賣。”趙臘月不再理沈雲埋,閉目繼續養劍。
初子劍在她的頭頂緩緩懸轉着。
這劍她已經數百年沒有用過,上次用的時候還是殺洛淮南,難免有些不順手。
更準確地說是不順意。
在即將到來的劫難裡,哪怕是最輕微的一絲不順意也會帶來很大的影響。
確定養劍來不及之後,她毫不猶豫摘下初子劍,右手握着劍柄,左手握着劍身,直接拉到了劍尾。
就像當初在白城小廟裡,井九爲曹園的殘刀開鋒一般。
鮮血從她的掌心溢出,塗滿了整個初子劍的劍身,嗡的一聲開始燃燒。
火焰消失後,初子劍變得通體血紅,添了一抹凜冽至極的殺意。
這幕畫面就像柳十歲地攤上的法寶一樣,吸引了很多人的視線。
井九都看了她一眼。
阿大蹲在他膝頭,看着趙臘月手裡的劍,心想這是要重新做一把弗思劍還是血戰到底的意思?
忽然它感覺到井九的身體動了一下,震驚地擡頭望去。
井九在擡頭望天。
雪姬也在望着天空。
……
……
趙臘月與柳十歲望向了井九。
所有人都望向了井九。
很明顯,他在天空裡看到了些什麼。
除了他與雪姬,別人都無法看到。
“啊啊啊啊啊!”
沈雲埋興奮的聲音忽然響徹崖間。
“卓……卓如歲……是這個名字吧?好名字!”
聽到他的話,衆仙人精神一振,心想難道等待多時的信息真的到來了?
沈雲埋大笑着繼續說道:“哈哈哈哈……姓彭的,我比你先看到……我比你強……井九這個騙子!”
彭郎覺得自己很無辜,心想我又沒想和你比,而且我現在的任務是看着岳母,哪有閒心看天?
沈雲埋的笑聲忽然消失,聲音裡帶着一些疑惑與不安:“好像還不夠。”
“夠了。”井九說道。
卓如歲播放到太陽系空間裡的那些數據確實有所缺失,但對雪姬來說足夠了。
雪姬與他等着的便是這座劍陣落下。
他們看着天空是在等卓如歲的消息,也是在觀察這座劍陣的變化。
隱藏再深的規律,都容易在變化的過程裡顯現出來,比如蘋果從枝頭落下。
雪姬與他通過觀察變陣已經掌握了很多太陽系劍陣的規律,這時候再加上卓如歲提供的數據便能算出陣眼的位置。
至於怎樣計算,當然是童顏等人在崖壁上寫的那篇文章。
“能不能通過數據直接算到祖星的位置?”雀娘帶着些希望問道。
井九說道:“不能。”
卓如歲在祖星發出的信息,是由陣樞入陣眼,再被太陽放大散播到劍陣裡的每一處。
最後被他與雪姬看到的這些信息裡有陣眼與太陽的相互關係,卻沒有祖星的空間座標。
事實上,卓如歲根本不知道祖星的空間座標,這便是身在此山中的麻煩。
……
……
井九與雀娘簡短的兩句對話間已經有很多事情發生。
寒蟬用盡全力扇動翅膀,一秒鐘便扇了幾萬次。
那些無形的蚊子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在崖壁上不停排列組合,最終算出了結果。
有十幾只蚊子無法承受這種強度,就此死去,變成能夠看到的小黑點向着崖下飄落。
雪姬親手把寒蟬摘了下來,放在了阿大的身上。
這是何其鄭重的拜託。
阿大眼瞳縮小成粒,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更覺得好不吉利……這是託孤還是幹嘛?
所有人都知道雪姬要走了,崖間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曾舉與倪仙人等幾位向她鄭重行禮。
趙臘月等人也低頭致意。
彭郎沒有低頭,因爲他要跟着雪姬離開。
雪姬先看了趙臘月一眼。
然後她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看了柳十歲一眼。
柳十歲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手伸向身前的地攤。
嗡的一聲。
雪姬從崖邊消失。
天空的那邊出現一道白線,線的前端伸向極深遠的宇宙裡,根本不知是何處。
數道劍意自衣衫裡飄出,彭郎御劍而起,卻發現自己沒有離開,只是身體搖晃了兩下。
他低頭看着壓在自己腳背上的龍尾硯,自然知道是柳十歲所爲,不由嘆了口氣,坐了下來。
當他坐下的時候,趙臘月卻站了起來,走到了那塊透明的冰塊前。
正在徒勞追逐雪姬身影的那些視線都收了回來,落在她的身上。
曾舉有些不安問道:“臘月真人,你……”
不待他把話說完,趙臘月握着初子劍便向透明冰塊斬了下去。
擦的一聲輕響,透明冰塊整齊地分成了兩塊,倒在了崖石間,露出了花溪的身影。
衆人很吃驚,心想你既然不是要殺她,那把冰塊斬開做什麼?
更令人們吃驚的是,那個透明冰塊是雪姬的手段,無比堅固,怎麼如此輕易地被破了?
趙臘月落劍後,才確認這個透明冰塊與青山劍獄裡曾經的千里冰封陣一脈同源。
當年井九就是用這座劍陣把雪姬囚禁在那個房間裡,誰能想到雪姬竟是藉此機會掌握了這種陣法。
她回首望向宇宙裡那道正在被劍意斬散的白線,心裡生出了更多的信心——雪姬肯定能夠破掉陣眼!
“說來也是有趣,這是我真正意義上第一次看到你,但看到你的背影便能猜到你在想什麼。”
花溪拍掉衣服上的雪霜,從崖石間走了過來,揮着小手與曾舉等人打了個招呼,站到了趙臘月的身邊,隨着她的視線一道望向宇宙,微笑說道:“你覺得她真的能找到陣眼?”
趙臘月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揮了揮手。
數道劍意從她指尖飄離,鑽進了花溪的耳朵裡,迅速消失不見。
花溪臉色蒼白,說道:“你想做什麼?”
趙臘月說道:“不要動,不要說話。”
那數道劍意鑽進花溪的耳朵,進入了她的大腦裡。
此刻那些劍意很安靜,可如果花溪想做些什麼事情,那些劍意會在最短的時間裡把她的大腦絞成碎末。
就算青山祖師忽然出現在這裡,也無法救她。
這種威脅方式直接、快速,而且極爲冷酷。
看到這幕畫面的仙人們表情微異。
趙臘月沒有再說什麼。
花溪在崖石間坐下,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雪姬離開之前看了趙臘月一眼,就是交代她做這件事情。
哪怕現在花溪看着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依然是雪姬最警惕、忌憚的對象。
她必須保證自己離開後,花溪依然被完美控制。
選擇趙臘月的理由很簡單,環顧崖間只有她最敢殺人。
從劍意入腦這個手段來看,雪姬的選擇沒有錯,趙臘月比她想的還要更冷酷。
花溪的表情忽然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些什麼。
天空裡響起破裂的聲音,因爲隔得極近,所以特別清楚而響亮。
雪姬離開後,沒有源源不斷的深層寒意,被凍凝的天空很快便撐不住了。
數十里外的天空首先出現一道裂口。
無數道劍光從裂口裡涌了進來。
“開始。”
沈雲埋的聲音比平時少了很多輕佻,顯得非常認真。
曾舉把柳十歲給他的紙扇收好,插回腰間,自袖子裡取出另一把扇子向着天空扇去。
無數道狂風離地而起,很快便貼住了凍凝的天空,如冰上的雪團般各着四面八方而去。
緊接着,倪仙人及幾位仙人都拿出法寶對着天空轟了過去。
法寶的光毫瞬間取代暮光,照亮了山崖以及數百里範圍內的天空。
生死存亡之際,仙人們哪裡還會藏私,拿出來的都是自家的保命法寶,威力非常巨大。
就連董先生也顧不得神打先師與顧家兄弟的眼神,拿出一柄玉尺對着天空擲去。
換作平時沈雲埋肯定要嘲笑此人一番,但這時候他的全部心神都在佈陣上,哪裡會理會。
機器人發出喀喀的聲音,粗壯的機械臂舉至胸口,然後伸了進去。
機械手指輕輕觸着沈雲埋的耳垂,從那個耳釘裡取出一個黑色的方型裝置。
神打先師神情微異說道:“核動力爐?”
核動力爐早就做好了激發的前期準備,隨着沈雲埋的意識控制,瞬間發出嗡鳴的聲音,開始發出明亮的光線。
嗡鳴聲越來越響,核動力爐裡的線路越來越亮,最終從前端噴射出一道光熱的洪流!
破爛的機器人雙手握着噴槍,伴着沈雲埋的一聲喝,倒着插進了頭頂的地面。
那片崖石裡有他早就畫好的陣線。
繁複的線條集中的地方,便是他的陣眼。
核動力爐噴射出的光熱洪流進入陣眼,順着那些陣線快速移走,很快便把奧林匹斯山的山頂點亮。
那些源源不斷的仙氣層級的光熱,輸送到陣法的各個位置,與那些仙人祭出的法寶相連,天空頓時變得更爲明亮。
凍凝的天空漸漸分解,越來越多的劍意落下,太陽系劍陣正在吞噬火星。
那些法寶構成的光毫,漸漸連在了一起,織成了一道數十里方圓的無形屏障。
兩邊正式相遇。
來自太陽系劍陣的無窮力量,就像真實的天空一般。
轟轟巨響不斷,奧林匹斯山緩慢下降,仙人們則承受了更大的重量。
倪仙人這些天在破陣推演裡消耗了太多精神,竟是片刻都沒能撐住,噴出一口鮮血便昏了過去。
不待沈雲埋安排備用仙人上前,只見劍影輕飄,柳十歲便來到了倪仙人原先所在的位置,一腳踏熄了仙血引發的火焰。
他沒有學過沈雲埋的陣法,但承天劍學的極好,大概明白應該如何主陣,而且境界實力與法寶層階都比倪仙人強很多。
看着是他,沈雲埋不再擔心,轉而開始命令其餘幾位仙人與雀娘對陣法進行微調。
柳十歲拿起冥皇之璽,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揮手便把龍尾硯扔向了天空。
九件法寶在覈動力爐源源不斷提供的仙氣激發下,綻放出比本身強盛無數倍的光線,終於撐住了落下的天空。
但太陽系劍陣的威力實在太過強大,誰也不知道仙人們能不能撐到陣法穩定的那一刻。
兩座陣法的相遇帶來了無數道如同雷鳴般的破裂聲。
雷鳴裡響起曾舉的聲音:“撐住了!”
蘇子葉在鬼影滾滾的幡裡大聲喊着:“撐住了!”
不知何處也響起了相同的聲音,仙人們也紛紛喊了起來。
就像戰場上渾身是血、卻死守着防線的同袍。
就像河岸邊疲憊至極、卻緊抓着纖繩的船伕。
不知何時,喊聲停了。
崖間只剩下沉重的喘息聲。
但沒有一個人離開自己的位置。
神打先師與顧家兄弟坐在崖石裡,看着這幕畫面沉默不語。
崖外的風暴忽然消失。
天空忽然變得安靜。
這是陣法穩定的跡象。
遠處傳來山石崩落的聲音。
昏暗的視線漸漸變得清晰了些,只見劍意已經落在了火星的每個地方,西北荒原上的環形基地已經變成了粉末。
山頂卻是一切如前。
這座臨時構築的陣法就像是一個泡,或者像是簡易的整體浴簾,從頭到腳罩住這座太陽系最高的山。
天空甚至比先前還要變得更高了些。
那臺破爛的機器人終於可以挺直身體坐着,甚至下一刻慢慢站了起來。
沈雲埋在控制室裡看着那顆遙遠的藍色星球,沉默了很長時間。
“小時候你讓我去圖書館裡看那些神話故事,裡面有個英雄,把自己的心臟掏出來當作火把,照亮前路,帶着人們走出幽暗的森林,最後才溘然逝去,我剛纔的動作像不像?但我不一樣……我不會死!”
他微笑說道:“父親,你覺得你是唯一的太陽嗎?不,我纔是,還是七八點鐘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