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朝歌城舊梅園裡,瑟瑟送了井九與趙臘月一對品階極好的鈴鐺。
井九的那個現在被系在劉阿大的頸上。
趙臘月答應還贈瑟瑟一把好劍,事後給了。
井九答應幫她做一件事,什麼事都可以,但到現在還沒做。
那時候洛淮南與景辛皇子對此頗不以爲然,因爲什麼都可以往往也就意味着什麼都不可以。
井九相信瑟瑟不會讓自己爲難。
只是在鎮魔獄裡把鈴鐺借給冥皇時,他曾經想過她會不會因此生氣,要自己殺光懸鈴宗的長老怎麼辦?
現在看來竟是被他料中了,如果他要去殺死懸鈴宗的老太君,豈不是得先把懸鈴宗的長老們殺光?
之所以曾經想過這樣的情節,自然是因爲他算到了很多事情。
不管當初天近人的推演是否正確,老太君終究是要死的人,而她離死期越近,瑟瑟母親的麻煩就會越大。
在奶奶與母親之間做選擇,對任何人都是很困難的事情,更何況是瑟瑟這樣嬌生慣養長大的小姑娘。
銀鈴般的笑聲裡不知道藏着多少痛苦。
他摸了摸瑟瑟的腦袋。
瑟瑟順勢靠在他的懷裡,說道:“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對你投懷送抱?雖然知道這是因爲你不把我當女人,但我還是很開心,因爲反正她們靠不着啊。”
說話的時候,她的小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容。
井九沒有說話。
“對了,你知道何霑去哪裡了?當年他和要帶我去蓬萊吃比大澤更好吃的烤魚,結果消失了好幾年。”
瑟瑟的聲音越來低,漸至不可聞。
井九低頭看着她臉上的淚水,右手下意識裡撫摸着她的頭髮,想了想說道:“他在果成寺,這次也來了。”
瑟瑟啊的一聲,抱着他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起身掠向山下,留下一串笑聲。
銀鈴的聲音確實很好聽。
井九這般想着,用手擦了擦臉,劍火燎過,重新變得乾乾淨淨。
然後他開始繼續思考。
長生仙籙他志在必得,所以要做些準備。
白早提到過雲夢幻境,他知道那是什麼。
中州派有件仙家寶貝能引修行者的神識入幻境,傳聞幻境裡一切皆如真實,在裡面可以感悟天地、世情、人性——在幻境裡修行生活,用歲月洗滌道心,便等於是果成寺的蹈紅塵,只不過因爲真實世界與幻境之間的時間差,這個感悟的過程可以被壓縮很多,當然所得自然也不會有蹈紅塵來的真切。
井九想到剛纔應該再向瑟瑟要件東西。
遠方傳來飄渺樂聲,今日講道已經結束。
井九向山下走去,尋着一名中州派弟子,詢問果成寺的僧人住在何處。
那名中州派弟子把他帶到東面一座山谷,便告辭離開。
暮色將至,山谷裡的幾座寺廟更顯幽靜。
果成寺與水月庵還有寶通禪院等寺院的賓客,都住在這座山谷裡。
中州派是玄門正宗,卻有這麼多寺廟,不知該說是開明包容,還是說豪奢大氣。
井九走到果成寺僧人所在的那間寺廟時,白早已經在那裡等着他。
她是中州派掌門獨女,今日應該很忙碌纔對,卻出現在這裡,必然是先前那位中州派弟子通風報信。
井九自然能想到原因,只不過沒有想,說道:“我來找人。”
白早聽着廟裡傳出來的聲音,說道:“雖然不知道你找誰,但應該都還在裡面。”
大殿木門緊閉,瑟瑟正踮着腳向裡面看,小手不停拍打着門,喊着:“有本事你給我開門!”
井九與白早沒有過去,遠遠看着。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殿門終於開啓。
瑟瑟氣鼓鼓地走了進去,但看着跪坐在蒲團上,對着古佛沉默不語的身影,心頓時軟了。
她走到何霑身後,說道:“就算……當了和尚,也不用這麼難過吧?居然躲着我不見。”
何霑聽着瑟瑟不着調的安慰,嘆了口氣,說道:“你知道什麼?”
瑟瑟在他身邊蹲下,看着他的臉,眼裡滿是好奇與躍躍欲試的神情。
何霑已經落髮,鬍鬚也都剃的極爲乾淨,整個人反而顯得年輕了很多。
感受到瑟瑟的目光,他有些警惕說道:“不準摸我的頭。”
被說中心事,瑟瑟有些無趣,說道:“我不知道你爲何難過,那你告訴我啊。”
何霑聲音微顫說道:“我的朋友背叛了我們,結果害死了我一個朋友,你說那我到底算什麼?”
瑟瑟不解說道:“那是你朋友的事,與你有什麼關係?”
何霑說道:“識人不明,引來禍害,難道不是我的錯?”
瑟瑟說道:“那你確實有些眼瞎,但終究是那個人的問題,你的問題不算大。”
“我自幼無父無母,直到現在還不知道父親是誰,剛知道母親的來歷,身邊便出了大事,由此可見,我是個不吉之人。”
何霑沉默了會兒,說道:“我覺得……以後你還是不要來找我了。”
瑟瑟很是生氣,說道:“我父親死的時候,我還什麼都不記得,從我記事開始,奶奶就怕母親改嫁,每天想着如何殺死她,然後讓我繼任宗主,反正我姓德,也就等於說我的存在便是我母親死去的理由,那我這樣的女兒又算什麼?”
說完這番話,她已經難過得不行,眼裡滿是淚花。
何霑轉頭看着她,心裡生出極大不忍,安慰說道:“別哭了。”
瑟瑟哭的越發厲害,哭聲在佛前回蕩。
何霑猶豫半晌後說道:“要不然……我帶你去烤魚吃?”
瑟瑟頓時破啼爲笑,擦掉眼淚說道:“好啊。”
何霑也是無奈地笑了起來,也不知道她的哭是真是假。
瑟瑟忽然想着一件事情,說道:“這裡可是雲夢山,隨便抓魚來烤會不會出事?”
何霑說道:“不怕,我在中州派有朋友。”
說到朋友二字的時候,他的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
原本他根本不想來雲夢山,就是怕見到那位朋友,所謂無顏相見,便是如此。
瑟瑟沒有給他機會反悔,把他從蒲團上拖起來,向殿外走去。
剛走出大殿,他們便看到了井九與白早。
井九還是像以往那般平靜不語,白早的臉上帶着似有似無的笑容。
何霑有些窘迫,心想難道先前的對話都被這二人聽了去?
瑟瑟卻毫不在意,仰着小臉,很是得意,對井九說道:“你追着我過來做什麼?”
白早看了井九一眼,才知道他是來找她的。
井九說道:“你有沒有別的鈴鐺,再給我一個。”
瑟瑟不解說道:“我當初給你的那個呢?”
井九自然不會說那個鈴鐺現在被系在一隻白貓的頸上,雖然那絕對不是一隻普通的白貓。
“藏在神末峰頂,沒有帶出來。”
瑟瑟很滿意他對那個鈴鐺的慎重態度,說道:“那般好的鈴鐺我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等回家再去給你找啊。”
井九要鈴鐺是準備在雲夢幻境裡用,說道:“算了。”
瑟瑟才明白他是現在就要,想了想,從手腕裡摘下自己的鈴鐺遞了過去,說道:“先借你用兩天。”
這隻鈴鐺是她的本命鈴,極其珍貴。
想到她在懸鈴宗裡的地位,可以說這就是世間最好的清心鈴。
白早與何霑不知道井九答應她的事,不禁有些吃驚。
何霑帶着瑟瑟去找朋友烤魚,井九沒有離開,走到廟裡去看那兩名僧人。(……)
年老的僧人看着他微笑不語,臉上的皺紋比當年在南河州的時候已經深了很久,但還很是精神,眼神柔和。
年輕的僧人見着他更是激動,卻說不出話來。
白早有些奇怪。
井九很喜歡這個年輕僧人,對老僧說道:“解了吧。”
老僧笑了笑,隔空對着年輕僧人點了一指。
頓時,無數話語從年輕僧人的嘴裡噴涌而出,有如江流不絕。
諸如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之類意思相近的詞,不停重複。
井九略生悔意,問道:“何霑來蹈紅塵?二位來做何事?”
“問道大會還不是要打架……”
年輕僧人轉而望向白早說道:“貴派自然早有準備,仙丹不少,但治外傷還是我們拿手。”
井九說了幾句話,知道代表果成寺前來的律堂首席渡海僧並未歸來,便告辭離開。
他本想問問渡海僧,柳十歲現在的情況。
走出寺廟。
白早有些好奇,他爲何會與這兩個境界普通的醫僧關係如此親近,居然願意與對方說些閒話。
她正準備問的時候,卻發現前方柳樹下站着一個少女。
少女眼睛微紅,明顯剛剛哭過,臉上滿是委屈的神情。
正是那位原本準備參加問道大會的水月庵弟子。
很明顯,水月庵太上長老沒有同意她的請求,還是把那個名額留給了井九。
那位少女看着井九便難過起來,看着他揹着的鐵劍更是不忿。
“你連無彰圓滿都不是,根本沒有參加資格,爲何還要搶我的?”
白早知道井九不會回答,看着她歉意一笑。
“其實我也不明白,你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
一道聲音在不遠處響了起來。
那聲音沒有什麼精神,但也談不上懶洋洋。
懶洋洋也是一種情緒。
那個聲音裡沒有情緒。
說話的人是卓如歲。
他靠着山道旁的石壁,耷拉着眼皮,看着地面,一身倦意。
似乎不如此,他便會躺下來,直接睡着。
井九看着這個小孩子,忽然生出了些欣賞。
白早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去給你們找個地方?”
井九嗯了一聲。
卓如歲站直身體,對她說道:“麻煩了。”
水月庵少女有些茫然,心想你們在說什麼?
井九說道:“跟上。”
水月庵少女吃了一驚,心想要我跟着去哪裡?
白早微笑說道:“你不是想看他的資格嗎?”
……
……
一座幽暗的山谷裡落下幾道光毫。
夜色初至,星辰不明,崖間的蒼翠顯得有些黑暗,給人一種莫名的壓力。
井九望向野林深處,說道:“真的就在這裡?”
白早說道:“這座山谷是我的修行地,洞府就在上面,待會兒上去坐坐?”
井九說道:“也好。”
卓如歲慢慢把飛劍重新收進體內,心想真是很有信心啊。
白早看着他說道:“未經我允許,這裡禁止任何人出入,只要你們動靜不太大,外界便不會有人知道。”
卓如歲是青山掌門的關門弟子,閉關二十餘載,一朝驚天下,聲望正高。
在所有人看來,他最有可能成爲將來的青山掌門,還在過南山之上。
在山道上,無論顧清如何激他,他都沒有迴應,因爲不管怎麼說,井九都是他的師叔。
青山內部的紛爭,爲何要讓旁人看見,甚至他都不想讓別的同門看見,所以他纔會私下來尋井九。
在他想來,總不能讓景陽師叔祖因爲再傳弟子不成器而蒙羞。
很巧,井九也是這樣想的。
柳詞不錯。
別讓他最疼愛的小徒弟太難堪。
別讓太多人看見。
這裡沒有什麼觀衆,只有兩個姑娘,做個見證也就夠了,相信她們事後不會說什麼。
只是……
夜林裡忽然響起踩草的聲音,還有水滴落在草上的聲音。
接着有火燃起。
片刻後,何霑左手提着一條魚,右手拿着一個火把從林子裡鑽了出來。
火把生出光線,照亮山谷。
瑟瑟跟在後面走了出來,裙襬已溼,明顯是下溪抓魚留下的痕跡。
看着山谷裡的陣勢,何霑與瑟瑟怔在原地。
瑟瑟反應最快,對着井九嚷道:“你怎麼又追着我來了?”
井九沒有說話。
卓如歲嘆息說道:“到底有多少位看客?”
話音方落,一個年輕男子從樹林裡走了出來。
他雙眉極淡,給人一種眼高於頂、與世疏離的感覺。
正是中州童顏。
“雲夢山很大,爲何你們偏要在這裡烤魚?”
白早看着童顏微惱說道:“師兄,我給你令牌可不是用來做這些事的。”
何霑忽然覺得手裡的魚與火把都變得很沉重,自己好像又把朋友坑了?
童顏想了想,說道:“在別處烤魚,師長們說起來太麻煩,你這裡不會。好久不見。你好。你也好。”
好久不見是對井九說的。
你好是對卓如歲說的。
你也好是對那位水月庵少女說的。
一句話解決所有的事情。
不愧是棋道大家。
場間的人們生出這種想法。
還是說這是一種懶?
井九的話更少是因爲他的棋力更強,還是因爲更懶呢?
瑟瑟忽然問道:“你們要打架啊?”
卓如歲沒精打采說道:“是請師叔指教。”
井九說道:“我會的。”
瑟瑟看着卓如歲同情說道:“那你可就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