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顏擺的不是什麼出名的古譜,也不是想與井九再切磋一番。
他的棋自然極好,井九更好,能看懂他的意思。
黑棋由裡而外,隱然有要成大龍的跡象。那些白棋看着散亂,偏於一隅,看似擋不住黑棋,但如果發展下去,也許能把那條大龍吃掉也未可知。
中州派是黑棋,青山宗就是白棋。
按照現在的局面,中州派不會直接與青山宗翻臉,而是會嘗試着向角落裡發展。
這可以說是對青山宗的試探,也可以理解爲對青山附屬勢力的蠶食。
懸鈴宗老太君與雲夢山的交易只是一步隱招,蘇子葉在益州的行爲纔是真正落了棋。
益州離海州不遠,翻過西陵雪山便能看到西海。
西海被青山宗納入勢力範圍才三年時間,根基不穩,很容易出事。
“白棋後發,只怕會疲於應對。”井九說道。
童顏點了點棋盤,說道:“待對方經營一段時間,再吃掉,便對得起你的隱忍了。”
井九下棋就是計算,說到棋盤上的大勢卻是不如童顏。
當然也可能是因爲他不需要算這些。
“蘇子葉那邊,我可以給你講個故事。”
童顏最後說道:“算是送給你的,但請你十年之內不要再來煩我。”
……
……
回到神末峰,井九沒有說棋局的事情,只是把童顏的故事複述了一遍。
趙臘月不喜歡這個故事,說道:“比殺洛淮南還麻煩。”
元曲說道:“而且總覺得沒甚意思,不像是童顏想出來的。”
顧清搖了搖頭,說道:“他想多了。”
井九知道顧清是真的明白了,說道:“高度不夠,細節太多,故事難免有些冗餘。”
當年趙臘月與柳十歲殺洛淮南時,需要隱瞞自己的身份,所以童顏才需要設計一個完美的方案,但現在井九是青山掌門,要對付的是玄陰宗餘孽,根本不需要在乎這些。
平詠佳聽不懂大家在說什麼,問道:“誰去益州?”
這纔是真正的問題。
兩忘峰的弟子想要破海成功,哪怕是境界最高的過南山,至少也還要十幾年。
如果真要讓一位破海境長老去益州,又擔心會引來中州派的強硬反應。
……
……
轉眼間便到了夏天。
青山宗很安靜。
兩忘峰弟子不再出世斬妖除魔,濁水兩岸少見劍光。
很多人都以爲,這是柳詞真人離世帶來的影響。
神末峰除了猿猴們不時會喊幾聲,別的也與往年沒有太大區別。
某天午後,青山大陣打開一條通道,露出了外界的真實天地。
天空裡烏雲密佈,不停翻滾,有雷電隱於其間,彷彿隨時都會落下。
井九走出洞府,抱着阿大回到了碧湖峰頂,踏過湖面,來到那道殿裡。
數百隻野貓嗅到了阿大的味道,紛紛涌到石階上與窗上,向殿裡望去,畫面很是可怕。
青石陣法緩緩轉動,露出石架與正中間的石臺。
阿大如閃電般在殿裡掠過,確認那些珍貴的雷養丹藥與珍材都沒有缺少,放下心來。
那五根半雷魂木擺在最顯眼的地方,它早就數過了。
井九走上前去,握住那根沒有成熟的雷魂木,擡頭望向天空裡的陰雲。
阿大喵了一聲,提醒他先把衣服脫了。
神末峰頂的白衣已經沒有幾件,要等到過冬醒過來做新的,誰知道還要多少年。
井九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解下白衣扔了過去。
轟隆一聲巨響。
雷鳴於空。
無數道閃電爭先恐後的落了下來。
數十道劍光在其間若隱若現。
那是無彰境與遊野境的弟子在借雷威焠洗飛劍。
閃電落在殿裡,熾白一片,根本看不清楚井九的身影。
那些野貓早就已經逃走了。
阿大從白衣下面鑽了出來,看着這幕畫面,不禁嘖嘖稱奇。
這就叫天雷轟頂嗎?
……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雷聲停了,雨卻還在繼續下。
井九的身體上繚繞着無數道藍色的電弧,雨水落在他的身上,頓時發出嗤嗤的聲音,瞬間被蒸發成水汽,把他籠罩其間,平添了幾分仙意。
片刻後,大殿頂重新關閉,雨水被隔絕在外。
白色霧氣漸散,那些藍色的電弧也漸漸隱沒於他的皮膚裡面。
阿大叼着白衣走到他的身前。
井九穿好衣服,把那根沒有成熟的雷魂木放回原處,向殿外走去。
啪的一聲輕響,他的腳下生出一道花火,地面上出現一道深刻的、帶着焦糊味道的足印。
看着這幕畫面,阿大搖了搖頭,心想就算是你也不可能無止盡的吸收雷電的能量,將來破通天境的時候,那可有得麻煩了。
……
……
轉眼又是一年。
初春來臨的時候,過南山再次來到神末峰,被顧清迎進了那間小木屋裡,然後開始喝茶。
整個青山現在都知道,如果想要見到掌門大人,首先便要過顧清這一關,要喝他一杯茶。
過南山自己都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來,喝的第幾次茶,與以前唯一的區別就是,卓如歲跟在一路。
他放下手裡的茶杯,問道:“掌門還在閉關?”
顧清說道:“是的。”
過南山說道:“到底什麼時候出關,有沒有準信?”
顧清說道:“這個真不知道。”
過南山有些失望。
修道者閉關是很經常的事情,而且往往一閉關便是很多年。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卓如歲。
問題是,這件事情真的很急,已經拖了一年,誰知道益州那邊的情形如何。
如果換作以前,還是師父柳詞作掌門的時候,他根本想都不用想,便會派人去益州,但現在……
卓如歲對這些事情不關心,似覺得有些無聊,站起身來說道:“我去外面逛逛。”
說完這句話,他打着呵欠便走出了小木屋。
顧清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想天生道種難道也天生聰明些?
“我不管在益州城的是王小明,還是掌門認定的蘇子葉,但那邊的動靜越來越大,火勢漸起。”
過南山認真說道:“就算不打算把火撲熄,總要派人過去看看,不然中州派真把手伸進天南怎麼辦?”
顧清的神情也很認真,說道:“我離破海還遠。”
這意思非常清楚,不管派誰去益州城,反正他不行。
兩忘峰弟子如果還沒能破海,也不行。
因爲這是掌門的命令。
“顧家在益州的商行發現了一些線索,顧寒覺得他過去比較合適。”
過南山看着他的眼睛說道:“只是看一看,不做別的。”
顧清沒有什麼反應,很明顯這些線索他早就已經知道了。
隨着他在青山裡的地位日漸提升,尤其是現在成了爲掌門首徒,顧家早就已經明確了全力供奉的對象。
小木屋裡很安靜,鐵壺裡的黑茶發出汨汨的聲音。
顧清不會同意他的請求,原因很簡單,因爲他不是真的掌門。
過南山起身準備離開,就在快要踏出門檻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說道:“能不能放過他們?”
修行界表面還很太平,青山內部也很平靜,但人間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
南河州的簡氏家族與商州城的馬家,這一年的日子非常不好過。
不管是生意還是別的什麼事情,他們都遭受了狂風暴雨般的打壓,而這場風暴的源頭便是顧家。
顧清給自己倒了杯茶,說道:“他們靠青山掙的錢,都要吐乾淨。”
過南山沉默了會兒,說道:“我知道馬華和簡如雲得罪了掌門,但他們畢竟是兩忘峰弟子,爲青山立過功,你能不能求個情?”
顧清說道:“這不是掌門的意思。”
過南山神情微異。
顧清接着說道:“這是師姑的意思。”
去年春天,柳詞真人的遺詔在天光峰頂出現。
最先站出來反對井九接任掌門的便是簡如雲與馬華。
趙臘月沒有說話,不代表她不會記得這件事,尤其是那個叫馬華的胖子,她非常不喜歡,一直不喜歡。
如果不是顧清說不合適,也許她早就已經親自動手了。
過南山沒想到這居然是趙臘月的意思,知道那兩個家族應該是完了。
顧清看着他的神情,安撫道:“我有分寸。”
過南山搖頭說道:“家破自然人亡。”
顧清平靜說道:“他們站出來的那一刻,就應該知道這是在拿自己的整個家族做賭注。現在顧家可以輕易地碾壓他們以及別的家族,那是因爲我現在是掌門首徒,如果那天他們成功了呢?你覺得顧家現在又會是什麼情況?”
過南山沒有再說什麼,就這樣離開了。
顧清喝完杯裡的黑茶,安靜坐着,坐了很長時間。
窗外的春風有些微冷。
卓如歲始終沒有回來。
他心想這個傢伙應該是自己走了,起身離開小屋,向着峰頂走去。
來到峰頂,他才發現卓如歲已經來了這裡,不由微怔。
“卓師兄,這樣不合規矩。”
“哪裡來的狗屁規矩?別人說說就罷,你還真把自個兒當執行掌門了?”卓如歲躺在崖邊那張竹椅上,眯着眼睛,曬着春天的太陽,說道:“我是來玩的,又不是來說事兒的,難道也要在那個門房裡呆着?”
顧清心想也對,自嘲一笑,問道:“你去逛了些什麼地方?”
卓如歲指着崖下某處,懶洋洋說道:“那片草地曬太陽不錯,居然還有匹馬,我騎了會兒。”
顧清佩服說道:“你是第一個想着去騎那匹馬的傢伙,除了那些猴子。”
青山弟子馭劍,誰會想着去騎馬?
卓如歲眯着眼睛,得意說道:“我就不是尋常人。”
顧清感慨說道:“那是,敢躺這把竹椅的人,你也是頭一個啊。”
說話間,洞府的石門緩緩開啓,井九走了出來。
顧清趕緊迎了上去。
卓如歲站在地面,兩眼睜得極大,就像剛纔根本沒有躺下過,這輩子就沒躺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