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子對他說道:“你要與太平對上,就不應該去撩撥中州派,更不應該像訓孩子一樣對白真人說話。”
井九說道:“如果我是我,爲何不能?”
霧島老祖南趨死了,泰爐師叔還被關在劍獄深處,放眼朝天大陸,無論輩份還是地位,他都是最高的那一個。
“你應該很清楚,中州派始終都是白家,白家有多強,你也比別人更懂。”
禪子說道:“你是被她外祖母打回來的,她不可能到現在還猜不到你的身份。”
井九說道:“嗯?”
禪子說道:“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份,爲何什麼都沒有做?這很奇怪。”
“世間很多事與下棋無甚區別,童顏走的是勢,提前設局,誘人入局,而我不同。”
井九說道:“我習慣等着對方佈局,再來破局。”
禪子說道:“會失先手。”
井九說道:“但我可以看到對方的想法,不至於做無用功。”
禪子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還是覺得你只是懶。”
井九說道:“可能。”
禪子說道:“可你想過沒有,如果白真人一步棋就把你弄死了,你就算看到了她的想法,也沒有任何意義。”
這裡的死字是真的死,不是棋局上的死。
井九望向東海深處的一艘若隱若見的寶船,說道:“你覺得我爲什麼現在願意出來走走?”
這自然不是因爲他做了青山掌門,朝天大陸沒人敢招惹他,而是因爲他現在有自信很難被人殺死。
禪子說道:“以你現在的境界,除了那種詭異的劍法,還有什麼可以自保?不就是現在你已經破海境,終於可以動用冥皇之璽?你不要忘記,你答應過冥皇,總有一天會把冥皇之璽還回去,到時候冥師會怎麼對你?他可是太平的學生。”
井九說道:“再說。”
禪子忽然說道:“白真人去看景淑了。”
井九有些意外,說道:“不記得她們認識。”
禪子說道:“當年你在上德峰閉關的時候,她們在東野那邊見過,其後一直保持着往來。”
既然是在上德峰閉關而不是神末峰閉關,那便至少是三百多年前的事。
“六百年前,懸鈴宗決意跟着青山是因爲你,景淑畢竟是你的旁系後人,但她對你只有畏懼,毫無敬愛之心。”
禪子說道:“畢竟先皇登基之前,朝歌城裡血流遍地,皇族成員十去其九,經歷過那件事情的人誰不害怕?”
井九說道:“你想說什麼?”
禪子淡然說道:“當年梅會之前的朝天大陸,人族眼看着便要覆滅,但究竟有多少人是被雪國獸潮殺死的?遠沒有那些流民、邪修甚至正道宗派殺的多。所以天下亂不得,如果真要亂,那我與曹園必然是會站出來的。”
……
……
同樣的陽光照着黎明湖,把羣山間的這片碧湖照成了極大的鏡子。
白真人站在峰頂,看着這幅美景,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青天鑑,久久沉默不語。
黎明湖畔與那些小島上瀰漫着緊張的氣氛,懸鈴宗的弟子臉色蒼白,恐懼到了極點。
陳雪梢坐在輪椅,靜靜地看着峰頂。
身爲懸鈴宗的宗主,她必須在這裡,而且必須這般平靜,哪怕下一刻就會死去。
瑟瑟站在輪椅後面,仰着小臉看着高處,心裡滿是警惕不安,更多的是無奈。
果成寺大會結束後,白真人竟是沒有跟着雲船回雲夢山,而是來到了懸鈴宗,去了峰頂的那片陵園裡。
老太君便葬在那片陵園裡。
沒有人知道她來做什麼,如果只是單純的祭拜倒也罷了,可如果她是想因爲以前的事情,替老太君出氣,懸鈴宗應該怎麼辦?一位大乘期的朝天大陸最強者想要做什麼,誰能阻止她?
要知道世間只有一座青山。
白真人靜靜看着黎明湖,直到天光轉移,湖水泛紅,才收回視線。
她走到一座石墓前,看了眼碑上的那些文字,淡然說道:“可能你到死的時候也沒想到,他就是你怕了一輩子的叔公吧。”
墓碑上寫着老太君的生平,比如當年她是怎麼從鏡宗嫁過來的,後來帶領着懸鈴宗與青山宗結盟,在修行界裡做下了多少了不起的事情,但鏡宗之前的事情沒有寫,而且老太君依然是德老太君,並不是景淑那個名字。
白真人說道:“現在想來,你的恐懼確實有道理,說到陰謀詭計這種事情,確實沒有人是那對師兄弟的對手。”
她不知道西海劍神也有過類似的感慨。
“冥界的事情我不在意,這次依然只是試探,繼而確定了我的想法是正確的。”
她平靜說道:“既然他擅長下棋,那我就不應該落子,如果我不落子,他又怎麼能算到我在想什麼?”
被夕陽照耀的黎明湖漸漸生風,依着山麓來到陵園裡,拂着白幡獵獵作響。
“更有趣的是,如果我們不落子,那對師兄弟便會開始自相殘殺,因爲他們最忌憚的永遠都是彼此。”
白真人看着墓碑說道:“是的,就是這樣簡單,我們什麼都不做,他們便會把自己玩死。”
夕陽照在墓碑上,那些深刻在石裡的文字無法回答。
“你兒媳婦的腿已經被你砍斷了,等到那天,我會親自砍斷她的兩隻手臂,然後放在甕裡,擺在你的墳前陪你。”
夕陽漸漸低落,暮色越來越濃,黎明湖越來越紅,看着就像是一盆鮮血。
陵園裡寂靜無聲,只有山風不知疲倦地吹拂着,把白真人的聲音吹散。
她說的這些話裡隱藏着太多信息,不管被任何人聽到,都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
事實上,陵園裡一直都還有第二個人。
白早的身子被斜陽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顯得更加柔弱。
那些話她都聽到了,準確來說,這本就是白真人帶她來這裡的用意。
“您的判斷確定無誤嗎?”
在說出您的判斷四字時,她的聲音還有些微微顫抖。
到了後面的五個字,她已經回覆了平靜。
只是……蒼白的臉色卻無法被夕陽染紅。
“生而爲人,害怕孤獨,嚮往完美,渴望精神的映照與遠處的目標,對那人產生愛慕是很自然的事。”
白真人看着女兒說道:“但修道者追求的是飛昇,便要超越一切自然。”
……
……
禪子離開了東海畔,那句話卻還留在浪聲裡。
片刻後井九才醒過神來,想明白這是一句警告,不禁覺得有些荒唐。
當年的小孩子,現在居然以正道領袖自居了?
警告我?真是比卓如歲還好笑。
海浪聲轟隆不停,彷彿在贊同他的話。
井九走回通天井畔,盤膝坐下,閉着眼睛開始冥想,同時等着童顏出來。
時間緩慢的流逝,日頭漸斜,暮色漸深,依然沒有動靜。
他睜開眼睛,望向幽暗的井底,確定童顏不會出現了,沉默了會兒,放了一隻蚊子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陰影忽然出現在海面上,越來越大。
青山劍舟破晚霞而出。
數道劍光照亮稍顯幽暗的天地,趙臘月等人落在了海畔。
清晨的時候,東海深處有艘蓬萊神島的寶船路過,正是先前他看到的那艘。
趙臘月等人乘着劍舟追過去問了些事,因爲問的事情比較複雜,所以用了些時間。
“蓬萊神島還沒有解除封島。”
顧清稟報道:“寶船王暴怒至極,嚴禁大陸的修行者登島,至於青山弟子……更是不準靠近三千里內。”
說完這句話,他都有些尷尬,趙臘月回首望向海面,就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卓如歲耷拉着眼,彷彿真的睡着了。
這種類似三千里禁的說法,自然不可能完全實現,只是寶船王的自我安慰。
青山宗如果強行前去,相信他也沒辦法,不然何至於連着被搶了兩艘船。
井九說道:“讓劍舟先回去,你們隨我去個地方。”
青山劍舟破晚霞而起,向着西方駛去,很快便消失在山谷的那邊。
那片山谷裡的水月庵還是那樣的安靜,桃花還在盛開,在暮色的照耀下,就像是斑斑血點。
……
……
數道濃淡不一的劍光照亮水面。
這裡已經不是海畔,而是湖畔。
不是羣山環抱間的黎明湖,而是廣闊無垠的大澤。
井九走到湖畔,望向大澤深處,氣息寧靜,卻隱有殺意。
趙臘月曾經與柳十歲追殺太平真人來過這座小鎮,知道蕭皇帝便藏在這裡,精神不由爲之一振。
霧島老祖南趨已死,玄陰老祖跟着太平真人在世間逃竄,如果能把最後這位遁劍者殺掉,那真是極好的事情。
卓如歲的精神也很好,眼睛亮的就像是寶石,他不知道蕭皇帝在這裡,也不是喜歡殺人,只是喜歡戰鬥。
有白鬼大人押陣,這種戰鬥打起來必然極有滋味。
顧清抱着被粗布層層裹住的宇宙鋒,警惕地看着後方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