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該孤寂的,在哪裡都孤寂

人爲什麼會難過?

難過就是難過。

春風難過白城,英雄難過美人。

情關難過,生死關更難過。

井九難過自然不是因爲怯懦,也不是因爲見到了那個人,想到了很多前塵往事,至少不全然如此。

那人對他來說確實是特別的,但終究是那人自己,若能一劍殺了,自然殺了。

“我們終將失去與世界的所有聯繫,只剩下孤寂本身。”

井九摸着懷裡的貓,看着夜空裡的星,感受着宇宙鋒的清冷,對趙臘月說道。

趙臘月沒有說話,因爲她這時候很難過,就像當初在梅會時一樣,總覺得他正在慢慢離開這個世界。

活在世間,總會遇到各種變故、變心、最後還有無法擺脫的死亡。

就算是修道者可以長生、甚至永生也改變不了,那樣反而只能讓他們更加清醒地看到所有別離。

大道必須無情,不然任何人最終都會發瘋。

就算井九早已越過這道關隘,在追尋大道的過程裡,孤寂依然會不時冒出來。

所有的難過、傷心、軟弱與暴怒都源自於此。

這並不是壞事。

就像被割傷的樹皮溢出的蠟會變成了最名貴的寶石,孤寂可以幫助修道者再次尋找到平靜,道心重新寧靜。

很多修道者會刻意尋求這樣的經驗,以求感悟,果成寺的蹈紅塵傳人便是這樣的意思。

當然,這需要你有能力克服它,吸收它,這往往需要很多痛苦作爲代價,需要很長的時間。

“就到這裡了。”

井九說道。

滿天繁星依然。

天地依然。

他也依然。

回來數十年,今夜他第一次流露出些尋常的情緒,然後到此爲止。

趙臘月看着他,眼裡滿是仰慕的神情。

阿大看着他,眼裡滿是敬畏的神情。

他在如此短的時間裡便能放下,是因爲有更高遠的目標。

他很清楚,孤寂是自己必須承受的代價。

……

……

管你是心意還是行李,管你有沒有重量,井九說放下便是真的放下。

他不再去想孤寂那個詞,不再難過,不再憤怒,平靜地開始推演計算。

——就像阿大說的那樣,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人,那這些年他爲何如此執,會去了那麼多地方,想了那麼多方法要找到太平?這可能是被天近人留下來的那縷神識影響,但其實有個更簡單的原因,那就是他需要一個答案。

去年春末夏初,在適越峰與鏡宗裡翻了那麼多書,得出的結論是煙消雲散陣一開始就有問題,這也就意味着從一開始那人便不想他飛昇。

於是他更加需要那個答案。

三百多年前果成寺事變,前代神皇被太平真人重傷,只活了幾年便死了,寺裡輩份最高、境界最高的那位老僧更是當場身死,被迫轉生爲山妖之子。

接着便是他帶着柳詞、元騎鯨發起了那場反叛。

如果是那之後,那人害他有很充分的理由,可爲何之前他便要如此做?

而且如果那人想要重新統治朝天大陸,實踐那個瘋狂而邪惡的想法,自己飛昇離開豈不是最好的事情?

是的,井九想要問的那個問題就是這麼簡單。

你爲何要這麼做?

這個問題聽上去真的很像三流小說裡的常見發問,就像另一個很經典的問題,爲什麼不愛了?

自然不是因爲你變醜了,只是厭煩你了,所以眼裡的你越來越醜。

但萬物自有運轉的規則,不像男歡女愛那般沒道理,有果便必然有因,任何事總要有個理由。

這個問題同樣適合中州派的白刃先人。不管中州派有怎樣的野心,景陽飛昇離開都應該是他們最願意看到的事情,白刃爲何會偷襲他,從而帶來這麼多的變數?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井九,直到在平谷寺裡聽到會元僧的三句遺言,才隱約明白了些什麼。

現在那人已經開始羽化,或者死去,或者變成另一種存在,想來他很難再問到答案,那麼便只能自己去尋找。

怎樣才能找到答案?他需要一塊他山之石或者一面可以照見自己的鏡子。

飛昇成功,卻又被打落塵埃,這樣的經歷在修行界的歷史上極其罕見。

朝天大陸的傳說故事裡確實有好些謫仙,但絕大多數都只是以訛傳訛,只有一個人有可能是真的。

南趨被逐離青山之後,據說在海上某座島上遇到前代劍仙洞府,拿到傳承,成就霧島老祖的威名。

那片海便是西海,很有意思的是,那座島叫做墜仙島。

……

……

五年前,柳詞一劍重傷西海劍神,殺死了南趨。

劍光所及之處,西海劍派弟子死傷慘重,鎮派神獸飛鯨也變成了無數塊巨大的肉團,沉降到了深深的海底。

飛鯨實在太過龐大,哪怕過了這麼長時間,依然沒有被海底的那些小魚啃噬乾淨,腐肉散發着難聞的氣味,隨着那些細微的氣泡來到海面,瀰漫於空中。

那些味道實在有些刺鼻,甚至刺眼,動用陣法也無法完全驅散,駐守在西海羣島的碧湖峰弟子們有些苦不堪言。

碧湖峰主成由天參加了掌門大會,還有去年的冷山之役,現在又回到了西海。他非常清楚各位長老與弟子們的感受,眼前的這片海雖然壯闊,但味道比碧湖峰的湖差遠了,而且這裡的靈脈雖然不錯,又哪裡及得上青山?

他嘆了口氣,心想那位年輕的掌門真人究竟什麼時候纔會把自己這些人召回去呢?

就在他想着這件事情的時候,天邊忽然出現一道豔紅色的劍光,他微微一怔,趕緊帶着弟子們出迎。

他沒有想到的是,年輕的掌門真人居然也來了。

“四年後讓適越峰過來替你們。”

沒有等成由天開口,井九便直接說道。

四年對修道者來說不算太長,成由天不好再請求什麼。

……

……

按照井九的要求,成由天離開了。

趙臘月看了他一眼,問道:“爲什麼是四年?”

這個年限不可能是井九隨口說出來的,必然有深意。

井九沒有解釋,對阿大說道:“找一下。”

南趨被逐出青山,遇見的那位前代仙劍洞府,據說就在這座島上。

青山宗得了西海之後,早就已經仔細搜尋過很多遍,沒有任何發現。

那本傳說中的劍仙秘笈應該是被西海劍神帶走了,但爲何這裡再沒有別的任何痕跡?

井九要找的不是那本秘笈,而是別的東西。

沒過多長時間,一道白光回到如巨畫般的石窗裡。

阿大搖了搖頭,沒有任何發現。

連一位通天境的鎮守都找不到任何痕跡,難道傳說只是傳說,那個前代劍仙的故事是假的?

趙臘月說道:“如果要找的是些尋常痕跡,也許就在尋常地方。”

他們去了少明島。

這座島被西海劍神斬去了上半段,那些密如蛛網的地道與陣眼,就像點與線的無規則組合,袒露在人們的視線裡。

看着眼前的畫面,井九自然想起了那道仙籙引發的天劫,想起了柳詞,沉默了會兒又想起了童顏。

童顏還在冥界沒有回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藏書樓裡起了一陣大風,所有的書籍懸浮在空中,被風拂的嘩嘩作響,就像被無數只無形的手在翻動。

井九站在這片書海里,看了片刻後,伸手取下一本。

那是本很尋常的劍仙錄,說的都是凡人對修行界的想象與嚮往,基本上都是些荒唐言,不值一提。

但在那本書的某頁裡,有人留了一句話。

“亦仙亦瘋吾亦是。”

從那些如劍的筆鋒與氣息裡,井九判斷出應該是南趨的筆跡。

趙臘月看了他一眼,說道:“要找書嗎?”

井九說道:“把海州城所有的舊書都找過來。”

海州建城已逾萬年,不管是州學還是世家與富商宅子裡,都存着極多的書,僅是州志都不知道有多少本。

想要在短時間裡把這些書籍全部徵收過來,怎麼看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西海已經是青山的領地,他們無法對青山掌門說出不可能三個字。

只用了三天時間,成由天便帶着碧湖峰的長老弟子們,載着整整一劍舟的書回到了少明島,停在平整如切糕的斷面上。

那些舊書保管的再好,味道也不怎麼好,與海底溢出來的腐肉味道混在一處,讓阿大連續打了好些個噴嚏。

井九不在意這些,伸手帶起清風,翻動書頁,便開始同時閱讀這幾萬本書。

沒用多長時間,他便在某個海州屬縣的縣誌與一本雜考裡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三千多年前,那座縣城忽然出現一箇中年瘋子。

那個中年瘋子每天醒來便會去海邊奔跑,說是衣服有些不合身,要瘦些,又說要更強些,與人爭執時纔不吃虧。

跑到氣喘吁吁,渾身大汗,他便會去縣城邊上的一個小酒館吃酒。

中年瘋子最喜歡吃的是鮪魚,喝蓬萊島的米酒,偏生酒量極差,幾杯便多了。

然後他便會醉醺醺地不停重複着一句話。

“不要出去。”

“不要出去!”

……

……

如果只是如此,這個中年瘋子斷沒有資格被記載在縣誌上。

問題是有天他喝得有些過於多,說的話也多了幾個字。

那天他抓着掌櫃的手,兩眼通紅,不停絮叨:“外面着火了,千萬不要出去啊!”

掌櫃與他相熟,笑着說道:“既然如此,爲何不趕緊出去把火滅了?”

那個中年瘋子正色說道:“那火如何能滅得了?留在這裡我們便能活着。”

掌櫃說道:“那火把房子也燒了怎麼辦?”

中年瘋子看了眼天空,眼裡露出慶幸的神色,說道:“幸虧咱們這房子的牆是鐵做的,夠厚實,那火燒不進來。”

掌櫃笑着說道:“難道天上還有道鐵牆?”

中年瘋子認真說道:“這天空就是個鐵蓋子啊。”

聽到這句話,小酒館裡的食客們都笑了起來,空氣裡瀰漫着快活的味道。

中年瘋子沉默了很久,忽然說了一句話:“既然已經泄了天機,那便做些事吧。”

說完這句話,他一步便走到了長街那頭,然後跳進了天空裡,從那之後再也沒有在這座小縣城裡出現過。

小酒館裡的人們親眼看到這幕畫面,震驚的無法言語。

就在當天夜裡,海州城最大的修行宗派被滅了。

沒有一個人死,但那個宗派所有弟子的修爲都被廢掉,修行功法被焚之一空。

數日後,西海里一個小宗派遭受了同樣的遭遇。

過了些天,蛟人王國最有可能窺破天妖之道的國師忽然被人發現死在了一處淺灘上。

當日小酒館裡的那些食客,還記得那天中年瘋子走到長街那頭,跳進天空裡的畫面,以及他說的那些荒唐話,自然把這些事情與他聯繫在了一起。

問題是哪裡有人會相信這些人的話?只不過作爲一些閒言雜談,在縣誌上留下了小小的一筆。

……

……

“我對這些事情有印象。”

阿大緩步走到井九身邊,縱身躍到他的肩頭,看着那本縣誌,沉默了會兒,“當時西海慘案連連,掌門真人準備去看看是哪裡的邪道妖人如此囂張,結果那人卻忽然消失,掌門真人以爲是北邊那些宗派強者屠殺小派找的藉口,沒有深究。”

現在看來,那名中年瘋子應該便是傳聞裡的前代劍仙,不知何故在人間遊戲風塵。忽然又起念要滅盡宗派,卻又莫名罷手。他後來隱居在墜仙島上,再也沒有出現過,只留下了一本劍道秘笈,造就了南趨與霧島一脈的風光。

井九再次翻開那本劍仙錄,這一次那些看似荒唐的言語便有了別的意義。

南趨留下筆跡的那頁裡有兩句話,應該是那位中年瘋子的自評。

“在天上孤寂,我只有一人。”

“在人間孤寂,只有我一人。”

……

……

(看到笑笑的朋友圈纔想起來,十年前的今天,間客這個故事出現在了這個世界上。本覺得沒過去多久,原來已經十年了啊。十年生死兩茫茫,以前不懂,現在大概懂了。回望十年前的放肆、年輕氣盛,再想着昨天夜裡熬夜寫的這章,真的是百感交集。生而爲人,不必覺得抱歉,但真的是對很多人抱歉呢,也包括自己,以後大家都要更好的生活噢。)

第六十六章攜萬千燈火而至的一劍第五十五章白露早爲霜第一百一十五章皇帝輪流死第十八章回到各自的位置第一百三十二章最後的問道者第一百六十二章青鳥有信,井外有天第四十七章紅塵白雪,找你麻煩第三十五章遠方的巨塔第三十二章有名字的老人第四十五章我來到你的城市第三十四章舉起鐵刀,睜眼成聖第四十六章豈爲一己之不遇乎第五十四章離開青山的第一天第五十七章舉世之敵第四章一眼無辜神末峰第十六章四海宴第十三章嚮往的生活第十九章我見天地第八十五章風景都看透第四章新房客第九十一章戰你個仙人第十五章火鯉大王第九章不愧青山第十三章神明是如何誕生的第九十八章兩小兒辯日第七十九章你到底是誰?我們呢?第二十二章井九的選擇第六十一章神龍見首不見尾第二十九章在星海間飛舞的蝴蝶第四十一章搶人第七十七章過冬你到底是誰?第二十二章烽火連三月第六十四章我只是一條有很多話想說的魚第四十九章散會了第七十九章棋枰上的那把火第九十七章問鼎第三章殺之一劍第六十三章億萬個小冥皇第八十九章新湖,破廟,星空第二十五章弱者不得已而爲之?第一百零五章還君明珠第五十一章讓你先飛會兒第七十章我也想出去看看第十六章輕輕揮一揮右手,不帶走一粒塵埃第八章脫衣第六十七章白沙在涅第七章分茶第四十三章天地一聲哮第三十七章像我這樣的人第二十四章小酒窩第七十章打的一手好算盤第九十五章問道於氓第十二章離開前應該有一場盛大的火鍋第七十五章明滅第四十二章她想第五十四章人間不值得很久不見的單章第十二章神末峰的小東西們第六章一第三十二章細細的紅線第十八章劍,生來就是要出鞘的第二十五章第一次正式的較量第一百零二章一走了之第一百一十六章道戰第一想做啥?第五十八章知錯不必改第二十九章各種光,各種水面第七十二章天若有情天亦吵第十八章說一不二第六十四章你承受得住嗎?第四十一章掌門因何發笑?第三十九章十月水祭開始第二十四章我見青山第一百零四章殺不死便對你說一句話第二十五章別攔路第四章新房客第五章磨劍第五十三章誰纔是猴子搬來的救兵第七十八章改派立教第八十章溪間崖畔盡狂生第六十九章請看無形劍體!第一章低等文明第一百二十三章行路難第八十六章黑,真黑第三十章如果不能天上見,何以誤了這多年第六章斷劍第四十七章紅塵白雪,找你麻煩第五章幽靈租客第二十四章雖九死而不悔第六十三章誰家過年不揀個小姑娘第一章 三千里禁第五十八章你要不要來雲夢山?第五十五章殺仙第一章可以觸碰,便可以毀滅第七十七章同一個景字,同一把劍第五十章這就是仙人第五十三章誰纔是猴子搬來的救兵第五十五章酒樓上第七章洛淮南的局第一百一十七章誅仙劍陣重現第三十七章星羅棋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