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大陸無法同寒暑,但可以共夕照,雖然都是假的晚霞。
無數道劍意在皇城廣場上飄舞着、穿行着、向着城外而去,把天空裡落下的春光切碎,折射成更加溫暖、如火般的光線。
假晚霞的正中央,平詠佳閉着眼睛坐在地面上,臉色蒼白,身體的每一處都在不停顫抖。
每次顫抖都有一道極其澄淨、極其鋒利的劍意飄出。
阿飄站在殿前,看着這幕畫面,臉色比他還要更加蒼白,額前的黑髮隨風輕飄,聲音有些微顫。
“你們到底是在弄什麼?這是在拼命啊……”
……
……
皇城大陣已經啓動,如一座真實的山,壓向了舊梅園。
舊梅園外的街道上起了一陣狂風,那些棋攤主人哭喊着四處逃避,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柳十歲站在湖畔,看着橋那邊的舊庵,身體微微顫抖,雙腳已經陷入了土地裡。
不二劍離開他的手腕,化作一道銀光投入了那座庵裡,但並沒有與他斷絕聯繫。他能夠清楚地感知到不二劍在做什麼,知道這是公子當年擺出的誅仙劍陣,只是……顧清與平詠佳究竟想要殺誰?
想着這些事情,他雙臂橫錯在臉前,往橋上走了一步。
只是一步這橋便垮了,然後無數道擦擦的聲音響起,他的雙臂上出現無數朵火花。
誅仙劍陣散發出來的劍意太強,在皇城大陣的碾壓下,如真實的飛劍一般,可以輕易斬碎闖進來的一切事物。
只是瞬間,柳十歲雙臂上的衣衫便被斬成碎片,緊接着,身上的衣服也多出了很多道裂口。
便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天空裡傳來一聲極其陰冷而暴戾的嘯鳴,緊接着,看到了落在湖面的兩片陰影。
陰鳳從高空落下,展開如夜色般的雙翼,十餘丈長的尾羽化作真劍,強行破開皇城大陣,向着舊梅園疾飛而至。
柳十歲自然知道這位青山鎮守的厲害,收回雙臂,右手握住袖子裡的管城筆,正準備揮出,又忽然感應到城西傳來一道如嶽如海的黑暗氣息……玄陰老祖果然也來了朝歌城。
舊梅園外傳來一陣經聲,天空裡出現無數瓣似真似幻的花瓣,花瓣雨裡出現一道光柱。
那道光柱實際上是由數十道光線組成,就像是一道樊籠,準確地把陰鳳定在了天空裡。
陰鳳發出憤怒的厲嘯,想要撞破那些光線,只聽得嗤嗤響聲,那些彩色的羽毛生出青煙,給它帶去極致的痛苦。
但痛苦如何能夠阻止它!
伴着愈發瘋狂的嘯聲,陰鳳不停向着那些光線撞去!
轟轟轟轟!整座朝歌城都聽到了它的聲音,感受到了天空裡傳來的恐怖震動,人們驚恐地來到室外,看到那隻在光柱裡不停奔突的巨鳥,不由發出驚恐的尖叫。
舊梅園外的那些人早就跑光了,無數張棋盤倒在地上,四分五裂,那些棋子散落一地。
禪子站在黑白棋子中間,赤足踩着一個帥,右手握着一面光鏡對準了天空。
光鏡表面有着極繁複的花紋,還刻着很多經文,正在不停變亮,散發出無數道光線,落到天空中。
伴着陰鳳瘋狂的衝撞,光鏡明暗不定,禪子的臉色微顯蒼白,無奈說道:“看着你不夠,還要看着你家的小孩子,憑啥啊?”
……
……
陰鳳被禪子的光鏡定在了天空裡,柳十歲自然知道該怎麼選,毫不猶豫一拳向着地面轟去,黑紅兩色斑雜的魔火升騰,遁地而去,很快便來到了城西。
玄陰老祖正在城西的離亭裡喝酒,左手拿着的小瓷杯裡綠漿輕漾,右手把玩着那顆渾圓的還天珠,意態頗爲閒適。
作爲邪道魔頭老祖,進朝歌城有些不便,爲了安全,他今天一直在城外守着。
中州派肯定不會管今天的事,青山宗今天會有大事,修行界真正厲害的角色都不在,太平真人加陰鳳加他……這樣的陣容,打下朝歌城都有可能,哪裡會擔心什麼?
離亭不遠處有條小河,河水忽然沸騰起來,柳十歲破水而出,落在了岸邊。玄陰老祖發現來人年紀很小,境界卻是不凡,有些訝異,卻毫不擔心,放下左手的酒杯,隨意一掌拍了過去,便準備把他拍死。
狂風呼嘯,離亭倒塌,滿天陽光驟暗,一道如佛殿般大小的黑色掌印平空而生,向着柳十歲的頭頂拍落。
柳十歲來城西,自然做好了準備,不管是青山宗的劍法還是果成寺的佛法又或者血魔教的秘法一概沒用,只是憑着胸中那口一茅齋的正氣……揮出了管城筆。
嘩的一聲,就像風拂過樹林,又像是一張大紙被調皮的孩子拿着到處扇風,河水如倒瀑般飛起,一道彩虹從水珠裡生出,向着那隻黑色巨掌迎了過去。
黑色巨掌驟然碎裂,管城筆揮出的彩虹也碎於無形,只有巨風還在呼嘯。
柳十歲的身體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向着數裡外的朝歌城飛去。
數息時間後,他重重撞在城牆上,發出一聲悶響,好在沒有受什麼不可挽回的傷勢。但玄陰老祖是何等樣人物,這看似隨意的一掌,實則隱藏着無窮殺機,餘威源源不斷,無形之力順風而去,繼續拍向柳十歲的身體。
城牆上的柳樹微暗,綠意卻變得更深。
一個人影從中閃出,抓住柳十歲的左臂,搶在那道無形之掌落下之前,橫掠數十丈。
轟的一聲巨響,縱使皇城大陣已啓,朝歌城牆堅若金石,依然被印出了一個極深的掌印,數十丈方圓裡的磚石表面盡數變成齏粉。如果這一掌落實在柳十歲的身上,就算他不死,只怕也要身受重傷。
“居然沒死?”
玄陰老祖有些意外,看了眼右手裡的還天珠,想着真人的交待,重新吞入腹中,一踏步便來到了城牆前。
從綠柳裡閃出來的那個人被掌風波及,笠帽驟碎,露出了那張綠色的臉。
“真是孝子賢孫啊……”玄陰老祖看着蘇子葉笑着說道。
蘇子葉看着他露出謙卑的笑容,說道:“老祖威武,饒了小的吧。”
玄陰老祖冷哼一聲,兩道泛着白焰的魔火從他鼻孔裡噴出,如利箭般射向柳十歲與蘇子葉二人。
蘇子葉怪叫一聲,轉身便逃。
柳十歲從袖子裡取出一把扇子,向着那道白焰魔火扇去。
狂風大作,柳枝寸斷,那道魔火竟是被風勢所阻,減緩了許多速度。
緊接着,又是一道彩虹生出,在白焰魔火裡生生破出一條通道,直指玄陰老祖。
玄陰老祖神情凝重一掌揮出,把那道彩虹擊碎,說道:“你這小娃境界不差,寶貝怎麼也這麼多?”
柳十歲沉默不語,暗自調理氣息,準備再次施出管城筆。
百年苦功,他的君子正氣養的極其精純而強大,已經不像當年只能施出一記便要耗盡真元。
玄陰老祖眼前忽然飄落一根白毫,他反手一摸頭頂稀疏的頭髮,大怒喝道:“給我去死!”
伴着這聲怒喝,他滿頭數十根頭髮如刺般豎起,一道陰穢卻絕不幽冷的暴烈氣息從衣服裡散發出來,遇水而凝形,變成無數道鬼火,向着柳十歲狂奔而去。
每道鬼火的最前方,都有一隻白骨臉,看着異常恐怖,正是玄陰宗失傳多年的萬魂噬骨之法。
柳十歲毫不猶豫,再次揮出管城筆。如果只是管城筆帶出的正氣之道,並不足以攔住如此多數量的鬼火,但令人感到驚訝的是,管城筆端寫出來的筆直痕跡,竟在朝歌城前擺出了一座劍陣!
他竟是用管城筆施展出了承天劍法!
看着這幕畫面,玄陰老祖神情微異,說道:“不錯啊。”
就算再不錯,也只不過是不錯而已。
柳十歲的天賦再高、遭逢再離奇、寶物再多、師門再雜,也不可能是這位邪道宗師的對手。
不過片刻時間,管城筆畫出來的承天劍陣便撐不住了,朝歌城前一片鬼泣,天地爲之變色。
看着越來越近的那些恐怖的白骨臉,柳十歲的臉也越來越蒼白,那是真元消耗太多的緣故,並非恐懼。
“你怎麼就不會逃呢!”
伴着一聲極其惱火的喊叫,蘇子葉重新回到了城牆之前。
那道追他而去的白焰魔火,竟不知被他用什麼手段消除了去。
這時,玄陰老祖的滿天鬼火撲到了城牆前。
蘇子葉發出一聲悶哼,綠色的臉上泛出一道極其詭異的光澤,彷彿也變成了厲鬼,向着那些鬼火咬了下去!
只是數息時間,便有幾十道鬼火被他吞進了腹中。
“不錯不錯,不愧是宗門復興的希望。”
玄陰老祖哈哈大笑道,袍袖輕拂,如果不看根根如刺的頭髮,還真有些仙家風範。
伴着袍袖輕拂,滿天鬼火之勢愈發可怕,眼看着便要把柳十歲與蘇子葉吞噬。
柳十歲忽然說道:“放出你的火。”
玄陰宗的名字裡雖然有個陰字,修行的卻是火系功法,蘇子葉出生便在烈陽峽裡,乃是玄陰宗不世出的天才,自然極擅此道。他不明白柳十歲的意思,卻是毫不猶豫點燃了自己的陰火。
柳十歲再次取出扇子,向着他燃燒的手掌扇去。
轟的一聲。
朝歌城前出現了兩片火海。
一片火海里滿是白骨的臉。
一片火海里滿是陰冷的風。
……
……
庵堂已經粉碎。
木橋也已經粉碎。
梅林也已經粉碎。
就連那片湖都淺了數尺,並非是湖水瀉入了地底,而是水被壓縮成了比冰更沉重的事物。
皇城大陣經過數大宗派百年時間的強化,要比當年強大多了。
顧清跪坐在地上,渾身都是鮮血,骨頭不知道斷了多少根,已經快要承受不住皇城大陣的壓力,隨時可能死去。
但他依然緊緊盯着陰三,右手握着弗思劍索,左手拿着宇宙鋒,支撐着誅仙劍陣,不讓陰三過來。
陰三感受到城西的動靜,脣角微翹,露出一抹欣賞的笑容,說道:“真是一羣可愛的年輕人啊。”
欣賞是真的,可愛的評價也是真的。
陰三很喜歡這樣的年輕人。
這些年輕人居然敢與如此強大的長輩對着幹。
即便最後他們還是會失敗,但已經足夠牛逼。
可惜的是,這些年輕人都是井九的弟子,不是他的。
陰三嘆了口氣,身體終於動了起來。
一動便是殘影無限,紅衣如血。
那些血影凝成了一道劍影,悄無聲息破開誅仙劍陣的防禦,直刺顧清的眉心。
……
……
今天朝歌城與青山的晚霞都是假的,很難依靠天光來確定時間。
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時間。
也許是趙臘月一指點向方景天的時候,也許是顧清斷了第七根骨頭的時候,也許是柳十歲噴出第三口鮮血的時候,也許是小荷剛把碗裡剩的最後一口豆花飯刨完的時候。
井九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無數道劍光在他的眼底深處出現,然後消散成點點金光,最後隱於平湖之中。
他翻身起牀,向着書房外走去,看了那棵海棠樹應該在的地方一眼,然後問道:“在哪裡?”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就像他沒有沉睡一百年,就像他早就已經醒了過來。
檐上的那隻青鳥口吐人言:“舊梅園。”
他身後忽然響起一聲驚呼。
井九轉身看到小荷,點了點頭,便從原地消失。
小荷雙手一鬆,飯碗落到石階上摔成粉碎,好在碗裡的飯已經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