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雖九死而不悔

公寓裡很安靜。

於是電影的配樂便變得吵鬧起來,那些不怎麼文雅的聲音也越發清楚。

井九避開趙臘月的視線,轉頭望向軟椅那頭的雪姬說道:“這電影……我看過。”

他接着補充說道:“和伊芙老師,一起看的。”

是的,這就是他與伊芙在霧山市的那間電影院裡看過的太空海盜片,只不過伊芙沒有看完便走了。

他下意識裡不想與趙臘月說話,想要避開她。

雪姬說的很對,他就是不想醒來。

趙臘月更加生氣,面無表情說道:“我知道伊芙是誰。”

雪姬肯定不會參與這場對話,阿大與寒蟬也沒有那個膽子,花溪被凍在冰塊裡……井九找不到任何幫手。

公寓更加安靜,彷彿等着某人發聲。

他只好說道:“是嗎?她是個好人。”

“我不是好人,所以我只會給你一天的時間。”

趙臘月說完這句話便坐到了軟椅上,把兩隻腿盤了起來,閉上眼睛開始休息。

井九有些不安地向遠處退了退,身體後仰,小心翼翼看了雪姬一眼,想要問她這個兇惡的短髮少女究竟是誰。

雪姬的黑眼珠轉了轉,想了想,覺得反正事情是要解決的,打消了幫他的念頭。

時間緩慢地行走,公寓裡的安靜隨着時間彷彿疊加起來,死寂一般。

阿大覺得好生無聊,躍到靠牆的桌子上,湊近那個立體像框,看着裡面彷彿活着的黃貓,輕輕喵了一聲。

寒蟬在它的頭頂,用無聲的高速頻率磨擦着甲肢,對阿大說着什麼,顯得很興奮。

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的街道忽然亮了起來。

沒有任何徵兆,就像有人在街道上方按下開關,打開一個特別亮的大燈。

那個大燈就是太陽。

每天只有恆星運行到裂縫正上方的時候,才能夠遠遠地照亮地底的世界,被這裡的人們看見。

而且這個過程很快便會結束。

陽光降臨的時間只有極短暫的一瞬。

地底街區的民衆早就習慣了希望復現然後驟然破滅的感覺,看都沒有往天上看一眼。

只有那些從上面調來支援的軍警,下意識眯着眼睛向天空望去。

趙臘月睜開眼睛,走到窗邊望向天空。

那抹光亮就像是井口。

人們站在井底看着那裡。

那抹光亮很快便消失不見,彷彿有人往井口蓋了一塊石板。

她轉身走回軟椅前,伸手摸了摸井九的臉,說道:“真是個傻子啊。”

要井九這時候醒過來確實有些勉爲其難。只要他的意識開始如常活動,隱藏在意識裡的程序——也就是新承天劍便會開始侵蝕他的神魂,試圖在最短的時間裡獲得他身體的控制權。

井九擁有這個宇宙裡極難一見的強大意志與神魂強度,所以這不是瞬間事,會是一個很長的過程。

這種過程非常痛苦,連他都承受不住,而且到最後他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他感受着趙臘月手指上的薄繭與微涼,有些不自在,再次轉頭望向雪姬,想要求援。

好在趙臘月很快便把手收了回去。

她走到雪姬面前,認真問道:“除了把他變成白癡,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雪姬伸出圓乎乎的小手,表示自己可以把他打死。

阿大在那邊的櫃子上很配合地喵了兩聲,表示陛下真是風趣。

趙臘月坐回軟椅,取出一份資料開始認真觀看。

她與童顏來到這個世界後,通過冉寒冬等人推算到井九現在的情形。

童顏更是通過丹先生知道了很多具體的情況。

他在星門祭堂在星門大學圖書館與祭堂裡看了無數專著與典籍,給出了一些解決方案。

新承天劍究竟是如何作用在萬物一劍,也就是井九的身體上,這個問題暫時沒有答案,只能猜測。但他推演出來的幾種應對方法,看着很有道理,都是集中在如何降低井九的意識強度、斷掉那段程序的能量來源方面。

事實上,雪姬讓井九冬眠或是用寒意讓他變成白癡,就是童顏猜想到的方案之一。

井九的大腦裡可能沒有什麼皮層,也沒有什麼神經元細胞,從基礎上來說應該還是相似的系統。要降低他的意識速度,在物理層面上就是壓制腦電波以及干擾神經元細胞之間的信息傳遞。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方法,那就是隔絕他的每一個神經元細胞與系統的聯繫,強行壓制腦電波的傳遞。

童顏給出的建議是……高能量重粒子束的衝擊。

問題在於這種方法不見能得擊破井九的防禦,如果可以又非常危險。

現在趙臘月想到了一種替代高能量重粒子束的方法,只是沒有經過實驗驗證。

事實上也無法驗證,因爲宇宙裡只有一個井九,只有他處於這樣的狀態。

要不要冒險呢?

這個實驗如果失敗,就算雪姬再次讓他冬眠,他的意識也可能受到無法挽回的傷害。也就是有可能變成無法聰明回來的白癡,無法醒來的長眠者。

趙臘月看着少年稚氣猶存的臉,茫然無措的眼睛,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行事向來乾脆利落的她,在這一刻都猶豫了起來。

時間連神明的意志都不會理會,卻會因爲人們的情緒而隨意變化速度。

當人們猶豫不決的時候,時間總是會比比平時更快些,最後的那根線忽然就出現在了你的面前。

一直沒有熄滅過的路燈變得更加明亮,代表着夜晚的正式到來。

街頭的軍警們散走去吃晚餐,只留下極少的人手值班。

遊戲廳的大門依然緊閉,卻已經偷偷開門,各種賭博機器裡的電子合成女聲壓得很低。

市場裡被庫房擋住的角落裡,那家在民生街區很有名氣的燒烤攤也悄悄地出動,炭火開始帶出食物以及調料的香味。

那香味隨風而去,迅速淡化,沒有打擾正在犯困的值班軍警,飄過那棟公寓窗外的時候,卻被趙臘月聞到了。

那是烤茄子與麥酒、生拌苦瓜的味道。

不管是哪裡的人類、甚至可能不是人類,只要是生命,在終結之前都會這樣努力地活着。

趙臘月長長地吸了口氣,下了決心。

最後那一刻終會到來,井九總要解決這個問題,與其用白癡的模樣多熬幾天,不如醒過來賭一把。

“陛下,請收了神通。”她對雪姬說道。

雪姬微微偏頭看着她,確認她不是在說笑,眼神微異,但還是舉起了圓乎乎的小手。

一道如同實質般的寒意從井九的眉心裡飄了出來。

公寓裡的氣溫頓時下降了數十度。

窗子玻璃外面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霜,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厚,直至化作一整塊薄冰。

那道寒意回到了雪姬的小手。

井九被抽取了靈魂一般,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顫抖的速度越來越快,與軟椅扶手之間發出密集連綿的敲擊聲。

阿大知道關鍵時刻到了,毫不猶豫轉身進了書房,而且用後腳一蹬關上了門。

它不是不擔心井九,而是比趙臘月更堅信他不會出事,所以不想他醒來後,發現自己看到了他最可憐的模樣。

當手指與扶手的撞擊聲連綿成了一道長音,井九依然緊閉着眼睛,沒有睜開。

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頻率卻很快,如果有滴水珠落在上面,想來會被切成很多片。

趙臘月站在他的身前,靜靜地看着他。

弗思劍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的手裡,散發着血一般的光色。

嗒的一聲輕響,井九的手指停了下來,不再顫抖。

長長的睫毛也不再顫動。

他睜開了眼睛但沒有醒來,茫然的眼神深處有抹痛楚的意味,如漸要成形的風暴般漸趨暴烈。

趙臘月握住弗思劍的兩端用力一拉。

伴着清脆的劍鳴,血紅色的飛劍變成了一道劍索。

她把這道劍索系在了井九的頸上。

井九茫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神情非常無辜,就像受傷的小動物。

“不要裝,誰不知道誰呢。”

趙臘月面無表情想着,雙手用力把劍索拉緊,動作非常粗魯,甚至可以說粗暴。

很多年前,井九在那場雪裡路過朝歌城的時候,在她母親腹中看到了她,便給她留下了一個鐲子。

那個鐲子就是她後來用的劍索,在這個故事最開始的時候就在雲集鎮酒樓裡鎖住過太平真人。

後來她與井九參加承劍大會,一起闖神末峰,最終昏迷不醒,也是被井九用這根劍索捆着拎到了峰頂。

這根劍索便是弗思劍。

今天她把弗思劍送回給了井九,只不過方式有些特別。

她的手用的力越來越大,與尋常女子相比略有些大的手掌上隱隱涌出仙氣。

井九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雙手抓着劍索,想要說些什麼,卻已經說不出話來。

也就是他的身體太特殊,不然這時候早就已經屍首分離。

“阿大!”趙臘月喊道。

阿大不敢繼續在書房裡躲着,化作一道白光來到客廳裡,把自己摔到了軟椅上。

那隻在它頸間繫了五百年、不知被星光洗過多少遍的清心鈴,終於再次響了起來。

清脆的鈴聲迴盪在房間裡。

隨着鈴聲,井九的手漸漸放下,眼神漸清,深處的痛楚意味卻越來越濃,甚至開始喘息起來。

數十道劍光從趙臘月的衣角袖口裡飄出。

她晉入了無形劍體的狀態,用神末峰的九死劍訣把無數道森然的劍意灌進了劍索裡。

弗思劍本就是青山九劍裡沾血最多、最兇之劍,這時候更是被摧發的煞氣十足,映得滿室皆血。

——哪裡還像是正道宗派的法寶,比那些邪道魔器還要恐怖無數倍。

沒有過多長時間,所有的煞氣、血光與劍意都斂回那道劍索。

劍索變得殷紅晶瑩至極,就像是一根紅色的項圈。

趙臘月把劍索打了個死結,終於鬆開了手。

井九不再像先前那般痛苦,呼吸漸漸平緩。

趙臘月盯着他的眼睛,沒有說話。

“嚶嚶。”

從始至終,雪姬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蹲在旁邊看着,烏黑的眼瞳裡帶着很少見的好奇與更少見的認真。

她真的很好奇趙臘月用的是什麼手段,難道是把無形的劍意當作重粒子流?

“不能讓他想,又不想讓他始終如此渾渾噩噩、不負責任,那就讓他醒來,然後不准他想好了。”趙臘月解釋道。

雪姬難得出現了片刻的茫然,心想這是什麼意思?要知道意識是最無法控制的事情,你讓他不想他就能不想?

趙臘月說道:“所以要用這把劍。”

這是弗思劍。

弗思。

就是不想。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真的天命如此。

這把景陽真人最初的劍,最終落在了他自己的頸間。

如此危險的手段,趙臘月竟是用在了他的身上,真是強悍至極。

井九的呼吸漸漸平穩,越拉越長,直至消失。

他的眼神越來越平靜,越來越清,直至深靜。

他的眉眼越來越好看,直至完美。

但他的臉還是那般蒼白,而且比先前明顯要消瘦了很多,就像一個臥牀多年的病人。

那道血色劍索,阻斷了他的意識與身體的絕大部分聯繫,甚至讓他的意識活躍程度都用物理的方式強行降低了很多。

他眨了眨眼睛,真正地醒了過來,看着身前的趙臘月,輕聲說道:“來了?”

趙臘月嗯了一聲。

不管指的是從朝天大陸飛昇,還是來這間公寓,她都來到了他的身前。

“沒想到你真的能找到我。”

井九的語速還是很緩慢,而且顯得更加虛弱,如重病之人,語氣裡帶着些遺憾。

趙臘月心想你曾經說過,只要是太陽就一定能被看見。

哪怕這個太陽比平時要黯淡很多。

哪怕就像剛纔那樣,只在天空裡出現一瞬。

阿大趴在軟椅上,盯着井九。

井九想要伸手去摸摸它,卻發現無法擡起手臂,甚至指尖連感覺都沒有。

他很快便判斷清楚自己現在的情況,緩慢轉頭望向趙臘月,說道:“這樣我會死得更快。”

趙臘月說道:“這是你教我的。”

井九說道:“我也就對師兄出過劍,可沒有弒過師。”

趙臘月看着他說道:“我的劍是你教的。”

神末峰修的是九死劍訣。

雖九死而不悔。

你是井九,那就應該驕傲而清醒地活着,就算死了也不能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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