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衍得陶真人親賜法符之助,自海底借水遁而走。
他此行過來只有一道金光漫渡,便是海中有修士無意窺見,也只當是什麼大能修士路過,都是遠遠退避開去,不過數日時間,他便已回返了東華洲。
只是他此行卻是全由這符書護持,是以事先全然不知自己會往東華洲何處而去。
此時他立足在空,放眼看去,這千里之地的山川形貌盡入眼底,看了片刻之後,他已能斷定此地應是東華南洲,只是具體卻不知究竟身在何處。
他駕起遁光,一路沿着河流往內陸而去,不出半個時辰,便遠遠見到一座通都大邑,隨後按下雲頭,落在一處林中,沿着山道行走,未有多久,遇到一個騎驢的行腳商人,便信步上前問路。
那商人見他是道士打扮,態度很是熱情,指着山下道:“看這位道長來處,可是從苔州而來?瞧,過了那塊界碑,順河向東,再往前行五十里地,便是康成郡治下臨州城了。”
張衍此身是魏朝官宦人家出身,也曾讀過地理志,一聽此言,便知道自己原來在大梁朝地界上。
“康成郡臨州?”
他轉念一想,不由一笑,自己之所以來此怕不是無因,如若所料不差,應是那陶真人的刻意安排。
陶真人曾與他說起起過,這樑朝康成郡臨州城外有一座道觀,名爲寶丰觀,觀主年輕時因爲誤服了一株靈草,險些喪了性命,當時幸而陶真人路過,將他順手救了,還收他做了個記名弟子,算算時日,如今已是過去百多年了。
現下清羽門海外開派,張衍也有門中客卿長老的身份,怕是陶真人要借他之手考校此人,看看能否收入內門之中,從而壯大清羽門。
張衍想明白此節,微微一笑,便別了那樵夫後,正要起身飛遁,忽然心血來潮,似乎冥冥中有些什麼牽掛在此,他微覺訝然,忙掐指起了一卦,不由笑道:“原來是有一樁因果未了,今日要應在此處。”
他一抖手,從袖中滾出一條小蟒,道:“張盤,變個道童來。”
這小蟒原地一滾,變作了一個相貌醜陋的道童,站起來悶聲道:“老爺,小的變化可入眼否?”
張衍笑道:“雖是難看些,但總算也是個童兒模樣。”
張盤垂頭喪氣道:“小的資質愚魯,實在不堪造就,請老爺責罰。”
張衍一笑,道:“資質不好,便需勤加修行纔是,你能在十年內能把身軀練得大小隨意,已經是極爲難得了,無需自貶,且隨我來吧。”
兩人出了山林,一路朝着一條江水的渡頭走去。
此時已是日入時分,江面上山水映霞,漁舟晚唱,一葉扁舟徜徉水色湖光之中。
張衍帶着張盤來到江岸邊站定,眺望那暮色中的遠山,隱隱可見一團靈氣透空,心中暗忖:“想必那處便是寶丰觀的所在了。”
這時,距離江岸不遠處有一艘舟船,卻有人正在暗暗打量着他。
此人是一名鵝黃襦裙的三旬少婦,娥眉淡掃,明眸善睞,頗見幾分姿色,她輕輕捧腹,挑開一隙掛簾,對着舟前一男子道:“夫君,你看這道長風采氣度皆是不凡,怕是哪個大道院出來雲遊的,眼下卻也沒了渡船,不若請他上來同乘如何?”
那男子身着襴衫,乃是一士子模樣,聽此言卻皺眉道:“娘子,難道你被那馬道人害得我們還不夠慘麼?還去招惹什麼道士?”
那少婦聽了此言,彷彿觸動了心傷,卻是幽幽一嘆,道:“相公說得是,卻是奴家連累了相公。”
年輕士子見少婦眼圈微紅,泫然欲泣,立時手足無措,慌張道:“莫哭,莫哭,便依娘子所言,便依娘子所言。”
他吩咐船家把舟楫往岸邊靠去,船把式當即爽快應了一聲:“好咧,這位老爺坐好了,小的這就靠岸。”
當今樑朝武氏皇族與魏朝一般舉國崇道,天下凡是道士,皆可不納糧,不交稅,僅憑敕牒便可雲遊天下,見官不拜,因此若尋常渡舟之上是有道人相乘,巡檢豪強多半不敢上來強徵財物,便是窮兇極惡的土匪山賊之流,也因爲怕惹來禍端,甚少打道人的主意,因此這船家也是極爲樂意。
待舟船靠了岸,那年輕士子對着張衍一揖,高聲道:“這位道長可是要尋渡船?何不隨小可之舟同行?”
張衍適才在江上又起了一卦,算定因果就在這對夫妻身上,因此也不推辭,笑着點了點頭,袍袖一擺,也不見如何動作,便已在船上站定,他身後張盤卻也不曾落後半分,穩穩立在他身後。
那年輕士子原本見張衍和那道童還在十幾丈開外,可突然眼前一花,這兩人便已來到面前,心中不覺驚異,暗道:“娘子說得不差,這道人倒像是有幾分道行的。”
這天下間但凡大道院出來的道人,多多少少會一些念符驅邪的法術,他也曾聽自家夫人說起過,因此也未覺有多少匪夷所思,拱拱手,道:“小可陳濟世,不知道長如何稱呼?”
張衍稽首道:“貧道姓張。”
陳濟世乾巴巴說了句:“原來是張道長。”
他不善言辭,又素來不喜歡道士,因此說了兩句話後便沒了下文。
他那夫人見了搖了搖頭,命丫鬟將船簾掀了,站了出來,對着張衍萬福一禮,道:“奴家見過張道長了,不知道長此行是去訪道,還是雲遊?”
她不是尋常人家出身,從不在意凡俗之禮,陳濟世見她出來,面上也是無奈,對張衍道:“此是內子。”
張衍看了這陳夫人幾眼,見她神氣飽滿,眼眸有神,語聲清亮,知道是定是練過氣的,而且腹中潤潤,似是有孕在身,心下頓時有數。便道:“此山中有一座道觀名曰寶丰觀,那裡有位道人與我有幾分淵源,此行正是前去拜訪。”
陳夫人眼前一亮,道:“倒是巧了,奴家舅父也曾在寶丰觀中修道,不知張道長識得哪一位上師?說不準奴家也認得。”
張衍看了她一眼,道:“此人俗家姓名爲陸天應,不知陳夫人可曾聽聞?”
陳夫人先是蹙眉凝思,隨後突然驚呼一聲,道:“道長說得可是陸觀主陸老仙師?”
張衍點頭笑道:“如是姓名無差,當是此人了。”
陳夫人遲疑了一下,道:“據奴家所知,陸老仙師過壽過兩百載,至今已有五十多年未曾下山了,不知張道長與這位老神仙如何稱呼?”
張衍微微一笑,道:“見了面,他若是喚我一聲師弟,那也是佔了便宜的。”
在一旁俏生生立着的丫鬟聽了此言,不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陳濟世面色不悅,道:“巧兒,有甚好笑!”
那巧兒卻也不懼他,撅着嘴道:“這位道長年未及弱冠,卻與兩百多歲的老道做起了師兄弟,還說那老觀主佔了便宜,老爺不覺好笑,奴婢卻覺好笑。”
陳濟世雖也覺此事匪夷所思,但道門中的事神神叨叨,他也弄不明白,因此索性搖頭不語。
倒是陳夫人不敢小看張衍,她幼年曾住在寶丰山下,隨舅父見過不少奇人,叱道:“巧兒不得胡說,張道長來歷豈是你可揣測!”
巧兒卻不服氣,只是嘀咕了一聲,卻不敢反駁。
陳夫人雖覺張衍此語令人難以置信,但她也看得出對方絕非那等招搖撞騙的道士可比,正想賠禮,卻突見江面上駛來一艘綵船,隔着數百丈隱隱約約有笙笛玉板之聲傳來,不禁玉容一變。
陳濟世一見,也是大驚失色道:“不好,是那馬道人,他怎知今日我等要從此處過?糟了,糟了!”
說罷他連連跺腳。
那巧兒見了,也是面現驚懼,渾身簌簌發抖。
陳夫人默然片刻,嘆息道:“今日怕是躲不過去了,只是可憐我這腹中胎兒,還未生下來,便要陪孃親一起奔赴黃泉。”
她又對張衍萬福一禮,歉然道:“只是無辜連累了張道長,奴家心甚不安。”
張衍神色淡淡道:“陳夫人,此馬道人是何來歷?”
陳夫人嘆了一聲,道:“那馬道人早年曾得異人傳法,弄得一手殘人性命的陰毒法術,二十年前我那舅父看不過去便與此人鬥法,後來斬傷了此人一劍,我舅父因見他修行不易,是以放了他回去,只收了他一件法器抵罪,望他改過自新,這些年來倒也無事,可是前些時日,此人聽聞我舅父故去,便又找上門來尋仇,我本指望能避開此人,熟料……”
她搖了搖頭,顯是已不抱什麼希望了。
那綵船之上此時坐着一名皓首白鬚的道人,長得倒也是仙風道骨,只是雙目陰鷙,閃爍不定。
他身邊一名僮僕挽袖罵道:“那賤人還妄想逃脫,豈不知老祖自有神通,只掐指一算便知她的動靜。”
老道原本一直閉目不動,此時睜眼道:“當日那成老鬼斬我一劍,奪去了我的師門傳下聚魂鈴,如今他已死了,此物必定在他這外甥女身上,老道我豈能與她干休!”
他擡頭看了看天色,見落日已下山樑,嘿嘿笑道:“是作法的時候了。”
僮僕機靈,立刻去捧了一隻香爐出來恭恭敬敬擺在香案上。
老道咳嗽了一聲,站起身來,在香爐上插上了三根高香,隨後拿出一沓符紙擺在案上,抽出隨身法劍,腳踏玄步,嘴中唸唸有詞,最後把法劍一指,就有一道黑氣沖天而起,化作一隻厲鬼頭顱,直往這艘舟船撲來。
那婢女巧兒見了,立時嚇得尖叫起來,船家也是一幅嚇呆了的模樣。
陳濟世只是個讀書人,何曾見過如此兇惡厲鬼的模樣?頓時嚇得兩股顫慄,如不是扶助船幫,幾乎要從舟船上掉下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