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大雨瓢潑。
五名戴着斗笠的道人沿着泥濘山路行走着,只是每人身上都有一層似氣似霧的瑩瑩白光浮動着,雨水過來,盡被排斥在外,且他們走動之時,步履極快,本來還遠遠只見人影,倏忽間便已到了近處。
電閃雷鳴之中,忽然有一座古廟輪廓露了出來。
一名道人仰頭看了看,指着道:“大師兄,這裡有一座神廟。”
另一人道:“大師兄,師兄弟們在荒野中連續跋涉了百多天,難得這裡有處觀宇,不如進去歇歇腳,順便吐納調息一番。”
被稱作大師兄的那人看了看上方,沉聲道:“好。”
五人沿着山徑上行,身影只是幾個閃動,便就到了廟宇之前。
衆人打量了一下,這裡臺階光滑無痕,無有青苔雜草,更無枯葉,而柱檐瓦片都是乾乾淨淨,一看就是經常有人掃灑,,不像是荒山裡的廟宇。
爲首那道人言道:“都小心一些。”
其餘四人都是應了一聲,他們都是修道人,各種稀奇古怪之事都是見過不少,就眼前這等異狀,倒也是處之泰然。
爲首那道人在外試着問了兩句,卻沒有人迴應,於是上前推開廟門,打量了一下,見裡間並無異狀,這才走了進去。
各人分開查看了一下,這神廟頗大,分爲前後兩殿,磚石柱臺都是點塵不落,前殿空曠,左右各擺着十數個蒲團,而後殿布幔遮擋之中設有一個供案,上面無有神像,只有十餘面神牌
一名道人入得後殿稍作檢視,轉了回來道:“大師兄,後殿供奉的是道主牌位,看來是同道在此設立的廟壇。”
爲首道人神色一肅道:“原來是供奉道主的地界,我等身爲修道人,既是路過此地,卻是不可不拜。”
五人一齊入得後殿,正待焚香禮敬,可是有一人目光一掃其餘牌位的時候,卻是神色微變,道:“師兄,這下面的神牌有些不對。”
爲首道人仔細看了幾眼,也是皺起眉頭。
若是正經法壇,那麼在道主之下,理應供奉有各位太上大德,再下來便是造世元尊。
不過因爲各界具體情形不同,也是使得供奉有所不同,除了道主牌位不變之外,世之元尊的神牌則是看此界位於哪一位的部宿之中。
他們這裡乃是原來餘寰諸天所在,當供奉的是傅青名這位人道元尊,可是這上面所供奉的尊名他們卻無法看得明白,長久凝視,還會感覺一陣陣頭暈目眩,此無疑說明,這一位元尊乃是妖魔異類。
一名身形魁偉的道人哼了一聲,道:“異類神牌,豈可與道主同列?”
他上前幾步,正要將牌位拿開。忽然有人咳了一聲,道:“幾位,這上面的牌位你們可動不得。”
衆人都是一驚,回頭一看,卻見一名老者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那裡,其身軀不及三尺,雪白鬍須拖到了地上,手中拄着一根木拐。
那名魁偉道人起手搭上了劍柄,痛恨言道:“妖物!”
爲首道人伸手一按,道:“慢。”
對方出現時無聲無息,明顯道行高過他們,且還不知道是不是有幫手,斬妖除魔也要分時候,貿然出手,不爲智者所取。
而且對方來意不明,要動手也要弄個清楚明白。
他一個拱手道:“這位道友有禮了,在下江礁,這些俱是我同門師弟,我等皆是白邯劍派門下,此番前往少清下院召聚的論劍之會,途徑此地,若有驚擾,還望勿怪。”
那老者聽到提及少清派之名,也是露出了幾許敬畏之色,儘管那只是少清下院,人數不過區區十餘,可俱是從本宗之中派遣出來的弟子,無有一個好招惹的。
他道:“原來是白邯劍派的道友,小老兒青嶺翁,得族人信重,忝爲這裡守廟之人。”
說着拱了拱手,頓了一下,他又言道:“這劍會之事小老兒也有過耳聞,只是看諸位道友道行爲非淺,縱空馭雲想非難事,爲何不飛遁前往呢?”
江礁言道:“這就與道友無關了。”
白邯劍派劍法在於用劍虔心,待劍爲誠,此回步履前往劍會,就是用誠之道,只要走完了這條路,氣神俱會拔高一截,這將十分有利於他們與同道論劍。
青嶺翁道:“貴派之事,我也無心多理會,只是此處乃我族人供奉之所,平時再是清靜不過,偶有道友路過歇腳,我等也不會加以驅趕,可幾位卻要壞我供奉牌位,這卻是何道理?”
先前那魁偉道人冷笑一聲,上前一步,道:“道主牌位,豈是妖魔能夠供奉?此豈非是對道主不敬?”
那老頭呵呵笑了聲,道:“這話就沒有道理了,試問天道之下,衆生萬物皆等,爲何你人道修士可以拜得,而我等卻拜不得?”
又有一名道人沉聲道:“你若要拜妖魔元尊,我等自不會理會,道主乃是以人身成道,與你妖魔異類無干。”
青嶺翁搖頭道:“這就不對了,道主明明非人,爲何偏說是人?
魁偉道人怒道:“胡言亂語!”
江礁吸了口氣,伸手搭劍,道:“道友今日是要在這裡與我等辯個高下麼?那恕我等只能以劍論道了。”
道主是人耶,非人耶?
這看似簡單的問題,可對人道與妖魔異類卻是十分重要。
道主即是大道,同時又是大道的人化一面,可此“人”到底是否是人,到底站在哪一邊,卻也是必須理順清楚的,
要是道主是人道之人,那就說明妖魔異類永無出頭之日。可若道主非人,那反過來人道就沒有什麼優勢了。
特別是現在盛傳下一紀曆人道將衰,而妖魔異類卻將取而代之,人道修士更需得保留住這個名分。
這裡人道是有優勢的,因爲道主原來乃是人道大德,驅滅了造化之靈這才成就了無上道主之位。
妖魔異類爲了扳回,認爲道主乃是道,視衆生萬物爲等同,自身並無好惡。哪怕真實情況不是這樣,他們也必須這麼認爲,而且這等話也是有幾分道理的。
這一切種種,皆是因爲本來大道之下,萬物皆同。可一旦大道顯化爲人,並擁有自身之情性,不定就會有所偏向,那情況就大爲不同了。
這儘管只是一個猜測,可雙方必須要爭此名分,否則連天道都不認可你,你還修什麼道?自己心境那一關就先過不去了。
張衍在成就道主之前就認識到了這個問題。若是他當初所走之路就是完全按照大道轉運來,那麼他自身就是大道之傀儡,根本無以自主,只不過有了他之後,大道補上了變數這一塊,可實際上,這樣他仍是被大道所拘束的。
故他所選擇的乃是超脫之路,大道不過自身上進之階臺,暫時落腳之地,待得時機一至,便會舍其而去。
江礁知道,這本來就是爭論不出結果的,最後還是要靠動手來解決,他心中暗忖道:“本來準備用在論劍法會上的氣神,看來要先宣泄在此處了。”
只是正當他要拔劍之時,青嶺翁神色一變,身化煙霧遁走,下一刻,一道劍氣從天中橫過,將整個廟宇都是平整無比地切成了兩半。
江礁不覺遠離了那劍痕兩步,臉上露出驚容,他可以感應到,這一劍其斬得不是這座廟,而是自己腳下整座山,如今整個山體都被這一劍剖開了。
外間光華一閃,而後有一名神情冷峻的道人走了進來,看了一眼江礁五人,道:“可是白邯劍派之人?”
江礁打一個稽首,道:“正是,敢問道友名諱?”
那道人還得一禮,道:“我乃少清門下施寒,院主算到你等途中有阻,特命我前來接引。”
一道煙霧騰起,青嶺翁再度顯身出來,他臉色難看的出現在了場中,看了看供案之上,發現那元尊神位已被斬斷,他指着施寒,驚怒無比道:“爾竟敢損毀元尊牌位?”
施寒面上表情不變,淡聲道:“我便斬了又如何?你口中那位元尊若是不服,儘管來尋我少清派。”
他轉首過來,又對江礁五人言道:“諸位道友隨我來。”說完之後,他轉身就往外走。
那魁偉道人忽然一指那青嶺翁,道:“道友,那妖魔便就不管了麼?”
施寒絲毫不作理會,腳下不停,倏忽間已是走了出去。
魁梧道人還想說什麼,江礁一拍他肩膀,搖頭道:“此妖已亡。”說着,就帶着幾人跟了上去。
青嶺翁看着衆人離去,木然不動,片刻之後,他眉心之中出現一縷劍痕,整個人嘩啦一聲崩散爲無數灰塵,他乃是山靈所化,方纔一劍,就已是將他根形斬斷了,再無任何生機可言。
江礁來至外間,見施寒站在那裡,其人言道:“我已爲諸位除去阻礙,下來之路,貴派既有規矩,那自行前往便是。”
魁梧道人這時突然搶出一步,拱手道:“施道友,方纔我等與那妖物對言,想必你也是聽到了,關於道主是人非人,不知你又如何看?”
施寒淡聲道:“妖魔異類,人人得而誅之,其若與我之見不同,一劍斬了便是,何須與他多言。”
魁梧道人皺眉道:“道理豈能這般爭論?”
施寒看他一眼,道:“道理?你我手中之劍纔是道理,心在內而不在外,不去求己,卻去空言天道,豈非可笑?前路尚遠,諸位自行珍重!”言畢,一道沖天劍光自原地飛騰而起,在天穹上方閃了一閃,便躍去不見。
江礁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雨已是停了,他望着那無限寬闊的天地,聲音堅定道:“衆位師弟,走吧,前面還有不少路,正等我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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