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車自出宣照宮後,在海上行行停停,又飄了整整一載多時日。
這日,張蟬步入丹室,躬身稟道:“老爺,那兩條蛟龍直叫喚喊累,怎麼也不肯再走,求問可否放他們下去捕掠血食。”
張衍笑道:“我等在風雷大潮行走日,怕這二人也是傷了元氣,你傳我言,準它們下去飽食一月。”
張蟬一聲是,下去傳命了。
那雙蛟喜食之物多是海中精怪水族,只是大洋廣闊,大半時間卻是耗在了覓食上的,往日十來日,也只是堪堪果腹。而今聽聞放他們一月,終可敞開肚腹,都是大喜不已,一時間,俱是急不可耐掙脫繮,自雲頭衝下,一頭扎入波濤之中。
張蟬哼了一聲,他總覺得這兩條蛟龍桀驁不馴,需得難加管束,不能給好臉,回了丹室,建言道:“老爺,的淺見,是否對那二蛟多寬鬆?”
張衍笑道:“我自有道理。”
張蟬先是不解,隨後忽然意識到,這很可能是行程將終,快至東萊了。
就在這時,忽聽得下方涌來一陣陣水浪拍擊之聲,接着又是傳來兩條蛟龍的暴怒嘶吼,其中偶爾還夾雜着一二聲不知什麼精怪的嘯叫,刺耳之。
他一愣之下,嘿嘿笑道:“定是那兩兄弟不開眼,又遇上什麼難纏對手了!”
這兩條蛟龍自恃悍勇,出去找吃食時,有幾次是直接自其他兇物口中強行奪食的,這一之上,與那些兇禽怪妖已是鬥了不下十四五次。此刻這動靜,顯是遇上什麼爲厲害的水怪了。
而宿住於塔閣下層的宣照宮人,也是同樣聽到了這響動。
海上行程枯燥,陸道人還好,已是元嬰修爲,修持精深,一年時光,對他來算得不什麼。
而金康卻是不同了,雖是入道數十載,但心性仍是浮躁,聽得這聲,立知何事,便以藉口觀摩鬥法爲由,跑了出去。
陸道人搖了搖頭,見金祥坐仍是坐在原處不動,關切問道:“祥,你怎麼不去?”
金祥恭敬回道:“弟感覺功行未足,還需多寫時日來修行,怕無閒餘做別事。”
陸道人看他幾眼,道:“我知一心上進,亦有毅力恆心,但也不必整日枯坐,我輩修士,修爲固然緊要,但亦需開拓眼界,增廣見聞,比如眼下,未來若再遇這等大敵,就知當如何應付,況且那兩位蛟道友道行高,他等與海族鬥法,乃是難得一見的奇景,前幾次你皆是錯過了,往後機會當是少有又少了。”
金祥心有所悟,起來一禮,誠心實意道:“多謝師叔指點。”
陸道人站起身,笑呵呵道:“隨我出來吧。”
兩人到了外間,見海浪之間,有一條身長近丈的怪魚,頭探如豚,尾張似雀,背上長有一排扇鰭,兩側大鰭如翅展開, 更爲怪異的是,腹部居然生有一對細腳爪,甚是尖銳,若不仔細看,卻會忽略過去。
兩條蛟龍腳踏雲嵐,圍着其繞走撲咬,時不時會從對手身上扯下一片鱗甲,血灑下來,海上不一刻就腥氣四溢。
那頭魚怪甚是兇悍,乍遇大敵,非但不去海中藏身,而是在水面之上撲騰跳躍,兩鰭拍起大浪狂風,嘩嘩作響,竟衝得天上塔閣也是一陣搖晃。
金康色變道:“師叔,這是何物?”
陸道人沉思一會兒,道:“海中奇物甚多,此物師叔我也不認得。”
這時上面傳來張蟬有聲音,道:“位,老爺請你等上來話。”
陸道人正愁那怪魚厲害,萬一稍候遇得險惡情形,恐難以護住兩名侄,聽得張衍相請,心頭一鬆,鄭重道謝一聲,便把袖一兜,捲了兩人往塔閣上層遁去。
張衍此刻已是出得丹室,正站在玉欄杆前,見得人上來,道:“位請這處來。”
陸道人拱了拱手,帶着二人行至他身側。
金康看了看下方,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之疑,回頭道:“真人,不知這是何物?”
張衍笑道:“此妖有個俗名喚作‘魚鳥生’,亦作‘鳥魚生’,實則是千年修行,未得化形的鳥妖食下妖魚,其真元在腹內與精氣相感,再借卵化生,遂得此種。”
“這凶怪天生兼得兩者之長,年爲魚,又載爲鳥,再載才得魚鳥之形,眼下這頭,溼鱗如羽,鮮麗張揚,又能揚風舉氣,壽數當在千載開外了。”
陸道人由衷讚道:“在下雖自生在海上,卻還不如道友識見廣博。”
張衍笑了一笑,道:“這本是東萊洲上異種,道友不知,也不奇怪,便是貧道,也是仰仗了先人筆記,才得知曉而已。”
陸道人驚喜道:“東萊洲異種?道友言下之意,莫非我等已快至此地了?”
金康、金祥聽得此語,一時也顧不上海上激鬥,俱是滿含期待看了過來。
張衍點道:“確快到了,不過在入此洲之前,卻有幾句話卻要與你們分。”
陸道人肅容一拱手,道:“道友請講。”
張衍言道:“東萊洲傳言中本是天外墜星,後成海中仙山,又經有大能經手佈置,故而行蹤飄忽,難覓其影,先輩推斷,其當介於界與現之間,只在某些時日中,纔會在幾處獨特地界中顯現出來,屆時只消趕去那處,便可得那入內機緣。”
東萊洲每九年才現出一次,他觀看過前人遺筆,知曉其中五處地界會出現其影蹤,其中兩處一在九重天上,一處在地底淵,這兩處都不是他眼下可去的,好在另外處都在這渾洋之上,並不難尋,蛟車所去方向,就是其中一處。
陸道人恍然道:“原來如此,怪道人多是找尋不到。”
張衍問道:“聽聞陸道友差一點入得此洲?”
陸道人嘆道:“正是,那一次真是可惜了,在下明明孤身一人出海,那時乍然見得這仙山,正心情激盪之時,身後卻傳來我那徒兒呼救聲,回去一望,原是幻聽,再轉過來看時,偌大一個洲嶽竟是就此不見了影蹤。”
張衍微微一笑,道:“那是因爲這東萊洲外有一層禁陣,此陣非是用來傷人,而是生出種種幻境,微到毫末,難辨真僞,便是修行中人,不知不覺也要受其所制。道友所陷只是其中一種,名爲‘回頭禁’,遇得此禁,對付起來易也易,任憑身後異狀,低聲笑語,親人呼喚,俱不能回頭,哪怕有感他人在頸脖腦後吹氣,亦不能理會,否則便再找不到此洲了。”
金康聽他這麼一,頓都覺頸項之間有些麻癢,不自覺扭動了一下肩膀。
陸道人卻是瞪大眼道:“這麼來,那禁制非止一種了?”
張衍道:“此禁千奇怪,因人而異,各有不同,全然是指向人心之中弱處,比如其中有一禁名爲‘閉口禁’,需人不得開口話,一出聲,立時絕了入洲門。”
金祥這時出聲道:“一年不話,對我輩修道人,似不是什麼難事。”
陸道人卻是看得深,搖搖頭,道:“那是祥你心性內斂,有些人生性跳脫,難以強加拘束,若不讓其開口,卻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金康道:“有閉口禁,這麼來,莫非還有開口禁不成?”
張衍笑道:“有與不有,貧道也是不知,但遇上這些,還算運氣好的,我門中有位前輩,曾經往那處探訪過,他倒也未遇着什麼古怪,只是眼望東萊洲,整整趕了五十餘載,這纔到得。”
陸道人神色一凜,道:“這……敢問真人,這是幻是真?”
張衍淡笑道:“幻亦是真,真亦是幻。”
陸道人微微點頭,默然不語。
那禁制陣既是指向人心弱處,只有克服了心中難關,才能過去,從此點而言,虛實真假皆是一般。
張衍望了人一眼,特別在金祥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緩聲言道:“有句話叫作‘塵劫好躲,心關難過’,貧道只是指點你等門,至於能否過去,卻要看你們自家了,外人無法伸手幫襯。”
金康深爲不解,道:“那真人爲何不提前了?我等也好有個提防。”
陸道人呵斥道:”休要胡言,道長是怕你等久陷其中,反而不能擺脫心障。”
張衍微笑道:“這等事,唯有道心彌堅之輩,纔可視如不見,聽若未聞,對你輩而言,提早知曉了,不是好事,只會癡纏其中,越陷越陷。”
到這裡,他往海上看了一會兒,言道:“此妖快要敗了,貧道尚有事,就先回閣中了。”
人連忙揖禮相送,待迴轉身,忽見得雲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幢廬舍,陸道人眉毛不禁皺起。
在這天中海上行走,遠景開闊,視界廣大,縱然雙方遠隔數裡,可也不難相互望見。
那廬舍初時還有所遮掩,後來發現並未有人來管得他們,也不再躲躲藏藏了,最近這一月中,因爲途中撞得不少雷雲風潮,於是跟隨得愈發緊了。
金康目光敵視地望着那處,道:“叔父,又是這二人,他們定是覬覦祖師寶貝,莫非就這麼讓他們跟着?不如去告知張真人,讓他出手對付!”
陸道人搖頭言道:“張真人道行精深,豈會不知?他方纔離去,分明是故意爲之,不想攙和此事,且由得他們去吧,不知關竅,便是隨了過來,也未必能入得東萊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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