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驚愕無比,他之前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所謂仙山之中,世人竟已是到了如此窘困之地步。
照林書吏所言,天下人口已是十去其九,剩下些也是苟延殘喘,勉強據守一隅之地,那真是丁點風浪也能將之淹沒。
這時不覺想到,師父他老人家莫非當真不在麼?否則爲何並不出來相助,莫非是隻一心求訪仙道,故而對此視而不見?
以他本事,若不去逞強,此刻往深山之中一躲,不難避過此劫。
然則他捫心自問,束手旁觀,對如許多人見死不救,卻是不能!
一時之間,心緒有些亂了。
林書吏見他神色有些不好看,便道:“小道長莫要想太多了,這世道本是如此,豈是人力所能挽回?不過這臨死之前,卻要想辦法吃頓飽飯纔是。”
說到這裡,他不由摸了摸乾癟肚腹,儘管此地糧米不缺,但也只是稀粥薄湯而已,並不頂飢。
張明回過神來,他雖身子骨強健,但這些時日東躲**,也少有進食,此刻聽他一提,也覺有些肚餓,便道:“林官人,我車內還還攜了些吃食,且請稍待,我去拿來。”
林書吏喜道:“那就沾得道長一回便宜了。”
張明去車上取了些油紙包裹的乾肉,而後兩人背靠着一堵矮牆吃了起來。
才坐下未有一會兒,卻見於夫人從車上下來,其手中還拎着一隻竹籃。
張明站起道:“於夫人,外面天寒地凍,你身子骨虛弱,怎就出來了?”
於夫人走至兩人身前,她將竹籃上的蓋布掀開,露出一小壇酒,道:“方纔道長來時卻是忘了,妾身這裡有些酒水,兩位可拿去喝了,也能御禦寒。”
林書吏拱手道:“多謝這位夫人了,有肉無酒,卻是不美。”
張明訝道:“夫人身旁怎會有酒?”
於夫人黯然道:“叔叔愛喝酒,只是公公怕他喝酒誤事,就令妾身另行收了起來,先前一直藏在車中,這一路來時急切,也未曾扔了。”
張明想到於端之死,也有些難過,勸慰道:“逝者已矣,於夫人還請保重身體。”
於夫人道:“謝道長掛懷,妾身理會的,那兩位且在此享用,妾身先回車上了。”
林書吏拿了酒罈過來,拍開了封口,聞了一聞,訝道:“竟是上好的‘禪素香’,這位夫人是何人?”
張明嘆一聲,便將路上經過說了一遍。
林書吏聽得好好一家人如今只剩下孤兒寡母,也是唏噓不已,拿起酒罈,一口氣連灌了數口下去,再擡袖抹了抹嘴角,笑道:“也不知我這一身餿肉,這妖魔食得下口否?”
張明看了看他,道:“林官人好似不怕?”
林書吏呵呵一笑,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左右是個死,何須牽腸掛肚?林某這一世皆是看人眼色行事,一輩子活得唯唯諾諾,身不由己,到了臨了,總也算能做一回自家主了。”
張明一聽這話,卻是心有觸動。
“是呀,師父常說從心而爲,師父在何處,做什麼,那是他老人家之事,我又何必去計較?我所行事,只管順應自家本心便可。”
一念想通,他心中好似去了什麼枷鎖,站起身來,問道:“林官人,不知如今城中管事之人是誰,可否帶了小道前去一見?”
林書吏放下酒罈,謹慎問道:“道長要做什麼?”
張明道:“小道擅長有符術,可增軍威,亦有辦法擋那法術!”
林書吏一聽,卻是比他更爲激動,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他道:“當真?”
不待張明答話,他又哈了一聲,道:“到了這等時候,還管什麼真假,道長肯是出力便是最好不過,來來,林某引你前去。”
兩人回了馬車,在林書吏指引之下往城中而去,行有兩刻,到得一處高臺遺址前,圍繞着四周扎有數百個營帳,外有手按腰刀的兵丁把手,神情戒備地望着路上諸人。
馬車遠遠停下,林書吏才至跳下車來,就有守卒將認了出來,對裡喊話道:“是林大人,是林大人回來了!”語聲中透着一股欣喜。
張明望了林書吏一眼,這位林官人的身份可能不似他自家說得那麼簡單。
不多時,聽得裡間紛雜腳步聲響,而後就見一行人自裡匆匆出來,爲首一個錦袍高冠的年輕人,見了林書吏,他急急上來一揖,神情略顯激動道:“先生,你可是回來了,學生找了先生許久了。”
林書吏嘆道:“小侯爺,我這做先生的,卻是愧對於你。”
年輕人低聲道:“父候之事,不是先生過錯,先生莫要自責了。”
林書吏正要再說話,旁側一隨官這時道:“林大人,如今該稱侯爺了。”
他不禁一怔,隨即點點頭,樂候一死,這位長子自然承繼爵位,他鄭重一禮,道:“侯爺,下官林沐節有禮。”
那年輕人一把將他攙住,道:“老師不必如此,李束功雖是襲爵,卻仍是老師學生,如今該以何策相對,還需先生教我。”
林書吏苦笑搖頭,道:“侯爺,今番局面我亦無計可施,不過身旁我這位道長精擅符術,他本在深山修道,數日前帶着一對母子自數千妖魔重圍下破困而出,是有真本事的。”
衆人這時才留意到他身旁張明,見其年紀不過十四五歲,卻有些將信將疑。
而樂候卻對林書吏之話深信不疑,正容對張明一揖,道:“道長能這在舉世沉淪之際出山,足可見是心念蒼生之人,李束功先在此代一郡百姓謝過了。”
張明還了一禮,道:“侯爺過譽,覆巢之下無完卵,小道也不願做了妖魔開口中之食。”
樂候點首笑道:“那是自然,本候才繼爵位,自也不願去妖魔肚腹裡過活,更捨不得身邊嬌妻美妾。”
這話一說,衆人不覺一笑,周遭沉肅氣氛稍稍緩解幾分。
樂候道:“不知道長作法,需些什麼?本候叫人前去籌備。”
張明也不客氣,將所需之物說出,旁側自有人將之記下,隨後又交他查看。
他驗看無誤之後,又道:“我需三天時日作法,此間切勿前來相擾,否則極可能前功盡棄。”
“三日麼……”
樂候緩緩點首,鄭重道:“三日內,必不會有人來打攪道長。”
樂候底下之人辦事極快。一個多時辰已是將張明需用之物收羅完全,他又單獨要了一個大帳,命人將東西搬了入內,隨後便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此刻大帳之內,已是擺放着數百枚削得整整齊齊的竹簡。
張明記得清楚,大樂城被破,那是因妖魔法力之故,而此前樂郡憑藉精卒之力,卻是獨自支撐了十餘載,這說明只要自己能設法將之抵擋了,以大樂城自身之力,未必不能守住這最後一片存世之地。
他定了定神,到了一案几前坐下,自懷中取出一疊符紙,取火盡數燒了,投將符灰收攏起來,灑前案上硯臺之中。
隨後他拿出一把匕首,將手指割開,把鮮血擠入其中,使之和在一起,再以筆蘸了,最後拿過一枚竹簡,就在其在上劃寫起來。
此是他以自身精血爲引,牽發符力,屆時一旦發動,效用可增倍。
只是這等法子極傷元氣,記憶中師父曾反覆叮囑,用此法要慎之又慎,否則一不小心就有性命之憂。
不過眼下除了此法,他已想不出如何剋制那妖魔了,能解救數萬人,這便丟了性命他也甘願。
一晃三日過去,張明晝夜不停,終是將數百枚竹簡俱都畫上符籙。
這時他雖臉上蒼白,雙目無神,然則心下卻是欣慰,有這一卷竹簡,足可抵禦妖魔法術了。
他略略振作精神,出得門來,卻不妨日光耀目,有些刺疼,忙是低下頭去,將竹簡遞在等在帳門旁的一個人影,沙啞着聲音道:“送去侯爺出,士卒出戰,只需念出便可。”
然而那人卻未伸手去接,長嘆道:“可惜道長這番心血,可眼下情形,便是能抵擋住法力,恐也無力迴天了。”
張明聞言一驚,這時纔看清身旁之人相貌,“林官人?”又急問道:“到底如何一回事?”
林書吏輕嘆道:“道長你去外面看上一看,便就知道了。”
張明將他推開,跌跌撞撞跑至外間,放目看去,見山城之外,天上地下竟是如潮如海的妖魔,一時竟是數之不清。
他手中竹簡不由散落在地,如許多的妖魔,哪怕不用任何法力,也足將將這數萬人淹沒了。
林書吏來至身邊,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如之奈何。”
張明怔怔看着外間,心道:“是啊,天數如此,人力難挽,莫非老師早知如此,纔不出手施援的麼,莫非當真是自己做錯了麼?”
他忽然一轉身,往臺下走去。
林書吏道:“道長你去何處?
張明卻是頭也不回,彷彿未曾聽見。
林書吏搖了搖頭,他望着下方,自語道:“何處不是一樣?
順天坡上,數萬人被圍在此間,望着四面洶涌逼來的妖魔,人人露出了驚恐之色。
張明在人羣之中迷茫走着,這時聽得一聲稚嫩童音傳來,“爹爹,孃親,我害怕。”
他轉目一看,一對中年夫婦將其緊緊摟在懷中,“莫怕,莫怕,有爹孃在,阿囡莫怕。”
他再茫然環顧,見四周之人或是瑟瑟發抖,或是大聲嘶嚎,或是麻木不動,或是跪地求饒,種種不一而足。
這時有一名書生悲慼言道:“天高地闊,爲何容不得我等?容不下我等?”
其聲撕心裂肺,字字泣血。
“是啊,天高地闊,爲何容不下我等呢。”
張明喃喃唸了兩遍,而後腳步一頓,對天言道:“這個世道,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這一語說出,心神之中有什麼被引動,轟地一聲,一股莫名之力驟然迸發出來!
待再擡起頭時,雙目之中,霍然綻放出一縷神芒。
這一瞬間,張衍那一縷本念真識,已是自分身中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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